论气

论气 明 宋应星 

论气序
  (上缺)……性既不可径情告人,而登坛说法,引喻多方,又不能畅其所欲言。遂受儒家之攻,若寇仇然。然诸家攻之者,只言其端异,而朱晦翁始以四十二章,其言却亦平实。概之,此言一出,乃知读内典者何尝于文字之间一细心研究也。
  大圆之内为方,五万里中凡重译之可至者,其人出世而苦行精进,与入世而勘乱治民、佐使君臣,才德皆相仿佛。至于语言文字之妙,必推中华居上座焉,是岂人之所为哉!夫语言即有神,然从来尊信,不于目睫之下,盖夷视其人,则并其文字而忽之,此人情之固然也。虽然乾坤易简之理,其兆端已无馀蕴矣。崇祯丁丑季夏月,奉新宋应星书于分宜学署。

形气化五章
  天地间非形即气,非气即形,杂于形与气之间者,水火是也。由气而化形,形复返于气,百姓日习而不知也。气聚而不复化形者,日月是也。形成而不复化气者,土石是也。气从数万里而坠,经历埃盖奇候,融结而为形者,星陨为石是也。气从数百仞而坠,化为形而不能固者,雨雹是也。初由气化形人见之,卒由形化气人不见者,草木与生人、禽兽、虫鱼之类是也。
  气从地下催腾一粒,种性小者为蓬,大者为蔽牛干霄之木,此一粒原本几何,其馀则皆气所化也。当其蓊然于深山,蔚然于田野,人得而见之。即至斧斤伐之,制为宫室嚣用,与充饮食炊爨,人得而见之。及其得火而燃,积为灰烬,衡以向者之轻重,七十无一焉;量以多寡,五十无一焉。即枯枝、椔茎、落叶、凋芒殒坠渍腐而为涂泥者,失其生茂之形,不啻什之九,人犹见以为草木之形。至灰烬与涂泥而止矣,不复化矣。而不知灰烬枯败之归土与随流而入壑也,会母气于黄泉,朝元精于沍穴,经年之后,潜化为气,而未尝为土与泥,此人所不见也。若灰烬涂泥究竟积为土,生人岂复有卑处之域,沧海不尽为桑田乎?
  人身食草木之实与禽兽之肉,不居然形耶?强饭之人,有日啖豚肩与斗粟,而腑脏燥结,甚至三日而通,量其所入,而度所出,百无一焉。形之化气,只在昼夜之间,虽由人身火候,足以攒族五行,而原其始初,则缘所食之物皆气所化,故复返于气耳。或曰:皆气所化,胡为不俱化而犹存一分滓秽耶?此非形耶?曰:粪田而后,滓秽安在?其旨与灰烬之潜化又何以异乎?人身从空来,亦从空化。佛经以皮毛骨肉归土,精血涕汗归水,其亦见肤之义。开数百年古墓而视之,石椁而外有剩土馀骸否?覆载之间,草木之朽烬,与血肉毛骨之委遗,积月而得寸,积岁而得尺,积世而得寻,积运会而不知纪极,非其还返于虚无也,颛顼之丘陵.入土千仞矣。是故草木之由萌而修畅,人与禽兽虫鱼之自稚而壮强,其长也,无呼吸之候不长。此即离朱之善察,巧历之穷推,不能名状其分数,而况于凡民乎!故其消化而还虚,亦若是而已矣。
形气二
