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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行龟鉴
康节先生邵雍,字尧夫。始学于百原,坚苦刻厉,冬不炉,夏不扇,夜不就席者数年。先生叹曰:“昔人尚友千古,而未尝及四方,遽可已乎?”于是走吴适楚,过齐鲁,客梁晋,久之而归曰:“道其在是矣。”退居共城,乃覃思《易》学。三年不设榻,昼夜危坐以思,于是学以大成。
老泉先生苏洵,字明允。少不喜学,年壮犹不知书,二十七始大家愤,谢其素所往来少年,闭户读书为文。岁余举进士,不中,又举茂材异等,亦不中,退而叹曰:“此不足为吾学也!”悉取所为文数百篇,焚之,益闭户读书,绝笔不为文辞者五六年,涵蓄老成,抑而不发,久之慨然曰:“可矣。”由是下笔,顷刻数千言,其纵横上下,出入驰走,必造于深微而后止。至和、嘉间,与其二子轼、辙至京师,欧阳公修得其书二十篇,大爱其文辞,以为贾谊、刘向不过也。二子同举进士,又同登制科,一时名动京师,天下言文章者称“三苏”云。
范侍讲祖禹在经筵,东坡语李チ曰:“淳夫讲说,为经筵讲官第一,言简而当,无一冗字,无一长语,义理明白,而成文灿然,乃得讲师三昧也。”
马时中伸,崇宁中禁元学,伊川之门学者无几,虽宿素从游,间以趋利叛去。公方自吏部求为西京司法曹事,锐然为亲依之计,至则因张绎求见,先生辞焉。公曰:“使伸得闻道,虽死何憾。”先生闻而叹曰:“此真有志者。”遂引而进之。
岳武穆王飞,少负气节,生而有力,未冠,能引弓三百斤,弩八石。天资敏悟,强记书传,尤好《左氏春秋传》及孙吴兵法。家贫,拾薪为烛,达旦不寐。为文初不经意,人取而诵之,则辩是非,析义理,若精思而得之者。
张子韶九成曰:“朋友讲习,固是天下乐事,不幸独学,则尚友古人。故读《论语》,如对孔门圣贤,读《孟子》,如对孟子,凝神静虑,如目击之。如此用心,虽生千载之下,可以见千载上人矣。”又曰:“看史,若身处其中,当时人主情性如何,在朝士大夫孰为君子,孰为小人,其处事孰为当,孰为否,皆令胸次晓然,可以口讲指画,则机会圆熟。他日临事,必过人矣。”张子韶曰:“伊川云,以富贵骄人,固非美事,以学问骄人,害亦不细。此真格言也。予闻尹彦明从学于伊川,闻见日新。谢显道谓之曰:”公既有所闻,正如服乌头,苟无以制之,则药发而患生矣。‘显道之言,诚可为浅露者之戒。“
胡文定公字康侯,曰:“为学必以圣人自期,为政必以宰相自期,莫将第一等事让与他人做。”胡文定公每子孙定省,必问其习业,合意,则曰:“士当志于圣,勿临深以为高。”否,则蹙曰:“流光可惜,无为小人之归属。后生艰难穷厄,但勉于进修,使动心忍性,不为濡沫之惠。”
晦庵先生朱熹字仲晦,曰:“今人不曾做得小学工夫,一旦学大学,是以无下手处。今且当自持敬始,只据而今地头,便立定脚跟做去,栽种后来根株,补填前日欠阙。如二十岁觉悟,便从二十岁立定脚跟做去;三十岁觉悟,便从三十岁立定脚跟做去;便年八九十岁觉悟,亦当据定见立定硬寨做去。”晦庵先生尝云:“初师屏山籍溪,籍溪学于文定,又初学佛老,以文定之学为论治道则可,而道未至,然于佛老亦未有见。屏山少年官莆田,接塔下一僧,能入定,数日后乃见了义,归家诵读儒书,以为与佛合,故作圣传论。某自见于此道,未有所得,一日某在刘病翁所,会一僧,却与刘说,某也理会得个昭昭虚虚的禅。刘后说与某,某遂疑此心更有要妙处。后赴同安任,见延平先生,先生只说不是,再三质问,先生只教看圣贤言语。某遂将那禅权倚阁,起意中道,禅亦自在,且将圣贤书来读,读来读去,日复一日,觉得圣贤言语渐渐有味,却回头看释氏之说,破绽罅漏百出。”朱晦庵年二十二,调同安主簿,后二年之同安任,始受学于延平李先生之门。秩满丐祠,留延平之门,又来往从学者五年,遂尽得先生之传。晦庵先生曰:“惺惺法只是唤醒此心。”因言瑞岩和尚每日唤主人翁惺惺,自答曰惺惺,今时学者却不能如此。又引释氏说心云:“不得跳举,不得昏沉,是他见得此心,只有两项跳举。是走作时昏沉,是放倒时惟敬,则都无此病。”晦庵先生年十四而孤,受学于胡原仲、刘致中、刘彦冲三君子之门,遂慨然有求道之志,博求经传,遍交当世有识之士。登第后同安主簿,秩满归,不远数百里,徒步从学于延平李先生,时年二十四矣。先生初亦学于李先生,只说不是从游,累年精思实体而后,学之所造益深,专精致诚,昼夜不懈,至忘寝食。延平称之曰:“乐善好义,鲜与伦比。”又曰:“颖悟绝人,力行可畏。”
南轩先生张┉,字敬夫,颖悟夙成。既长,往从胡公仁仲问河南程氏学。先生一见,知其大器,即以所闻孔门论仁亲切之指告之。公退而思,若有得也,益自奋厉,直以古之圣贤自期,作《希颜录》一篇,早夜观省。
