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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堂杂著摘抄
蒹葭堂杂著摘抄 明 陆楫
我太祖高皇帝用夏变夷,恢复中华之正统,人谓辟乾坤于再造,功高汤武。不但迈汉唐宋而已。愚以为此固天命圣神为千古除凶,为百王雪耻,无足异者。但高皇即位改元之年,已混一四海。在位三十一年,身致太平,寿七十有一。诸子二十余人,亲封王爵,星布海内,古今帝王之全福,亦我高皇一人而已。
孝康敬皇后张氏,孝皇配也。孝皇平生无别幸,与后相得甚欢。后二弟俱封爵,势倾中外。有仇家奏其侵民业为庄田者,上命司礼太监萧敬、刑部侍郎屠勋、大理寺丞某往勘之。敬与勋等俱秉公将二张家奴数人依律问处,敬复命于内廷。适当上与后方对膳,后闻甚怒曰:“外边官人每无状,犹可。汝狗奴亦若是耶?”上亦佯怒且骂。及后退,呼敬曰:“才所言非我本意,汝得无泄此语耶?恐外边官人每闻之惊破胆也。”敬力辨未尝闻于外,上犹不信。即遣人各以白金五十两赏二勘官。且云:“偶与后有怒言,特戏耳。恐尔等惊怖,以此为压惊。”又进士潘铎,新除给事中,进一疏,数日不下。忽一日,上退朝入内,忽宣潘铎。时铎以疾不在,有同官一人代铎跪进。上面谕曰:“潘铎有一疏,字样多错,我即欲批出令其回话。以其新进,恐挫其锐尔。汝可谕之,君父之前,何其不慎也。”铎闻感惧。又都察院左都御史戴恭简公珊,为上倚任甚切,公久有疾,乞休不允。以兵部尚书刘忠宣公大夏为上所信任,特浼其代言于上。一日,忠宣奏事毕,附奏曰:“戴珊病笃,愿陛下姑放归以延其生。”上从容问曰:“此汝自言,抑珊浼之言耶?”忠宣对曰:“不敢欺。此实臣往视珊疾,珊力浼臣言尔。”上即曰:“汝为朕致意,天下尚未平,珊何故欲去耶?”忠宣以告珊,珊感泣不复言去,竟卒于位。
论治者类欲禁奢,以为财节则民可与富也。噫!先正有言,天地生财,止有此数。彼有所损,则此有所益,吾未见奢之足以贫天下也。自一人言之,一人俭则一人或可免于贫;自一家言之,一家俭则一家或可免于贫。至于统论天下之势则不然。治天下者,将欲使一家一人富乎?抑亦欲均天下而富之乎?予每博观天下之势,大抵其地奢则其民必易为生,其地俭则其民必不易为生者也。何者?势使然也。今天下之财赋在吴越,吴俗之奢,莫盛于苏杭之民。有不耕寸土而口食膏粱,不操一杼而身衣文绣者,不知其几何也,盖俗奢而逐末者众也。只以苏杭之湖山言之,其居人按时而游,游必画舫肩舆,珍羞良酝,歌舞而行,可谓奢矣。而不知舆夫舟子,歌童舞妓,仰湖山而待爨者不知其几。故曰:“彼有所损,则此有所益。若使倾财而委之沟壑,则奢可禁。不知所谓奢者,不过富商大贾,豪家巨族,自侈其宫室车马,饮食衣服之奉而已。彼以粱肉奢,则耕者庖者分其利;彼以纨绮奢,则鬻者织者分其利。正《孟子》所谓通功易事,羡补不足者也。上之人胡为而禁之?若今宁绍金衢之俗,最号为俭,俭则宜其民之富也。而彼诸郡之民,至不能自给半游食于四方。凡以其俗俭而民不能以相济也。要之先富而后奢,先贫而后俭。奢俭之风,起于俗之贫富,虽圣王复起,欲禁吴越之奢难矣。”