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雪丛说

萤雪丛说 宋 俞成
◎序
余自四十以后,便不出应举,人笑其无能为也,是则然矣,然而早能知退,又有人之所不能为焉。以己之无能为而能为人之所不能为,此非其所长矣乎?盖四十而不惑,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夫子尝有是言也。幼诵夫子之言,力行夫子之训,既而不惑,抑又无闻,宜乎退缩一头地而莫之为也。自此功名灰念,加以拙于谋利,时复优游黄卷,考究讨论,付之书记;囊萤映雪,无所不为,尘积日久,遂成一编,目曰《萤雪丛说》,宾其实也。虽然,囊萤映雪,岂能照耀方册也哉?于以见其学之笃而志之锐也,此史臣所以美其勤:勤若是,姑欲激昂后进云尔,则知今之丛是说者,其亦车胤、孙康之意欤。
庆元庚申八月望日东阳俞成元德漫录。
○致字说
先儒解致字,往往不尽如“致中和,天地位”焉。郑康成云:致,行之至也,致乐以治心。又云:致深审也。《周易略例》,主心致一也。孔颖达云:致犹归也。《礼器》:礼也者,物之致也。郑云致之言至也,极也,其他诸经往往指为极尽之意。如丧致乎哀而止,见危致命,君子以致命遂志与,病则致其忧之类是也。此皆意有未尽,盖致有尽之意,有取与纳之意,如丧致乎哀而上,见危致命,谓之极尽可也。如致中和致知之类,则又有取之意焉。吾闻致师者,亦有取之意也,用致夫人。凡《春秋》以某事致,七十而致事,致为臣而归,则又有纳之意与尽之意。凡此皆难以一字通解也。今人谓招致者,亦有取意也。《檀弓》齐王姬之丧,当为告古毒反,声之误也。告下告上之辞,故误为父母之丧哭无时,使必知其反也,知当为如字之误也。言父母之丧号哭,思慕如欲父母复反。
○忍字说
忍之名一也而用不同,必有忍其乃有济。小不忍则乱大谋,此皆圣贤之所谓忍。忍于不善也,所渭吉德也。而世俗之所谓忍,如彳青忍刚忍之类,乃是忍于善而就不善也,所谓凶德也。王导不忍美人之勤酒,恐为见杀,则强为之饮,此则不忍也,正所谓忍于不善而就善也,非吉德而何?王敦之不顾美人之死而不为之饮,此世俗之所谓忍,忍于善而就不善也,非凶德而何?天之报施必以其类,观王导王敦之后兴衰祸福盖可见矣。然则不忍者,正人之本心,孟子所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是也。而世俗之所谓忍者,残义害善之本,杀身覆族之由也;项羽为人不忍,虽不能成事,要之良心犹在。伍子胥为人刚戾忍诟,虽能成事,然良心丧失尽矣。予家子曰: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恶乎?王导能忍事,此皆忍于不善以就善之谓。尝睹唐张公艺九用同居家无异议,人间其故,公艺即书忍字以对,亦鉴王敦之得失也。
○记史法
历事几主,历任几官,有何建立,有何献明,何长可□,何短可戒,传中有何佳对(旧诸史赋如,《张良传》用赤松子对黄石公),此贾挺才先生记吏法也。
○解书诀
辞之内不可减,减之则为凿,凿则失本意。辞之外不可增,增之则为赘,赘则坏本意。此王虚中先生解书诀也。
○歌颂
卢仝《茶歌》“至尊之余令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上不忘君也。“安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巅崖受辛苦”,下不忘民也。此乃尽臣子敬上念下之意也。元结《中兴颂》:前代帝王有盛德大业者,必见于歌颂,若今歌颂大业便不吉德。此乃得《春秋》一字褒贬之意也。夫以歌颂之作,不专为称美修也,多寄意于讥讽,一则有爱君之诚,二则有贬上之意。二者虽若相反,而于措辞立言各有所主,不得不然。
○祝寿
吴叔经先生代人上黄耕叟太夫人寿,乃三月十四日生也。其词曰:“天边将满一轮月,世上还钟百岁人。”有一识者议论“将满一轮月”之句,若是十三日亦使得,不若前去“犹欠一分”,便见得直是十四日也。尝见乐人圣节致语,关初便使老子“长上古而不老”,对董仲舒“历万世以亡弊”,固已云好。然而“不老”二字乃是语忌,岂若诗人之婉其辞云“永锡难老”,多少委曲和缓。如曰“天子万年”,如曰“如南山之寿”,如曰“俾尔寿而臧”,皆曲尽祝寿之意也。对人祝尧能如许于?
