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气集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不独是将尧舜来证性善,正是将尧舜望天下之人。其曰“世子疑吾言乎?”又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是世子,是慊愧,了不敢望尧舜,故有是说。

  《礼运》首章载孔子言,“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至于“大道既隠,天下为家。…… 始以城郭沟池为固。礼义为纪”。禹汤以后六君子皆由于此。不知自有天地,便有五行,便有礼义,鸿蒙之世,人未甚觉知。伏羲尧舜有作天叙,天秩始焕然于天地之间,后来六君子因修而用之,岂曰“大道既隠,方将礼义出来用”,且与城郭沟池并言?离礼义以言道,是老子之言也。大古之世,生民如野鹿,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则诚有之。而谓“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皆作一个笼统,则亦未必然。

  夫子之“得邦家,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便是尧舜气势。生者得其所以生,死者得其所以死,便是尧舜之民。荣者,生之理也;哀者,死之理也。

  赵几道说“诚无为,几善恶”,作一图,上写一诚字,直落写个善字,偏旁一丝写个恶字,以恶是诚之庶孽,善是宗嫡。友人沈可亨疑之以问。“此疑甚善”,几道自谓“可胜胡氏同体异用之说”。不知其尤非也。且如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当其未发,只是至善。至于发时,始有中节与不中节。中节者,是不走,作这中。不中节者,是走,作这中,却不是这中。先生个中节,旋生个不中节。如水之清,有以浊之,不是当初带得这浊来,若是庶孽,须亦从他身上出,不枉屈。

  “鲁之郊禘,非礼也,周公其衰矣”,是圣人之言。“祀之郊也,禹也。宋之郊也,契也”,非圣人之言,是后人发明。因而,遂以为圣人之言耳。二王后,安得有郊?周既改物,禹汤便不配天。若说后来有僣,则祀用夷礼,渐习鄙陋。宋以《桑林》享晋侯。桑林,殷天子之乐。荀莹以为非礼之罪,犹有鬼神,宋宜当之。见得是宋自僣。又见得宋不当僣。又见得非宋所常用。祀宋之郊,无明文。[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既丧师后,如何又配?]

  春秋时,吴越分界自在今日嘉兴之境。春秋于越败呉于檇里。檇里,乃越地,正嘉兴也。钱塘江,乃是越地。吴投子胥于江,何曽是钱塘,今乃谓“潮头为子胥怒潮”,呉山祀子胥正不安。王荆公碑亦说错。五代僧钱塘诗云“到江呉地尽,隔岸越山多”,不知畧至。

  曾子曰“慎终追逺,民德归厚矣”。集注云“终者,人之所易忽”。亲终之时,苦痛哀迷,则于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者。必有精神不到,照管不及者矣。此忽,非轻忽之忽,乃椘辞荒忽之忽。当此之时,须当加谨,无一毫可悔,是谓谨终。

  黒水逾河而至于南海。济逾河而溢于荥。后世都无异论,是有此理。

  《禹贡》载“四海九州岛,无限路程”。不误一字。孟子说两句,便有一句误,“排淮泗而注之江”,当时淮不曽通江,后来呉王开邗沟,然后通江。纪载与议论不同。议论得实,固好。若误,些少不以文害辞,主意不在此句。纪载则不可。

  天下有贵物,乃不如贱者。只如眼前,海莱(菜?)以紫菜为贵,海藻次之。海藻所谓大菜也,苔为下。紫菜爽口,乃发百病。大菜,病人可食。苔之好者,真胜前两菜,且无渣滓。夲草谓其能消食也。贵公子只是吃贵物。

  伊川先生云“春秋所书,事同则辞同,然有事同而辞异者,葢各有义,非可例拘也”。直至言也。此说自卫州吁发。

  “葢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此章正与“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同意,圣人此说甚多。“不知而作”与诗人“吾岂不知而作”不同,乃是“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之意。其言曰“固有圣人天纵,从容中道,不待知而作,我不到此地位也。我只是学而知之。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择其善者而识之,所以能有所得,我非生知,知之次也”。此意甚分明,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不复又下,择字多见而识之。不复又下,择其善者,四字自是作文之法。“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不必更说道字,古人文字如此甚多。

