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异编

是夕,二女又至,宴好如前。姊谓妹曰:“我且去矣。昨夜之欢,今留与汝。汝勿贪多恨少,误惑刘郎。”言讫,大笑,乘风而去。如是同寝。子卿问女曰:“我知卿二人,非人间之有,愿知之。”女曰:“但得佳妻,何劳执问。”乃抚子卿曰:“郎但申情爱,莫问闲事。”临晓将去,谓子卿曰:“我姊妹实非人间之人,亦非山精物魅。若说于郎,郎必异传,故不欲笑于人世。今者与郎契合,亦是姻缘。慎迹藏心,勿使人晓。即姊妹每旬更至,以慰郎心。”乃去。常十日一至,如是者数年。后子卿遇乱还乡,二女遂绝。庐山有康王庙,去所居二十里余。子卿依稀有如前遇,疑此是之。
韦安道
京兆韦安道,起居舍人贞之子。举进士,久不第。唐大足年中,于洛阳早出。至慈惠里西门,晨鼓初发,见中衢有兵仗,如帝者之卫,前有甲骑数十队,次有宦者持大仗,衣画裤于夹 道。前趋亦数十辈。又见黄屋左纛,有月旗而无日旗。又有近侍才人、宫监之属,亦数百人。中有飞伞,伞下见衣珠壁之服,乘大马,如后妃之饰,美丽光艳,其容动人。又有后骑,皆妇人之官,持钺负弓矢,乘马从,亦千余人。
时天后在洛,安道初谓天后之游幸。时天尚未明,问同行者,皆云不见。又怪衢中金吾街吏不为静路。久之渐明,见有后骑一宫监,驰马而至。安道因留问之:“前所过者,非人主乎?”宫监曰:“非也。”安道请问其事,宫监但指慈惠里之西门曰:“公但自此去,由里门循墙而南行百余步,有朱扉西向者,叩之问其由,当自知矣。”安道如其言,叩扉久之,有朱衣宦出应门曰:“公非韦安道乎?”曰:“然。”宦者曰:“后土夫人相候已久矣。”遂延入。见一大门,如戟门者,宦者入通。顷之,又延人,有紫衣宫监与安道叙语于庭。延入一宫中,置汤沐。顷之,以大箱奉美服一袭,其间有青袍牙笏,青绶及靴毕备,命安道服之。官监曰:“可去矣。”遂乘安道以大马,女骑导从者数人。宫监与安道联辔,出慈惠之西门,由正街西南,自通利街东行,出建春门,又东北行,约二十余里,渐见夹道城,守者拜于马前而去。凡数处,乃至一大城,甲士守卫甚严,如王者之城。几经数重,遂见飞楼连阁,下有大门,如天子之居,而多宫监。安道乘马,经翠楼朱殿而过。又十余处,遂入一门内,行百步许,复有大殿。上陈广筵众乐,罗列樽俎。九奏万舞,若钧天之乐。美妇人数十,如妃主之状,列于筵左右。前所与同行宫监,引安道自西阶而上。顷之,见殿内宫监如赞者,命安道殿间东向而立,顷之,自殿后门见卫从者先罗立殿中,乃微闻环佩之声,有美妇人备首饰衣,如谒庙之服,至殿间西向,与安道对立。乃是前于慈惠西街飞伞下所见者也。宫监乃赞曰:“后土夫人,乃冥数合为匹偶。”命安道拜,夫人受之;夫人拜,安道受之,如人间宾主之礼。遂去礼服,与安道对坐于筵上。前所见十数美好人,亦列坐于左右。奏乐饮馔,及昏而罢。则以其夕偶之,尚处子也。