○祭文
前辈尝说北狄《致祭□皇后文》,杨大年捧读空纸无一字。随自撰曰:“惟灵巫山一朵云,阆苑一团雪,桃源一枝花,秋空一轮月。岂期云散、雪消、花残、月缺,伏惟尚飨。”仁庙大喜其才敏给,有壮国体。洪忠宣公自岭外徙宜春,没于保昌,张子韶致祭,其文但云:“维某年月日,具官某谨以清酌之奠,昭告于某官之灵。呜呼哀哉,伏惟尚飨!”景卢深美其情哀怆,乃过于词。二者体制大概相类,要之词意浑合,言语脱俗,此诚仓卒之所难也。
○四凶辨
人皆知浑敦、穷奇、杌、饕餮为四凶,而不知所以谓之四凶者果何意耶?盖当舜之时,见其罪恶如此而例以凶,徒目之譬犹兽也,正如今之骂人畜生、禽兽。据《山海经》载,浑敦、穷奇、杌、饕餮皆兽名也。杜预解经不知出此,妄以义理释之,无怪他人之不识也。
○赋假人名体状题意
往年俞文纬监试,预荐赴省相过,因话赋假人名,善体状题意者,莫若武为救世砭剂公:“唐室中兴,赖药师而克济;汉家外患,藉去病以皆除。”余尝赋《化下犹甄者》,欲以陶唐尧舜为一联,使“于变时雍,犹埏植,风动四方,器不苦窳”事也。曾与舍弟硕夫过昆仲侪辈较量,莫不领略此说。
○赋善使事
昔有士人在场屋间,赋《帝王之道出万全》,绝无故实,遂问一老先生。答云:“只有‘一举空朔庭,三箭定天山’好使,要在人干旋尔。”或谓此事乃人臣,非帝王也,不可用,疑诳。之后于程文中见一举人使得最妙。其说题目甚透,有曰:“一举朔庭空,窦宪受成于汉室;三箭天山定,薛疾禀命于唐宗。”真所谓九转丹砂,点铁成金者也。
○韵学
《极□圣涯诗》盖出《唐史文艺叙传》也,三字皆仄,一字是平,不免以涯字为押。然涯之一字而见于三韵,五又鱼奇反,十三佳宜佳反,九麻牛加反。谨按《韵略》及《广韵》注皆云:“水际水畔。”纟由绎其义通庸,可押。尝东莱先生,渠亦是经义人也,初未领略,容检详如可。后于钱塘见陈给事先生傅良,仍以涯字三韵通用,扣之即可而已。因谓省题诗如小经义,虽无多字亦是难事。至如误出早[B247]之目,错认黄华之意,可胜哂哉。
○诗随景物下语
杜涛:“丹霞一缕轻。”《渔父,问》:“口缕一钓轻。”胡少汲诗:“隋堤烟雨一帆轻。”至若骚人,于渔父则曰“一蓑烟雨”,于农夫则曰“一犁春雨”,于舟子则曰“一篙春水”,皆曲尽形容之妙也。
○诗人警句
同舍李循道举他《秋景》一联曰:“池藕影疏龟甲冷,井梧凋薄凤毛寒。”又张一之举黄元夫诗曰:“群村风下□千点,麦陇天垂月一梳。”皆警句也。
○史臣不载人臣实事
《前汉萧何传》不言律令。《新唐书李邑传》无一字及笔札。《五代史刘句传》不书颁《唐史》。
○功臣特奏朝请
光武功臣所加特进朝请,或者谓其官爵止乎如是而已。殊不知春见曰朝,秋见曰请,示欲疏也,盖光武虑诸将功大权重,有以胁势而或变生肘腋,乃所以远之故也。
○试画工形容诗题
徽宗政和中,建设画学,用太学法补试,四方画工以古人诗句命题,不知伦选几许人也。尝试“竹锁桥边卖酒家”,人皆可以形容,无不向酒家上着工夫;惟一善是,但于桥头竹外,挂一酒帘,书酒字而已,便见得酒家在竹内也。又试“踏花归去马蹄香”,不可得而形容,何以见得亲切。有一名画克图其妙,但扫数蝴蝶飞逐马后而已,便表得马蹄香出也。果皆中魁选。夫以画学之取人,取其意思超拔者为上,亦犹科举之取士,取其文才角出者为优。二者之试虽下笔有所不同,而于得失之际,只较智与不智而已。
○陈同甫议论作文之法
尝见陈同甫亮在太学议论作文之法,经句不全两,史句不全三,不用古人句,只用古人意。若用古人语,不用古人句,能造古人所不到处。至于使事而不为事使,或似使事而不使事,或似不使事而使事,皆是使他事,来影带出题意,非直使本事也。若夫布置开□,首尾该贯,曲折关键,意思常新。若方若圆,若长若短,断自有成,摹不可随他规矩尺寸走也。苟自得作文三昧,又非常法所能尽也。
○文章活法
文章一技,要自有活法。若胶古人之陈迹而不能点化其句语,此乃谓之死法。死法专祖□袭,则不能生于吾言之外。活法夺胎换骨,则不能毙于吾言之内。盖吾言者生吾言也,故为活法。伊川先生尝说《中庸》□□戾天,须知天上者更有天;鱼跃于渊,须知渊中更有地。会得这个道理,便活泼泼地。吴处□常作《剪刀赋》,第五隔对“去瓜为牺,敕汤王之旱岁;断须烧药,活唐帝之功臣。”当时屡窜易,唐帝上一字不妥帖,因看游鳞顿悟活字,不觉手舞足蹈。吕居仁尝序江西宗派诗,若言:灵均自得之忍然,有人然后惟意所出,万变不穷,是名活法。杨万里又从而序之,若曰:学者属文当悟活法。所谓活法者,要当优游厌饫。是皆有得于活法也。如此所有胸中之活法,蒙于伊川之说得之;有纸上之活法,蒙于处厚居仁、万里之说得之。