或曰:“不然。苏杭之境,为天下南北之要冲,四方辐辏,百货毕集,使其民赖以市易为生,非其俗之奢故也。”噫!是有见于市易之利,而不知所以市易者,正起于奢。使其相率而为俭,则逐末者归农矣。宁复以市易相高耶?且自吾海邑言之,吾邑僻处海滨,四方之舟车不一经其地,谚号为小苏州。游贾之仰给于邑中者,无虑数十万人,特以俗尚甚奢,其民颇易为生尔。然则吴越之易为生者,其大要在俗奢,市易之利,特因而济之耳,固不专恃乎此也。长民者因俗以为治,则上不劳而下不扰,欲徒禁奢可乎?呜呼!此可与智者道也。
国朝成化,弘治间,大学士刘文靖公健、丘文庄公同朝,雅相敬爱。刘北人,器度严毅,在内阁凡事独秉大纲,其学问不事博洽。丘南人,则博极群书,为一时学士所宗,所著有《大学衍义补》等书。一日,刘对客论丘曰:“渠所学如一仓钱币,纵横充满,而不得贯以一绳。”讥其学无大纲也。丘公闻之语人曰:“我固然矣。刘公则有绳一条,而无钱可贯,独奈何哉?”士林传以为雅谑。二公虽名位相抗,而刘相孝庙二十年,硕德重望,卒受顾命,称本朝贤相。丘之所就,似为不逮,相业岂以博洽为贵哉?
自隋设进士科,至宋则定甲第,其第一甲赐进士及第,或二十余人。及国朝我太祖高皇帝定制,进士第一甲,例取三名,释褐日,即授翰林修撰、编修等官,储之馆阁,以备台辅,其重无以加矣。然读苏老泉之文,有曰:今进士三人之中,释褐之日,天下望为卿相,不十余年,未有不为两制者。”岂宋时第一甲进士虽多,而铨选资序,或亦以三人为重。国朝之制,亦祖其意而为之与?然不可考矣。
邑先达有沈云者,字子龙,以乡进士就教,擢国子学正。夜忽梦一妇人,囚服再拜曰:“妾名迎春,以冤抑入死狱,公其为我释之。”沈不知所谓。及丁外艰归,服阕,上天曹补选,复梦如初。已而除授河南汝宁府通判,到任与诸僚就公宴,忽上司委一狱词来勘。太守方宴毕,即谓沈曰:“有妇人迎春死犯事,君初政当一审鞫之。”沈愕然道前梦,诸僚皆以为异,遂为此妇白其冤。复审知此妇入狱未久,计得梦时,其妇尚未获罪也。吉凶事前定类如此。
本朝不设丞相,惟翰林官迁至大学士,入内阁,典机务,礼绝百僚,人称为宰辅。自设科以来,由状元至内阁者,尚书胡文穆公广、太傅曹文忠公鼐、少保陈公循、太傅商文毅公辂、学士马公愉、太师彭文宪公时、太傅谢文正公迁、太保费文宪公宏、太保顾文康公鼎臣,仅九人。状元年最少者,即费文宪公,登第时,年二十。最长者曾彦,登第时,年五十四。
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少师、少傅、少保为三孤。自周以来,不设专官,为大臣兼秩,俱文阶之极也。本朝自高皇帝革丞相,升六部为正二品,故职官以尚书为极。三公秩正一品,三孤秩从一品,俱为大臣加官。然三公惟公侯伯才望显著,统兵掌府者乃得递次加之。文臣内阁大学士及六部尚书,其加秩则周流三孤,止于少师而已,殁则方以三公为赠官。天下政权,皆出文臣,右文而左武,自然之势也。故朝廷法不得不借加秩以低昂之,此祖宗之深意也。三公以太师为极。自开国迄于今,文臣赠太师者,尚书三人:蹇忠定公义、仪忠襄公铭、王端毅公恕;内阁大学士十二人:杨文贞公士奇、杨文敏公荣、杨文定公溥、李文达公贤、万文康公安、刘文穆公吉、彭文宪公时、徐文靖公溥、李文正公东阳、刘文靖公健、梁文康公储、张文忠公孚敬,共十二人。余赠太傅、太保者不能纪。
