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进集制科文

荣进集巻一  (明)吴伯宗 撰

  

 ○乡试三场  

 ○大学曰:“国治而后天下平”。中庸曰:“君子笃恭而天下平”。孟子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又曰:“修其身而天下平”。天下平一也,所以致天下平有四者之不同,何欤? 

 

  大学言“国治而后天下平”者,循其序而言也。孟子言“修身而天下平”者,推其本而言也。曰“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者,即修身国治之事。中庸之言“笃恭而天下平“者,则圣人至德渊微之应,中庸之极功也。

何以言之?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是故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本。而所施之序不能无先后焉。故循其序而言,则自身、而家、而国、而后及于天下。大学之言“国治而后天下平”是也。二书之言各有攸当,不可以二观之矣。况大学既厯言身修家齐国治。而下文又总结之曰:“自天子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则本曷尝不本于修身也哉?

若夫孟子言“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者。盖亲长在人为甚迩,亲之长之为甚易,而道初不外是也。身之所以修者此也,家之所以齐者此也,国之所以治者亦此也。故在已而能亲其亲,长其长,则身修矣。一家而能亲其亲,长其长,则家齐矣。一国而各亲其亲,各长其长,则国治矣。推而达之,则天下莫不皆然。是则亲亲长长,即修身国治之事,而非修身国治之外,别有所谓“亲亲长长”也。此其为意,亦不异矣。

至若中庸言“君子笃恭而天下平”者,盖自学者为已谨独之事。推而言之,以驯致乎圣人,不显之盛。所谓君子者,指圣人而言也。笃恭者,圣人至德渊微,不显之妙也。圣人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是以绥之来,动之和,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者,人但见其恭已无为,而天下自平矣。此中庸之极功,圣人之能事,岂初学之所能及哉。

虽然学者茍能从事于格物致知之功,诚意正心之学,以修其身,以齐其家,则治国平天下之道不外乎是矣。虽圣人之笃恭亦何以异哉。是故大学一书,以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为修身之要,而中庸复以戒惧谨独为下学立心之始。孟子于“尽心知性”之语亦拳拳焉,是或一道也。不然何以曰“曽子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子”。

  

 ○王懋昭大德,建中于民,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垂裕后昆。 



  大臣告君以明德,而建中于天下,惟内外尽交养之功,则可传于后世矣。

盖明德固在于建中,建中必由于礼义。礼义备而中道立,则天下后世岂有不被其泽者哉?昔者成汤伐夏而归,仲虺作书以告焉,谓王其勉明大德,立中道于天下,而所以明德建中必有其要也。外焉以义制事,则事得其宜;内焉以礼制心,则心得其正。内外合德而中道立,则非特可以建中于民,而传诸后世亦绰绰乎有余裕矣。

人君为天下万世之主,而化今传后之道孰有要于此哉?仲虺厯举以告成汤,而特称王以启其听,其忠爱之意至矣甚矣。人君之化今传后,必在于明德建中,必由于礼义也何则?人君以一人之身,居万民之上,天下于此而取则焉,万世于此而仰赖焉,有如已德之不明,中道之不立,则无以为法于天下矣,又何以为法于将来哉?此化今传后,必在于明德建中也。

虽然,德之所贵者中,而中非一定之可名者。茍徒知明德建中,而不知以礼义为务,则外而应事,内而存心,皆不得其正矣。中何自而立?德何自而明乎?此明德建中之所以必由于礼义也。

然则中者,明德之凖的;礼义者,建中之妙用。而天下后世咸被其泽者,其明徳建中之极致也欤?仲虺以是告汤,其深知此道矣。且仲虺告汤而特称“王”以致告焉者,所以耸动其聴也。盖天下归往谓之王,成汤居夫王之尊,必当尽夫王之道,而况初革夏之政,治化维新之日,近而天下之所瞻依,逺而万代之所恃赖。所以化今传后岂有他道哉?曰明德而已矣,建中而已矣。

德者,人心同得之理也,而鲜能明之;中者,事理当然之极也,而鲜能立之。懋之云者,勉勉而不怠之谓也。昭之谓者明,明而不昧之谓也。懋勉而无一息之或间;昭明而无一念之或昏,则德之有诸已者,信乎其明且大矣。既有以明诸已,必有以及乎民,是故不偏不倚之谓中。而建者,立之之谓也。植立于此,而人自化;表正于此,而影自随。君之德既无不中,则民之视效而取法焉者,亦无往而非中矣。人君之明德建中如此。然其所以明德建中者,岂在于他求哉?