如此者盖十余日,其所服御饮馔,皆如帝王之家。夫人因谓安道曰:“某为子之妻,子有父母,不告而娶,不可谓礼,愿从子而归,庙见舅姑,得成夫之礼,幸也。”安道曰:“诺。”因下令,命车驾,即日告备。夫人乘黄犊之车,车有金壁宝玉之饰,盖人间所谓库车也。上有飞伞覆之,车徒宾从如慈惠西街所见。安道乘马,从车而行。安道左右侍者十数人,皆才官宦者之流。行十余里,有朱幕供帐,女吏列于后,行宫供顿之所。夫人遂人供帐中,命安道与同处。所进饮膳华美。顷之,又下令,命去所从车骑,减去十七八。相次又行三数里,复下令去从者。及至建春门,左右才有二十骑人马,如王者之游。既人洛阳,欲至其家,安道先入。家人怪其车服之异。安道遂见其父母。二亲惊愕。久之,谓曰:“不见尔者盖月余矣,尔安适耶?”安道拜而对曰:“偶为一家迫以婚姻。”言“新妇即至,故先上告。”父母惊问来意,车骑已及门矣。遂有侍婢及阉奴数十辈,自外正门传绣绔席,罗列于庭,及以翠屏画帷,饰于堂门。左右施细绳床二,请舅姑对坐。遂自门外,设二锦步障,夫人衣礼服,垂佩而入。修妇礼毕,奉翠玉、金宝、罗纨,盖数十箱,为贺遗之礼,置于舅姑之前,及叔伯、诸姑家人,皆蒙其礼。因曰:“新妇请居东院。”遂又有侍婢阉奴,持房帏供帐之饰,置于东院,修饰甚周。遂居之。父母相与忧惧,莫知所来。 
是时天后朝,法令严峻,惧祸及之,乃具以事上奏请罪。天后曰:“此必魅物也,卿不足忧。朕有善咒术者,释门之师九思、怀素二僧,可为卿去此妖也。”因诏僧九思、怀素往。僧曰:“此不过妖魅狐狸之属,以术去之,易耳。当先命于新妇院中设馔、置坐位,请期翌日而至。”贞归,具以二僧之语命之。新妇承命,具馔设位,辄无所惧。明日二僧至,既毕饮,端坐,请与新妇相见,将施其术。新妇旋至,亦致礼于二僧,二僧忽若物击之,俯伏称罪,目毗鼻口流血。又具以事上闻。天后因命二僧,对曰:“某所咒者,不过妖魅鬼物,此不知其所从来,想不能制。”天后曰:“有正谏大夫明崇俨,以太乙术,制录天地诸神,此必可使也。”遂召崇俨。祟俨谓贞曰:“君可以今夕于所居堂中,洁诚坐以候,新妇所居室上,见异物至,而观其胜则已,或不胜,则当更以别法制之。”贞如其言。如甲夜,见有物如飞云,赤光若惊电,目崇俨之居飞跃而至,及新妇屋上,忽若为物所扑灭者,因而不见。使人候新妇,乃平安如故。乙夜,又见物如赤龙之状,拿攫喷毒,声如群鼓,乘黑云有光者,至新妇屋上。又若为物所扑,有呦然之声而灭。使人候新妇,又如故。又至子夜,见有物朱发锯牙,盘铁轮,乘飞雷轮错角呼奔而至。既及其屋,又如为物所杀,称罪而灭。既而又如故,贞怪惧,不知其所为计,又具以事告。祟俨曰:“前所为法,是太乙符法也,但可扫制狐魅耳。今既无效,请更索之。”因致坛醮之篆,使征八极厚地,山川河渎,丘墟水木,主职鬼魅之属,其数无缺。崇俨异之。翌日,又征人世上天累部八极之神,具数无缺。崇俨曰:“神祗所为魅者,则某能制之,若然,则不可得而知也。请试自见而索之。”因命于新妇院设馔,清祟俨。崇俨又忽若为物所击,奄然斥倒,称罪请命,目毗鼻口流血于地。贞又益惧,不知所为。其妻因谓贞曰:“此九思、怀素、明正谏所不能制也,为之奈何?闻安道初与偶之时,云是后土夫人。此,虽人间百术亦不能制之。今观其与安道夫妇之道,亦甚相得。试使安道致词,请去之,或可也。”贞即命安道谢之曰:“某寒门,新妇灵贵之神,今幸与小子伉俪,不敢称敌。又天后法严,惧由是祸及。幸新妇且归,为舅姑之计。”语未终,新妇涕泣而言曰:“某幸得配偶君子,奉事舅姑,为夫妇之道,所宜奉舅姑之命。今舅姑既有命,敢不敬从。”因以即日命驾而去,遂具礼告辞于堂下,因请曰:“新妇,女子也,不敢独归,愿得与韦郎同去。”贞悦而听之,遂与安道俱行。至建春门外,其前时车徒悉至,其所都城仆使兵卫悉如前。至城之明日,夫人被法服,居大殿中,现天子朝见之像。