吕东莱尝自言,少时性气粗暴,后因病中读《论语》,至“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忽然觉得意思,一时平了,遂终身无暴怒。晦庵作其赞曰:“以一身备四气之和,以一心涵千古之秘。”可谓得变化气质之法矣。
●卷二德行门
曹武惠王彬为世宗亲吏,掌茶酒,太祖尝从求酒,彬曰:“此官酒,不敢相与。”自沽酒以饮太祖。及即位,语群臣曰:“世宗旧吏,不欺其主者,独曹彬耳。”由是委以心腹。曹武惠王,国朝名将,勋业之盛,无与为比。尝曰:“吾为将,杀人多矣,然未尝以私喜怒辄戮一人。”其所居堂屋敝,子弟请加修葺,公曰:“时方大冬,墙壁瓦石之间,百虫所蛰,不可伤其生。”其仁心爱物盖如此。
王文正公与人寡言笑,其语虽简,而能以理屈人。默然终日,莫能窥其际。及奏事上前,群臣异同,公徐一言以定。王文正公平生荐引,人未尝知。寇准尝使人私求作使相,公大惊曰:“将相之任,岂可求耶!且吾不受私。”准深恨之。已而制出,除准武胜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乎章事,准入见,泣涕日:“非陛下知,臣何以至此!”真宗具道公所以荐准者,准始愧叹,以为不可及。王文正公,忽有货玉带者,因弟以呈,文正曰:“如何?”弟曰:“甚佳。”公命系之,曰:“还见否?”曰:“系之安得自见?”文正曰:“自负重而使观者称好,无乃劳乎?我腰间不称此物。”亟还之。公平生所服,止于赐带。王文正公冲澹寡欲,奉身俭约,每见家人服饰似过,即瞑目曰:“吾门素风,一至于此!”亟令减损。故家人有一衣稍华,必于闺中易之,不敢令公见。
寇莱公准年十九,举进士。时太宗取人,多问其年,年少者往往罢遣。或教公增年,公曰:“吾初进取,可欺君耶?”
寇莱公寝处,一青帏,二十余年,时有破坏,辄命补葺。或以公孙布被讥之,则笑曰:“彼诈我诚,虽敝何忧?”
王沂公曾状元及第,还青州故郡。府帅闻其归,命父老娼乐迎于近郊,公乃易服乘小卫由他门入,遽谒守。守惊曰:“闻君来,已遣人奉迎,门司未报,君至何为抵此?”公曰:“不才幸忝科第,岂敢烦太守父老致迓,是重其过也。”守嘉叹,以远大期之。
鲁肃简公宗道,为人忠实。仁宗在东宫,宗道为谕德。其居侧有酒肆,公微行饮其中。一日,真宗急召,使者及门,而公不在。移时饮归,中使与公约曰:“上若怪公来迟,当托何事以对?”公曰:“但以实告。”中使曰:“然则当得罪。”公曰:“饮酒,人之常情;欺君,臣子之大罪也。”中使嗟叹而去。真宗果问,中使具如公对。真宗问公何故私入酒家,公谢曰:“臣家贫,无器皿,酒肆百物备具,宾至如归。适有乡里亲客自远来,遂与之饮。然臣既易服,市人亦无识臣者。”真宗自此奇公,以为可大用。鲁肃简贬濮州团练副使,汀州安置。在汀二年,杜门不与人接,日阅书数卷而已。室仅容一榻,坐卧其中,欲将终身焉。人不堪其忧,而公处之裕如也。
章太傅夫人练氏,章郇公得象高祖太傅之妻也。太傅,建州人,仕王氏为刺史。练氏智识过人。太傅出兵,有二将后期,欲斩之,夫人置酒,饰美姬进之,太傅欢甚。迨夜饮醉,夫人密使二将亡去。二将奔南唐,后为唐将,攻建州,破之。时太傅已死,夫人居建州,二将遣使,厚以金帛遗夫人,且以一白旗授之,曰:“吾将屠此城,夫人植旗于门,且吾已戒士卒,勿犯也。”夫人反其金帛,并旗弗受,曰:“君幸思旧德,愿全此城之人。必欲屠之,吾家与众俱死耳,不愿独生。”二将感其言,遂止不屠。太傅十三子,其八子夫人所生也。后子孙及第至达宦者甚众。章郇公得象在私第,子弟有夜扣门禀事者,公曰:“若是公事,明早来待漏院理会;若是私事,即于堂前夫人处禀覆。”在中书,一日坐处地陷,徐起,使人填之,不以为怪。家人闻之甚忧,及公还家,亦不言。至晚,公与弟虞部对饮,虞部问公:“今日闻中书地陷,是否?”曰:“中书地陷,何干汝事?”竟不言。前辈大抵有此气象,卒作摇撼不动。
向文简公敏中除右仆射,麻下日,李昌武为翰林学士,当对,真宗曰:“朕自即位以来,未尝除仆射,今日以命敏中,此殊命也,敏中应甚喜。”对曰:“臣不知。”上曰:“敏中今日门下贺客必多,卿往观之。”昌武往见,丞相方谢客,悄无一人。昌武径入见之,徐贺曰:“今日闻降麻,士大夫莫不欢慰。”公但唯唯。又曰:“自上即位,未尝除端揆,此非常之命。自非勋德隆重,眷倚殊越,何以至此?”公复唯唯,终不测其意。又历陈前世为仆射,勋劳德业之盛,礼命之重;公亦唯唯,卒无一言。既退,复使人至庖厨中,问今日有无亲戚饮食者,亦寂无一人。明日对,上问昨日见敏中之意何如,乃具以所见对。上曰:“向敏中大耐官职!”