义者,心之裁制。以义制事,则外之所应者,无过不及,而动无不中矣。非德之大用以行乎?礼者,理之节文。以礼制心,则内之所存者,不偏不倚,而静无不中矣。非徳之全体以立乎?存乎中,所以应乎外;制其外,所以养其中。内外之合德如此,则岂特可为法于天下而已哉?将见亲贤乐利各得其所,不独当时之民蒙其休,而后世之逺,亦得以蒙其泽矣;礼乐刑政,四达不悖。不独当世享其治,而后代之逺亦有以仰其盛矣。

垂之云乎,敷遗而无疆之谓也;裕之云乎,充足而有余之谓也。非明德建中之至,安能致是哉?大抵德者,人心同得之理,而虚灵不昧之理者也。中者,即其理之极。而礼义者,所以建此中者也。德而不中,则德非其德矣。中而不本于礼义,则执一以为中矣。中也,礼义也,其实一也。而人君之所以为法于天下后世者,何莫由斯道哉!抑尝论之,成汤以天锡智勇之资,加圣敬日跻之学,其于明德建中之功,礼义交修之道,盖已无不极其至矣。仲虺犹拳拳以是为告者,盖大臣爱君之深,忠君之至,惟恐君心之自足,而欲期望于无穷也。仲虺其贤矣乎。岂特仲虺之告汤为然哉。吾观中者,圣圣相传之心法也。前乎尧舜禹之“允执其中”者此也,后乎武王之“建其有极”者亦此也,前圣后圣其揆一也。此之谓欤。

  

  论  

○礼以安上治民 

 

  尝观易之大象有曰: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然后知礼之为用大矣。夫自朝廷以至于天下,不可一日而无礼。天叙天秩,人之所共由也;三纲五常,万古之不易也。圣人知其然,是故因天地自然之理,立为当然之则,本之以恭敬,达之以威仪,莅之以端庄,而正之以名分。大而朝聘会同,小而冠婚乡饮,相见之有时,射飨之有节,宫室车舆之有其制,衣服饮食之殊其分,尊卑上下,秩然而不可踰等,威品秩粲然而不可紊。圣人岂故为是之繁文哉?诚以安上治民而已矣。

盖君上至尊,庶民至众也。尊者未易安,而今也优游九重之中,端拱无为之化,果何道而然哉?由礼以安之也;众者未易治,而今也各亲其亲,各长其长,林林总总各得其所,又果何以哉?由礼以治之也。措天下于泰山之安,跻黎庶于雍熈之治,礼之为用,不其大矣乎。

嗟夫,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矣。圣人作礼,岂私意作为于其间哉?亦顺乎天理自然而已。是故齐庄恭敬,礼之本也;制度品节,礼之文也。无本不立,无文不行,而圣人其兼尽之矣。向使恭敬之不存,威仪之不备,临莅之不庄,名分之不正,无尊卑隆杀,无朝聘往来,无乡饮射飨、宫室舆马无其制,衣服饮食无其分,君臣上下而无等威,则天下荡然而无纪极矣。上欲安得乎?下欲治得乎?是故礼达而分定,分定而后君臣上下各得其所,礼之功用其大如此。圣人之治天下,舍礼其何以哉?

嗟夫,始诸隠微,具诸日用,本诸身而征诸庶民,建诸天地而不悖,放诸四海而无所不凖,所守者至约,而所施者至博,其功用广太如此,治天下何可一日而无礼哉?记曰安上治民,此之谓也。

  

  策  

问:古之教者,莫先于六艺。而取人之法,亦莫切于六艺。故八岁入小学,则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而成周三岁大比,则大司徒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斯其所以造文武之才,而致治平之效者有由然矣。自今观之,既曰八岁入小学之事矣,而内则谓十岁学幼仪,十三学乐,成童学射御,二十而后学礼。则礼又为大学之事,何欤?又且不及于书,何欤?

抑五礼、六艺、五射、五御、六书、九数之详且明如是,疑非小学之所能尽,固当兼为大学之事欤?

孔子之教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又曰:志道、据德、依仁、而后游于艺。又将为成德之事欤?

汉唐以来,往往以训诂为教,以诸科取人,其于六艺之学逺矣。间或有书学、筭学之目,而于礼乐射御之学又置而不讲,何欤?

天佑斯文,圣朝肇兴。治教之典,于学校则以六艺为教,于科目又以六艺为试士之规。士生斯时,何幸涵濡三代之教也。然欲使士之游于学校者,皆能究乎五礼、六艺、五射、五御、六书、九数之详,而宜于今日之实学,其道安在?