遂见奇容异人来朝,或有长丈余者,皆戴华冠长剑,被朱紫之服,云是四海之内岳渎河海之神。次有数千百人,云是诸山林树木之神。已而又报天下诸国之王悉至。时安道于夫人坐侧置一小床,令观之。因最后通一人,云大罗天女。安道视之,天后也。夫人乃笑谓安道曰:“此是子之地主,少避之。”命安道人殿内小室中。既而天后拜于庭下,礼甚谨。夫人乃延上坐,天后数四辞,然后登大殿,再拜而坐。夫人谓天后曰:“某以有冥数,当与天后部内一人韦安道者为匹偶,今冥数已尽,自当离异。然不能与之无情。此人若无寿。某尝在其家,本愿与延寿三百岁,使官至三品。为其尊父母厌迫,不得久居人间,因不果与成其事。今天女幸至,为予之钱五百万,予官至五品。无使过之,恐不胜之,安道命薄耳。”因而命安道出,使拜天后。夫人谓天后曰:“此天女之属部人也,当受之拜。”天后进退,色若不足而受之,于是诺而去。夫人谓安道曰:“以郎尝善丹青,为郎更益此艺,可成千世之名耳。”因居安道于一小殿,使垂帘设幕,召自古帝王及功臣之有名者于前,令安道图写。凡经月余,悉得其状,集成二十卷。于是安道请辞去。夫人命车驾于所都城西,设离帐祖席,与安道诀别。涕泣执手,情若不自胜。并遗以金玉珠瑶,盈载而去。
安道既至东都,人建春门,闻金吾传令于洛阳城中,访韦安道已将月余。既至,谒,天后坐小殿见之,且述前梦,与安道所叙同。遂以安道为魏王府长史,赐钱五百万。取安道所画帝王功臣图视之,与秘府之旧者皆验,至今行于世。天策中,安道竟卒于官。 
周秦行记
予贞元中举进士落第,归宛叶,至伊阙南道鸣皋山下,将宿大安民舍。会暮,失道不至。更十余里,行一道甚易。夜月始出。忽闻有异气,如香。因趋进,行不知厌,远见火明,意 庄家。更前驱,至一宅,门庭若富家。有黄衣阍人曰:“郎君何至?”予答曰:“僧孺姓牛,应进士落第。本往大安民舍,误道来此,直乞宿无他。”中有小辔青衣出,责黄衣曰:“门外谓谁?” 黄衣曰:“有客”。黄衣人告。少时,出曰:“请郎君入。”予问:“谁氏宅?”黄衣曰:“但进,无须问。”入十余门,至大殿,蔽以珠帘。有朱衣、黄农阍人数百,立阶左右,曰:“拜!”帘中语曰:“妾,汉文帝母薄太后。此是薄太后庙,郎君不审,何忽至此?”对曰:“臣家宛叶,将归失道,敢托命。”太后遗西帘避席曰:“妾故汉室老母,君唐朝名士,不待君臣,幸希简敬。便上殿来见。” 
太后着练衣,貌状玫瑰,不甚年高。劳予曰:“行役无苦乎?”召坐食。顷间,殿内有笑声。太后曰:“今夜风月甚佳,偶有二女伴相寻,况又遇佳宾,不可不成一会。”呼左右:“屈二娘子出见秀才。”良久,有女子二人从中至,从者数百。前立者一人,狭腰、长面、多发,下妆衣青衣,仅可二十余。太后曰:“高祖戚夫人。”予下拜。夫人亦拜。更一人,柔肌稳身,貌舒态逸,光彩射远近,多服花绣单衣。薄太后曰;“此元帝王嫱。”予拜如戚夫人。王嫱复拜。各就坐。坐定,太后使紫衣中贵人曰:“迎杨家、潘家来。”顷之,空中见五色云下,闻笑语声浸近。太后曰:“杨、潘至矣。”忽车骑马迹相杂。罗纳耀焕,旁视不给。有二女从云中下。予起立于侧。见前一人,纤腰修眸,容貌甚丽,衣绣衣,冠玉冠,年三十余。太后曰:“此是唐朝太真妃子。”予即伏谒拜如臣礼。太真曰:“妾得罪先帝,皇朝不置妾在后妃数中,设此礼岂不虚乎?不敢受。”却答拜。更一人,厚肌敏视,小质,洁白,齿极卑,被宽博衣。太后曰:“齐潘淑妃。”