  形而不坚,气而不隐者,水火之体也。坎水为男,布置道途,耕耘畎亩,贵临贱役.在人耳目之前;离火为女,正位宫中,隐藏奥室,见人而回避,此水火之情也。二者介乎形气之间,以为气矣而有形,以为形矣而实气。其与气相于化也,刹那子母,瞬息有无。是故形气相化,迟而微,而水火与气化,捷而著。气火相化,观其窍于流烁电光,而不于传薪之候。水气相化,观其妙于密云不雨,而不于沸釜之间。气火化疏,而水气化数,此又大阴大阳旋天迟速之义也。
  人身五官百骸,天地全形具焉。鱼无息而不食水,人无息而不食气。夫固有日饮数石,而小遗不过一升者,水入脏而化气也;有勺饮未进,而晚溲频溢者,气入脏而化水也。有患痢之人,两旬绝食而日粪盈溷者,终日食清淑之气,集于谷室,温者不能化火,凉者不能化水,则窒滞如沤浆。见暵逢火,先化水而旋化气,气水相化,而实非形也。此仓公之所不能辨,而盲医误以为肾肠之夙物也。夫近取诸身,而形气水火之道,思过半矣。
形气三
  有形之物,有化速与化迟者,何也?曰:化,视其生也。化之速者,其生必速;生之迟者,其化亦迟也。
  匏瓜之为物也,自清明之初至于秋分之末,其藤虆、其叶蓬、其实枵然大;及其殒落而化也,亦以百八十日而返于无。杉桧之质,有经百年者,其化之至于净尽,亦须百年;经五百年者,化之至于净尽,亦五百年也。墓门之内,使彭殇合葬,圹中殇骨必先化,而彭骨必久延。犹之雏鸡与母同入汤镬中,雏已熟烂,而母鸡皮肉方坚韧也。至于同一地穴,而陈人之身,有三年而朽者,有数十年而朽者,此由地脉蒸气盛衰不同之故。
  譬之釜内烹鸡,有炽薪者,数刻而熟;薪力微缓者,时久亦数倍也。然则蒸气盛者,即百岁之人,葬入其中,三年尽矣,何以符所生久载乎?曰:蒸气盛而速朽者,非虚无之化,乃熔化之化。骨肉土泥混杂,必待百年而后虚无净尽也。至人力不欲速朽者,灌以水银,敛以珠玉,土中蒸气原避此数物而不相侵逼,不然,盖藏之下,水火蒸气无尺寸不充到也。曰:殇子之柩,百年不葬,有化日乎?曰:不入土泥之中,合会混元蒸气,何由得化?焦尾之琴,其质非草木乎,即至今存可也。
  曰:杉桧之木百年矣。为人梁栋,又百年,其逢火与入土也,毋乃速化乎?曰:为梁栋之时,未尝生,何论化?准化必以生,此栋与梁逢火入土,即百年少一日不能至于尽也。
形气四
  或问有形必化气,黄泉蒸化者,不借火燃,燃火成灰者,必待入泉而后化否?曰:其质有灰者,非地气蒸混,必无由化。草木有灰也,人兽骨肉借草木而生,即虎狼生而不食草木者,所食禽兽又皆食草木而生长者,其精液相传,故骨肉与草木同其气类也。即水中鱼虾所食滓沫,究竟源流,亦草木所为也。
  若夫见火还虚,而了无灰质存者,则硃砂、雄雌石、硫黄、煤炭、魁、朴硝之类。此数物者,精意欲成金而形骸尚类石,天地真火融结而成,而人间凡火迎合而化,不待顷刻而立见虚无本色也。彼水银流自嫩砂,明珠胎于老蚌,此其无质与灰又不待言也。是故火生于木,其化物之功,有一星而敌地气之万钧,一刻而敌百年者。造化之妙,不可思议也。
形气五
  或曰:草木生化之理,既闻命矣,飞潜、动植而外,土石五金,居然形也,其终不化乎?亦有化有不化乎?