尚书吴文定公宽,字原博,号匏庵,苏之长洲人。少有异质,屡试于乡不第,年三十余,得充邑庠贡。务博学,攻诗文,不专治举子业,决意不就场屋。偶于一士大夫家,作《听乌轩记》一篇,悬之堂上,忽一达官见之,称羡不已。问其人,主人以实对,达官乃苦劝之就试。公从之,遂举于乡,壬辰试礼部第一,廷试状元及第,仕至礼部尚书。文章器识,为馆阁名臣,所著有《匏庵集》行于世。士之通塞,信有时也。又公少有介行,闻于乡,偶百里外一富家主,方幼,有母在,延公为馆师。其家有女及笄,窥见公姿容,心悦焉。朝夕辄以肉羹,遣亲婢窃通意于公,公恐见污,乃求见其主母,恳以他故解馆去。人扣之,公终不言。及后其女故,公晚年始道此以训示子孙。其厚德如此。
沈周号石田,吴中名士也。博学工诗画,放浪山水间,隐居不求仕进。晚年尝有诗戒其子云:“银灯剔尽谩咨嗟,富贵荣华有几家。白日难消头上雪,黄金都是眼前花。时来一似风行草,运退真如浪卷沙。说与吾儿须努力,大家寻个好生涯。”虽语涉俚,然亦有意趣可诵。及易箦时,口占一律云:“了却平生事已休,又承仙诏赴瀛洲。清风明月人三个,野草间花土一丘。梦短梦长终是梦,愁多愁少终成愁。于今大寐茫茫去,不管人间春复秋。”词意凄婉,闻者为之堕泪。又晚年一感兴诗云:“今日残花昨日开,思量年少总成埃。数茎白发催将去,万两黄金买不回。有药驻颜终是梦,无绳系日重堪哀。此情莫与儿曹说,直待儿曹自老来。”俱直写性情,不假修饰。
本朝靖难死事之臣,以天台方孝孺为首。孝孺博学宏材,少时尝过严陵钓台,有古诗一章。“敬贤当远色,治国须齐家。如何废郭后,宠此阴丽华。”“糟糠之妻尚如此,贫贱之交安足倚?羊裘老子早见几,欲向桐江钓烟水。”此不独工于诗,亦天下第一等议论也。
本朝两畿十三省乡贡士,俱有定额。云南、贵州二省,以夷方地僻,解额独少。二省乡试士,俱合试于云南,共五十五名,云南三十四,贵州二十一。其后贵州士若干,就试于云南。嘉靖丁酉,巡按御史王杏题请乞分科,诏行之。是年云南解额增至四十名,贵州解额增至二十五名,共增十名矣。湖广解额八十五名。庚子,抚按合请于朝,以湖广乃今上龙潜之地,皇考献皇德化所及,乞增额,诏增至九十名。本朝慎于举士类如此。
太师刘文靖公健,河南洛阳人,天顺庚辰进士,在翰林二十余年。成化末,入阁典机务。又二十年,官至少师、大学士,老成忠直,海内翕服。弘治末,受孝皇顾命。正德初元,以逆瑾将用事,公恳疏乞休。归田时,年七十四,家居萧然如布衣,坐一帷中,不问门外事者十余年,享年九十四而卒。子东,弘治丙辰进士,本朝卿辅,德望福寿之隆,无与为比。嘉靖初,太师、大学士杨一清,号邃庵,家君尝受业者,才略盖世,所在辄有政绩。故事,不由翰林,不得入阁。本朝虽有数人,然皆出自特恩简用,不得为例。公其一也。已而归田,年七十余。今上特起公于家,改兵部尚书,兼宪职,总制三边。道经洛阳,谒文靖,文靖出见公,辞色甚倨。佯问曰:“我记汝亦曾为阁老耶?”公随问而对,文靖曰:“既为阁老而复出作总制,内阁体统为汝一人坏尽矣。”公亦细云:“朝廷简命,不得不赴。”文靖仍曰:“进止由汝,何得乃尔?我老不能对客矣。”遂命二孙陪茶,杨公大惭而出。文靖虽辞严谊正,然觉太峻,虽下此恐不能当,况势位颉颃者乎?第杨公服义,能受先达正言,皆盛时事也。近世一登枢要,虽先辈长者,亦皆曲为面谀以取容悦,而后生得志,禄位相抗,便不能受正言于人,遂使世道愈下,古谊不复。二公遗响,遐哉不可及矣。