  《周礼冬官》不亡,散在诸官之中,而地官尤多。自“编帙散乱”,俗儒补缉,不得其说,不识《周礼》所谓“天官、地官”者是如何,遂以田野诸軄并附地官,如此则“冯相、保章、挈壶”之类皆可附天官耶?金叔明作《周礼十疑十答》,用意勤甚。予遂授以俞氏《复古编》。复古编者,葢着冬官不亡,将《周礼》旧本再一证[一本作正]之。叔明得之甚喜。董华翁又辨复古编之不可凭。此是忠厚,不欲轻动古书之意。予后来会叔明,云“复古编甚是”。某又与之考,有一证据甚佳“《周官》三百六十,今已存三百五十,只亡其十,岂可谓冬官亡也”。此说痛快,但冬官之不亡,只可说数句,证以地官,使人自晓自推足矣。俞氏,乃断定拨置,此在天官,此在地官,此在某官,以二千余载以下之几(凡?)夫,而妄意圣人之述,作其不审如此,葢其浅浅之为人,偶得此说,喜不自持,不觉成此。其为此说之累多矣。

  惟十有三年春,大会于孟津,蔡书传以为建寅之月,张主一《春秋传》引《书序》:一月戊午以为建子之月。

  程子《春秋传》“春,王正月。正月非春。假天时以立义”。此说至正。张主一乃以为非,却又云“天统建子之月,阳气潜萌于黄锺之宫。此天之所以为天,而万物之所由生也”。独不谓之天统之春乎?正不必如此巧说!

  汉时,士大夫奏事宫中,要便入来,只是不到后庭,所以公孙弘燕见武帝或时不冠。又,不冠不见汲黯,此犹是《周礼》古意。自武帝以宦者典章奏,而士大夫遂疎,后来门禁森严,全隔絶矣。于是亲宦官宫妾之时多,亲士大夫之时少。

  诗“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荼苦,菜也。《周礼》“掌荼以供丧事,取其苦也”。东坡诗云“周诗记苦荼,茗饮出近世”,乃以今之茶为荼茶。今人以清头目。自唐以来,上下好之,细民亦日数椀,岂是荼也。茶之麄者,为茗。

  “夫子失鲁司寇,将之荆。先之以子夏,申之以冉有”。读此使人失笑。丧欲速贫,死欲速朽,不成说话。死不欲速朽,亦不成说话。

  周礼乱失,既以司空土地之事属地官,且并掌染;角人羽人掌葛诸軄,皆强附之。若果如此,其褺掌邦教也。又甚矣,尚可为之说。曰“富而教之”,此何为者耶?

  子服惠伯曰“易不可以占险”,横渠先生曰“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事之善恶人之灵,未尝不知其不善之事敢以谋之鬼神,其“假尔太筮有常”之时,亦须嗫嚅。

  唐小说载“隋炀帝昏滛狂肆,恍忽见陈后主曰“每忆与张丽华凭临春馆,作璧月词未终,而韩擒虎兵至,遂至今日。始谓君致治尧舜之上,今日还此佚游,曩时何见罪之深也””。莫管此说真伪,真是问得好,然晋王广之得帝位,自是造物之所不容。陈后主之鬼依然未识大处。

  百物劳动之后须有安息之时,故曰“朝以访问,书(昼?)以听政,夕以修令,夜以安身”。岂特人哉精神会有倦时。予家侧有鹱鸟来巢,母子相呼,其声喋喋,无夜无书(昼?),何其健也,百鸟皆不然。

  妇人纒脚不知起于何时,小儿未四五岁,无罪无辜而使之受无限之苦,纒得小来不知何用。后汉戴良嫁女,练裳布裠[一本作被],竹笥木屐,是不干古人事。或言自唐杨太真起,亦不见出处。

  王右军帖多于后结写“不具”,犹言不备也。有时写“不备”。其“不具”,草书似“不一一”,蔡君谟帖并写“不一一”亦不失理,然则专学精到者,亦有误看耶。

  《载师》“国宅无征,园廛二十而税一,近郊十一,逺郊二十而三,甸稍县都皆无过十二,惟其漆林之征,二十而五”,此太宰九赋之征,一曰邦中之赋,二曰肆郊之赋,三曰邦甸之赋,四曰家削[所教切,家田也。一亦作稍]之赋,五曰邦县之赋,六曰邦都之赋,与关市、山泽、币余,通而为九,而以财贿为敛,与助彻之法逈不相干。而苏老泉乃谓“周自以十一名其实取于民者,自重渐轻而至十一耳”。葢惑于前面以某田任某地,而以为田制也。予尝曰,逺郊四万,并甸稍县都九十六万,井(并?)王畿通百万,井(并?)而九十六万。为十二,是周人废夏商之制,厚取于民,而孟子为妄言矣。葢司徒田制而载师园廛之制也。国之园廛,邦中之赋是也。郊甸削县都之园廛,郊甸稍都之赋是也。《载师》六句相承,上既言国故园廛,不言国。上既言园廛,故甸削县都不言园廛也。其曰“以廛里任国中之地,以场圃任园地”,即此见“国宅无征,园廛二十而税一”,是一句相承。下文皆相承。其曰以某田任某地者,田制定后,方就田之中而起地之税耳。子有辨说,不详载,古人重本抑末,故地税常重,而田租常轻。