  曰:土以载物,使其与物同化,则乾坤或几乎息矣。劫尽之时,再作理会可也。沙与石,由土而生,有生亦有化,化仍归土,以俟劫尽。深山之中,无石而有石,小石而大石,土为母,石为子,子身分量由亏母而生。当其供人居室、城池、道路之用,石工斫削,万斛委馀,尽弃于地,经百年而复返于土。故古今家国废基,掘井及泉,见土而已,不见石馀也。其经火而裂爆者,化土又更速焉。若陶家合土以供日用,万室之国,日取万钧而埏埴之,积千年万年,而器末见盈,土未见歉者,其故胡不思也?盖陶器以水火调剂而成,以见火失水而败,败仍归土。人世祝融之为灾也,小者毫社,大者咸阳。经年陶穴所为,顷刻还其故质。即罂缶效煎煮之用,当其内者水枯,外者火盛,则此器去刚而还本色,机已动于介然之顷矣。是故由土而生者,化仍归土,以积推而得之也。
  至五金生化,又请缕析而辨之.其生希者,其化疏;其生广者,其化数。土为母,金为子,子身分量,由亏母而生。大地铁冶之生,十倍于铅锡,铅锡之生,两倍于铜;铜冶所生,百倍于银;银矿所生,十倍于黄金。凡铁之化土也,初入生熟炉时,铁华铁落己丧三分之一。自是锤锻有损焉,冶铸有损焉,磨砺有损焉,攻木与石有损焉,闲住不用而衣锈更损焉,所损者皆化为土,以俟劫尽。故终岁铁冶所出亿万,而人间之铁,未尝增也。锕锡经火而损,其义亦犹是已。若夫白银黄金,则火力不能销损者.只可以生与耗求而化土还虚,以俟劫尽。凡银为世用,从剪斧口中捐者.积累丝忽,合成丘山。贱役淘厘锱者,只救三分之一。金之损也,以粘物之箔,而刮削化灰而取者,亦救三分之一,其二则俟淘沙开矿者之补足。此其大端也。夫不详土石五金,而生化之理未备也。
气声九章
  声音之道微矣哉!物声万变,而人声皆能效之。厉莫厉于燃炮,微莫微于调琴,乐莫乐于对语之莺,悲莫悲于迎刃之豕,而宫商转换,必曲肖焉。非得气之全,胡以然也?凡声,喜声从口,怒声从鼻。鸟声多喜,兽声多怒。以神物言之,龙声有喜而无怒,雷声有怒而无喜。当其大喜大怒之至也,齿舌诸官皆静息而听命焉。
  人物受气而生,气而后有声,声复返于气。是故形之化气也,以积渐而归,而声之化气也,在刹那之顷。人物之声,即出由脏腑,调由唇舌,然必取虚空之气参和而能成。若窒塞口鼻,外者不入而相和,内者即升于龈腭之间,默喑而已矣。人身气海、命门,禀受父精母血,声气大小短长,定于胎元,非由功力。禽兽同之。其啸振山谷,则修士别有义理,非众人之所知也。
气声二
  盈天地皆气也。两气相轧而成声者,风是也。人气轧气而成声者,笙簧是也。气本浑沦之物,分寸之间,亦具生声之理,然而不能自为生。是故听其静满,群籁息焉。及夫冲之有声焉,飞矢是也;界之有声焉,跃鞭是也;振之有声焉,弹弦是也;辟之有声焉,裂缯是也;合之有声焉,鼓掌是也;持物击物,气随所持之物而逼及于所击之物有声焉,挥椎是也。当其射,声不在矢;当其跃,声不在鞭;当其弹,声不在弦;当其裂,声不在帛;当其合,声不在掌;当其挥,声不在椎。微芒之间一动,气之征也。凡以形破气而为声也,急则成,缓则否;劲则成,懦则否。
  盖浑沦之气,其偶逢逼轧,而旋复静满之位,曾不移刻。故急冲急破,归措无方,而其声方起。若矢以轻掷,鞭以慢划,弦以松系,帛以寸裁,掌以雍容而合,椎以安顿而亲,则所破所冲之隙,一霅优扬还满,究竟寂然而已。
气声三