予拜之如妃礼。既而,太后命进镶。少时,攫至。劳洁万端,皆不得名字。但欲充腹,不能足食,已更具酒。其器用尽如王者。太后语太真曰:“何久不来相看?”太真谨容,对曰:“三郎(玄宗也)数幸华清官,扈从不得至。”太后又谓潘妃曰:“子亦不来,何也?”潘妃匿笑不禁,不成对。太真视潘妃而对曰:“潘妃向玉奴(太真名)说,懊恨东昏候疏狂,终日出猎。故不得时谒耳。”太后问予:“今天子为谁?”予对曰:“令皇帝,先帝长子。”太真笑曰:“沈婆儿作天子也。太奇。”太后曰;“何如主?”予对曰:“小臣不足以知君德。”太后曰:“然无嫌,但言之。”予曰:“民间传圣武。”太后首肯三四。太后曰:“进酒加乐。”乐妓皆少小女子。酒环行数周,乐亦随辍。太后请戚夫人鼓琴。夫人约指以玉环,光照于座。引琴而鼓,声甚怨。太后曰:“牛秀才邂逅到此,诸娘子又调相访,今无以尽平生之欢。牛秀才固才士,益各赋诗言志,不亦善乎。”遂各授与笺笔,逡巡诗成。 薄后诗曰:
月辑范它得奉君,至今犹愧管夫人。
汉家旧是笙歌处,烟草几经秋复春。
王嫱诗曰:
雪里穹庐不见春,汉衣虽旧泪垂新。
如今最恨毛延寿,爱把丹青错画人。
戚夫人曰:
自别汉宫休楚舞,不能妆粉恨君王。
无金岂得迎商叟,吕氏何曾畏木强。
太真诗曰:
金钗堕地别君王。红泪流珠满御床。
云雨马嵬分散后,骊宫不复舞霓裳。
潘妃诗曰:
秋月春风几度归,江山犹是旧宫非。
东昏旧作莲花地,空想曾披金缕衣。
再三邀予作,予不得辞,遂应命作诗曰:
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
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
别有善笛女子,短发丽衣,貌甚美而目多媚,与潘妃偕来。太后以接坐居之,时令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顾而问曰:“识此否?石家绿珠也。潘妃养作妹,故潘妃与俱来。”太后因曰:“绿珠岂能无诗乎?”绿珠乃谢而作诗曰: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
红残翠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诗毕,洒既至,太后笑曰:“牛秀才远来,今夕谁人为伴?”戚夫人先起辞曰:“如意成长,固不可,且不宜如此。”潘妃辞曰:“东昏以玉儿身死国除,玉儿不拟负他。”绿珠辞曰:“石卫尉性严急,今有死,不可及乱。”太后曰:“太真今朝先帝贵妃,不可言其他。”太后谓王嫱曰:“昭君始嫁呼韩单于,复为株索单于妇,固自困。且苦寒地,胡鬼能何为?昭君幸勿辞。”昭君不对,低眉羞眼。俄各归休。予为左右送入昭君院。会将旦,侍人告起。昭君垂泣持别。忍闻外有太后命,予遂出见太后。太后曰:“此非郎君久留地,宜亟还。便别矣,幸无忘向来欢。”更索酒,酒再行。而戚夫人、潘妃、绿珠皆泣下。竟辞去。太后使朱衣送往太安。抵西道,旋失使人所在。时始明矣。予就大安里,问其里人。里人云:“此十余里,有薄后庙。”予却回望,庙荒毁不可入,非向者所见矣。予衣上香经十余日不歇,竟不知其何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