三岁大比,必以六德、六行、为六艺之文,将欲考其实,其道何由?诸君子讲之有素矣,其悉著于篇。

  

尝谓三代而上,六艺之教行,而下多文武之才;三代而下,六艺之学废,而人才终愧于古。此论治教者之所当知也。然教人之法,在于酌古今之宜;取士之法,在于先德行之本。此又不可不知也。

嗟夫!六艺之学,其由来也尚矣,其废也亦久矣。寥寥千数百年,为上者,不知所以教;为下者,不知所以学。于是六艺之文,仅存于经耳。

洪惟圣朝创业之初,肇兴治教之典,立学校为育材之地,设科目为取士之方,一是皆以六艺为务。三代之隆,复见于今日,岂非天运之一新乎?执事发策秋闱,下询承学,讲求六艺之道,所以奉宣德意,而究乎古今之宜也。愚虽不敏,敢不悉以对。

夫古之教人亦多术矣,取人之途亦广矣。然其所以教之之具,取之之方,未有不由于六艺者。六艺者何?曰:礼也、乐也、射也、御也、书也、数也。六者皆日用之不可缺,而至理之所寓焉者也。唐虞以前遐哉邈矣。周监二代,郁郁乎文。

考之于经,若吉、凶、军、宾、嘉,谓之五礼。

云门、咸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谓之六乐。

剡注、参连、白矢、井仪、襄尺,谓之五射。

鸣和鸾、逐水曲、舞交衢、过君表、逐禽左,谓之五御。

象形、会意、指事、假借、转注、谐声,谓之六书。

方田、粟布、衰分、少广、均输、商功、盈朒、方程、勾股,谓之九数。

六者,上之所以教,下之所以学者也。是故人生八岁,则自天子之胄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凢民俊秀,皆入小学,而教之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则既有以习其文矣。

及夫十岁学幼仪、十三学乐、成童学射御、二十而后学礼,则又有以履其事也。习其文于小学之初,履其事于大学之日,非教人之莫先于六艺乎?

其取人之法,三岁大比。大司徒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智仁圣义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婣任恤;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斯岂非取人之莫切于六艺者乎?

夫其教人之具如此,取人之法又如此。是以当是之时,成人有德,小子有造,而人才之盛为何如也?

是故以言乎礼,则自洒扫应对,以至冠婚丧祭,莫不井乎其有条,秩乎其有序矣;

以言乎乐,则声音足以养其耳,采色足以养其目,歌咏足以养其性情,舞蹈足以养其血脉矣;

以言乎射,则内志正,外体直,持弓矢,审固而反已之道无愧也;

以言乎御,则不失其驰,“舍矢如破”,而诡遇之行无有也。

至于书、数,莫不各尽其道。则人才之盛信乎其不可及矣。人才盛于下,治效著于上,其致雍熈太和之盛,岂非有由然哉?

厥后,孔子之教门弟子,有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者,则大学终身所得之,难易浅深,而非小学之传授兼备也。由小学而至于大学,由大学而至于成德,何莫不由其六艺哉?

三代而降,汉唐迭兴,非不表章六经也,非不尊师重傅也,非不大召明儒而増广生员也。然而遭秦变古之后,所习者训诂而已矣。六艺之学,置而不讲,无有能作而兴之者。

故尝观之汉之取人,有贤良方正、直言极諌、孝弟力田等科,可谓善教。而六艺之学,固未讲也。

唐之取人有明经、有进士、有制举、有吏学、有律学、有书学、有筭学,可谓详矣。而六艺之事犹未备也。上之取人既不出于六艺,则下之为学亦不出于六艺矣。是故下焉者狃于固,陋漫不知六艺为何物。上焉者务于高逺,又忽焉而不之讲,此汉唐之所以为汉唐,而人才治效之不古若者,良以此也。薄汉唐而不居,追三代而比隆,其在我朝今日乎!

钦惟圣天子以神武定天下,以文德绥太平,当海宇混一之初,肇兴治教之典。于学校以六艺为教;于科目以六艺为试士之规。举百代之旷典而聿兴之,可谓大有为之君矣。士之生斯时,涵濡三代之教,亦何其幸欤?

窃尝论之:天下之事,有古有今,有本有文。狃于今而戾于古,不可也;合于古而不宜于今,可乎?有其本而无其文,不可也;习于文而不先于本,可乎?方今治定制礼,功成作乐,圣主论思于上,儒臣讲求于下,编礼乐之成书,立昌期之盛典,则今日之礼乐,固有叅酌古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