  或问:高山瀑布,悬崖百仞,而激溅深涧之中,闻者惊魂丧魄,而敝瓮欹侧,覆水沟渠,不见有声。其水同,其注同,而声施异者,何也?曰:此所谓气势也。气得势而声生焉。不得其势,气则绥甚。岂惟飞泉而已,彼同一攻木也,斤锯之声,或杂军市之喧,或合桑林之舞,至于持椎攻木,灭颖数寸,而移晷寂然,岂非势有不立哉?剖金银而效用,椎斧之下,何其砉然,而竭办剪镊之间,则功已奏,而微响未闻也,其义亦犹是也。方匠氏之游刃与持断也,势至而气至焉,气至而天地之气应之。通乎斯理,而声音之道思过半矣。
气声四
  或问:撞钟伐鼓,而其声独为众乐雄,此声由金与革而生耶?抑由气也?曰:聆音钟鼓,而声音之道更难思议也。气本浑沦之物,莫或间之。当其悬钟与漫鼓也,其中所涵之气,与其外所冒之气,相忆相思,有隔膜之恨焉。适逢撞伐,而急应之,呼大而应之以大,呼小而应之以小,呼疾而应之以疾也。使其声不由气生也,张革地面,实土钟中,何声之有?制乐,圣人犹恐其气之不能达也,为之分寸焉,使金革之质,厚以数倍,即竭力撞伐而内外虚神不相应和,即有声也,不足听闻矣。
  曰:悬磬而击之,其中未有涵,而其声清越,则又何也?曰:此浑沦之气,为悬磬而界隔两方,故从南击而磬北之气应之,从东击而磐西之气应之,犹之钟鼓之义也。使声由石生,而不由气应也,植磬依墙而击之,其声何似耶?
气声五
  气透金革,而乐声成焉。凡气之于物也,万有皆从中而透外乎?抑有不透之时乎?
  曰:气有透,有不透也。凡气者,水火元神之所韫结,而特不可以形求也。张革为鼓,其木质原有窍焉。此不具论。即范金而成器也,洪炉之中,金已成水,而复返其真,水火合精,乃就金形。锺镈之为物也,五行之气,融会而成,透气谐声,不为八音之元韵哉?气之不透者,以水火之气会结于肤膜之间,一透而不复再透也。稻黍之粘者,制为环饼,注水燃火而蒸,水火之气,业已及其外郭,而未达中扃,忽然绝薪止火,外熟内生,重入釜甑,扬薪注水而蒸之,即薪尽于樵,水穷于汲,其中无复熟之候。以水火一往之气,坚固其外,而后者无由入也(鸡子亦然,一滚不熟,而提起再煮,即旬月,其黄不结)。和水埏泥而为缶坯,取火意于睛日而干燥之,水火会合,把持坯身,击其外而内不应,未有声也。速入陶穴亲火,向者结碍之情,销化而去,火精托体,土质易形,一击而清声了韵,和合众乐而无愧焉。是故天生五气,以有五行,五行皆有音声。而水火之音,则寄托金土之内,此可以推五音口口已。
气声六
  圣人制乐器,其形多圆而无方。其义何居?
  曰:此即聚气涵气之说也。中虚之气之应外也,欲其齐至而均集;一有方隅,则此趋彼息,此急彼缓,纷游错乱于中,而其声不足闻矣。锤钲张鼓,金革非有二质也。击之枹之,其中央镗然而为宫商,其四沿硁然而为角羽。盖中则周圆虚应,而偏则三方之气不至。不惟不至也,其下近郭一方,已无气可应,故分响若是其昭昭也。且不惟钲鼓而已,截竹为箫管,使隅其中而方其孔,何和乐之有哉?又不惟箫管而已,门户枢轴,以木轧木,木藏火性,火合气元,惟其枢圆转而不方隅也,开阖之际,逼轧丝微之气而出焉,声若凤鸣,合于韶舞矣。故凡器不圆者,其声多厉而不和,而人气所轧者为尤甚。北狄西戎吹角与海螺而成声,声则甚矣,然非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