王公德用,状貌魁伟,面色正黑,虽匹夫下卒,闾巷小儿,外至四夷君长,皆知其名,识与不识,称之曰“黑王相公”。契丹常呼其名以惊小儿,其为敌人畏服如此。
陈文惠公尧佐见动物,必戒左右勿杀。器服坏,随辄补之,曰:“无使不全以见弃也。”
方公谨言为侍御史时,丁谓遭贬,谨言籍其家,得士大夫书,多干请关通者,悉焚之,不以闻。世称其长者。
蔡文忠公齐在大位,临事不回,无所牵畏,而恭敬谦退,未尝自伐,天下推之为正人。
杜正献公衍历知州、提转、安抚,未尝坏一个官员。其间不职者,即委以事,使之不暇;惰不谨者,谕以祸福,俾之自新,从而迁善者甚众,不必绳以法也。杜正献公食于家,惟一面一饭而已。或美其俭,公曰:“衍本一措大尔,名位爵禄,冠冕服用,皆国家者。俸入之余,以给亲族之贫者,常恐浮食,焉敢以自奉也。一旦名位爵禄,国家夺之,却为一措大,又将何以自奉养耶?”杜正献公一日忧见于色,门生曰:“公今日何以不悦?”公曰:“适睹朝报,行某事,行某事非便,所以忧耳。”又一日,喜见于色。门生未及问,公曰:“今日朝报,某人进用。某人进用,社稷之福也。”杜正献推奖后进名士,多出其门。居家见宾客,必问时事,闻有善,喜,若己出;至有所不可,忧见于色,或夜不能寐,如任其责者。
范文正公少有大节,其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其事上遇人,一以自信,不择利害为趋舍。其有所为,必尽其力,曰:“为之自我者当如是。其成与否,有不在我者,虽圣贤不能,必吾岂苟哉!”范文正公曰:“吾遇夜就寝,即自计一日饮食奉养之费及所为之事,果自奉之费与所为之事相称,则鼾鼻熟寐;或不然,则终夕不能安眠,明日必求所以称之者。”范文正公为邓州守,贾内翰黯以状元及第,归,内翰谢公曰:“某晚进,偶得科第,愿受教。”公曰:“君不忧不显,唯不欺二字可终身行之。”内翰拜其言不忘,每语人曰:“吾得于范文正者,平生用之不尽也。”
韩魏公监左藏库,时方贵高科,多径去为显职,公独滞于管库。众以为非宜,公处之自若,不以为卑冗,职事亦未尝苟且。韩魏公曰:“琦平生仗孤忠以进,每遇大事,即以死自处。幸而不死,事皆偶成,实天扶持,非琦所能及也。”韩魏公领四路招讨,驻延安县。元昊寇边,忽夜有人携匕首至卧内,遽褰帷帐。公起坐,问谁何。曰:“某来杀谏议。”又问曰:“谁遣汝来?”曰:“张相公遣某来。”盖是时张元,夏国正用事也。公复就枕曰:“汝携吾首去。”其人曰:“某不忍,愿得谏议金带足矣。”遂取带而出。韩魏公所历诸大镇,皆有遗爱,人人画像事之。韩魏公虽在外,然其心常在社稷,老而益笃,虽病不忘国家。或有时闻更祖宗一法度,坏朝廷一纪纲,则泣涕终日不食。韩魏公语录曰:“欲成大节,不免小忍。”韩魏公帅定州,时夜作书,令一侍兵持烛于旁。侍兵他顾,烛燃公须,公遽以袖麾之,而作书如故。少顷回视,则已易其人矣。公恐主吏鞭之,亟呼视之,曰:“勿易渠,今已解持烛矣。”军中感服。韩魏公为相,见文字有攻人隐恶者,即手自封之,未尝使人见。韩魏公在相府时,家有女乐二十余辈,及崔夫人亡,一日尽厚遣之。同列多劝且留,以为暮年欢。公曰:“所乐能几何,而常令人心劳,孰若吾简静之乐也。”识者以为过人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