○注题目出处
市书笺题本为晚学设也,不为无益。然而所试诗赋题目,或出经、史、传记、注疏、文集、诸子百家,难以遍知,今乃揭示本文,其法亦善矣。唐时试题不具出处,如《孤竹管赋》,满场不知出《周礼》,甚可笑也。彼有经义亦效笺题,果何为也?矧治经人所业专一,若不识出处,缪妄之甚,兹固所当略也,主文已当缺然。
○文字节要
今之节书甚亡谓也,非惟增人注解,又且搀人他说,不胜其繁。初不较其简要紧切,为如何使人易于检阅;若用泛泛如此,何似睹正本也?前辈节书,并用首尾该贯,第一节此紧要,第二节其好句,第三节其故实,繁辞尽削,所以便于灯窗场屋之用尔。如旧本司马温公亲节《通鉴》,可观可法。
○以《论语》、《法言章句》最有官君子
尝见有官君子皆以举削为虑,晦庵先生尝以《法言章句)戏之曰:“势援上也,文章次也,政事又其次也,戚无焉为选人。”其人大笑。又见浙中官员子弟谒赵守,问及晦翁学术、政事孰优?守乃以《鲁论》篇意答之:“《学而》第一,《为政》第二。”可谓善品题矣。二者之言虽曰戏谑,亦可助一时之谈笑。
○梦见主盟道学
余文起主泮湘潭,尝宿岳麓书院,梦见朱晦翁与张南轩同任郡庠,作意主盟道学。忽伊川、横渠先生从外来,云:“政不须如此,这道理常使得,何恤乎人?”言须臾,闻东廊有人诵《中庸》、《大学》二篇,觉来□唱遥想,二公卫道如此之切。
○不责酒过
武夷有一狂者烂醉,詈及屏山先生刘彦冲。次日,修书谢罪,先生不责其过,但于纸尾复之云:“蛇本无影,弓误摇之。影既无之,公又何疑?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真达者之词也。
○不怪炎凉
人之一身已自有轻重,足履秽恶则不甚介意。昔手一沾污,浣濯无已,岂可怪世情之炎凉也哉?旧有题汤泉者最为该理,如云:“比邻三井在山岗,二井水寒一井汤。造化无私犹冷暖,争教人世不炎凉。”
○矢鱼于棠
辛酉秋,因如鄱阳,阅三十六家《春秋》解。若注“矢鱼于棠”,虽累数说不透,皆以矢为观非也。使其以矢为观,当时何不直书其事,而乃云云若是,盖有深意存焉。余尝谓:矢者,射也,正《周礼》所谓“矢其鱼鳖而食之”是也。推而正之,若《皋陶》“矢厥谟”亦射义也。释著者类训直,又非。“周道如砥,其直如矢”,乃诗人比喻之辞,故可以云直;若书之“矢谟”,《春秋》之“矢鱼”,皆出于任意而为之故可以云射。自《皋陶》有“矢谟”之说,而后董仲舒有射策之文。君子于此,可以意推,不可以例观也。
○溺于阴阳
陈季陆尝挽刘韬仲诸公同往武夷,访晦翁朱先生,偶张体仁与焉。会宴之次,朱张志形交谈风水,曰如是而为笏山,如是而为靴山,称赏蔡季通无已。季陆遂难云:“蔡丈不知世代攻于阴阳,方始学此。”晦翁又从而褒誉之,乃祖、乃父明于龙脉,季通尤精。季陆复辨之曰:“据其所见,尝反此说若儒者世家,故能成效。若日者世家,便不足取信于人。何者?公卿宰相皆自其门而出,他人何望焉?”周居晦应苗曰:“他家也出官,出巡官陈尝。譬如烧金炼银之术,父可传之于子,子可传之于孙,孙何必教外人?古者人皇氏,世人有九头,已无定形。未有百官,已有许多山了,不知何者为笏山,何者为靴山。”坐客皆笑。晦翁摇指向季陆道:“此说不可与蔡文知□。”亲闻是语,故纪之,以为溺于阴阳者之戒。
○人之小名
人生子,妄自尊大,多取文武富贵四字为名。不以颜为名,则以望回为名,不以次韩为名,则以齐愈为名,甚可笑也。古者命名,多自贬损,或曰愚曰鲁,或曰拙曰贱,皆取谦益之义也。如司马氏幼字犬子,至有慕名野狗,何尝择称呼之美哉?尝观进士同年录,江南人习尚机巧,故其小名多是好字,足见自高之心。江北人大礼任真,故其小名多非佳字,足见自贬之意。若夫雁塔之题,当先正名垂于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