嘉靖己丑,邃庵杨公为首相,上倚注甚切。时议礼诸公,受知于上,相继登枢要。尚书霍文敏公韬,时为詹事,忌公尤切,特疏劾公。上大怒,削秩赐罢,文敏犹欲根蔓公门下士,一网打尽。有大学生孙育,公之乡人也,受恩久,百凡家蛊,公保护如子弟。公在相位,援育入文华殿供事,以书写资劳,例得受京职。时亦以公党与,恐遭斥逐,乃录公居官事数十条,呈于文敏,以求自解。不意数月后,以暴疾卒于家。其子奉柩还,公犹易服吊其丧。其子跪泣曰:“人子固不敢言亲过,但悖德者不祥。吾父负公而死,天也,愿公无吊。”公笑曰:“尔父岂负我者?我为人所陷,波及汝父辈,汝父欲保全身家,万不得已,姑借我以免祸耳。吾独不能谅之,是吾又负汝父矣?”人皆服公雅量。
太保费文宪公,年十六,领癸卯乡荐,赴试礼部,道经吕梁洪。时公从父某为主事,有事于此,一见公即曰:“吾侄此行不第,当卒业北雍。”公愕然问故,答曰:“近得一梦,吾见侄在北监领签出馆,签上写彭时二字。彭公,状元宰相也。吾侄勉之。”已而公是年果不第,即入北监读书,专事博洽,以资策学。至丁未,果状元及第,官至少师、太学士。计得梦时,彭公尚在,及后彭公卒于官,谥文宪。公以嘉靖乙未再召入阁,亦卒于官,谥亦如之。二公不但科第禄位偶同,虽考终赐谥,如出一辙,亦异矣。
古者天王教世子,必齿让于学曰:“有君在则礼然,有父在则礼然,所以明尊无二上之义也。”王魏不死建成之难,后之君子犹或宥之。谓宫臣亦天子之公臣,非太子之私臣也。自汉以来,先王之法,变易殆尽。而群臣于太子,未闻有称臣者,此纲常大义也。我皇明治教卓越百王,独高皇晚年欲崇重东宫,制令百官奏事东宫者俱称臣。自是天下司府州县,每岁逢圣诞,有万寿、千秋二节,是分明二上矣。恐先王垂世立教之意不若是也。又丧制,古者父在而母服斋衰仗期,父死然后为母如父服,此严祖敬宗之大义也。至唐武后与政时,上便宜十二条,其一欲令父在为母服斋衰三年,为罔极之思一也。虽制与父同,然犹不敢服斩衰,沿于宋元不废,犹知有大义也。至本朝则父母之服不分存亡,俱服斩衰矣。独祖在,嫡孙为祖母不承重,尚沿旧制尔。庶子以官秩受封,嫡母在者,止封嫡母,生母不得受封,此亦厌于嫡母之义也。至于嫡母在而生母亡,又仍服斩衰,与嫡母同,于义乖矣。且我高皇嫡庶之辩甚严,亲王及王妃年五十五子者,方许立庶长为世子,故今建储之法,亦必立嫡。然东宫登极,虽正后在者,生母即并尊为皇太后,无复有厌于嫡母之义矣。此制三代以上不可考。自汉以来,无有不沿此制者。按先王重嫡之法,则天子生母厌于嫡母者,止宜尊为皇太妃,嫡后崩,始宜追尊为太后,则大经正矣。此皆纲常之重者。使复古之主出焉,稽经按礼,著为定典,以正万世之大经,其功岂小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