  文字只管要好,乃有愈改而不如前者。山谷有诗云“花上盈盈人不归,枣下纂纂实已垂。寻思访道鱼千里,葢世功名黍一炊”。又曰“卧氷泣竹慰母饥,天吴紫凤补儿衣。腊雪在时听嘶马,长安城中花片飞”。后来改云“花上盈盈人不归,枣下纂纂实已垂。腊雪在时听嘶马,长安城下花片飞。从师学道鱼千里,葢世成功黍一炊。日日倚门人不见,看尽林乌反哺儿”,乃不如原作。

  子胥鞭尸之事是大逆无道。不知者乃以为复雠,乃以为孝。卫人杀子路,送醢于孔子。礼记乱道。

  “春王正月天统”是“春”之说,予尝以语华翁。华翁亦以为未穏,谓“亦尝疑之”,其书云“集注可取处多,未可以一条伤巧而悉弃之也。“春王正月”,伊川谓假天时以立义,不无可疑。曰假,曰立,是夫子独见援笔以改之也。名曰春秋,毕竟具四时,以春为首。不应如秦史,以冬为首也。若夫子假春以立义,则鲁史旧文宜如何写?《七月》之诗曰“七月、八月、九月皆夏正”,见得殷以前未尝改也。“一之日,二之日,三之日”,皆周正改月之证,多于周书见之,安知周家之厯,不以子月为春正月,如春秋之文耶?”华翁此说,亦有思量,但周书“惟三月哉生魄,惟二月既望,在十有二月,惟三月”之类,并不曽以时冠月。《汲冡、竹书》,文字之最古者,虽战国策士诬先王以诱时君,然不可谓非先秦古书也。其书,无月则书年,有月则书月,他是寅正写时为顺,尚且如此,何况建子不是春,乃写个春字,非史氏軄分所敢也。此一字分明是圣人所书。《程子春秋》云“天时正月,王正示人,君当上奉天时,下承王正,明此义则知王与天同大而人道立矣”,此说不可昜。若从来有冬字而圣人改为春,则圣人不是。若从来无冬字,圣人假天时立义,其假其立有不可。

  “公及邾仪父盟于蔑”。程子曰“誓以结信,出于人情,先王所不禁也。后世屡盟而不信,则罪也。诸侯交相盟誓,乱世之事也”。此语极其完全,是与不是,皆已着明。胡氏传“刑牲歃血,殆不获已。即位之初而汲汲以求焉,恶隠公之私也”,此语已是伤巧。张主一云“书公之及盟,以讥其狥习俗之私而不出[一本有于字]由衷之信”。鲁邾之好,卒不能以久成,尤巧矣。圣人春秋写一句在这里,则物无遁形,如何有许多工夫讥人。圣人固有特笔处,却不在此。只消写一句,是非自见。私意不公也,见。屡盟长乱也,见。好不久成也,见。

  《公羊》“及者何?与也”,此说是。“及,犹汲汲也”,便不是。《糓梁》“及者,内为志”亦不是。故刘氏曰“及齐高傒盟、及晋处父盟,岂复“内为志”耶?”

  “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写此一句便见“赗诸侯之妾”,毁坏纲常,更不必问其它书法。“天王”,两字春秋,方是此第一句书王室事之不可不书。天王,继天为王,举动如此,言外自可见。《春秋》,只消如此平看。

  朝廷禁捕蛙,以其能食蝗也。《周礼》“蝈氏掌去鼃黾。焚牡菊以杀之”。又曰“以其烟被水,则水虫无声”,是恶其声之聒人。有甚害处?似乎前后数官,皆是后来。方术,此处不可晓。林少颕谓,狸歌之愈鼠,鸡助之[阙]也。痿膏之杀鳖,鳖荆之中猬。坏漆以蟹,浣锡以鱼,散血以藕皮,毁金刚以羊角,皆出于自然之理,所谓知实[一作变]化之道,而知神之所为也。然圣人不应为虾蟇声闹,特为置官,周礼此处甚多。

  叶水心辟系辞,得“崇高莫大乎富贵”一句,以为竒货,屡屡言之,谓为语言大病。若据说,似亦惑人,崇髙莫大乎富贵,有甚恠异?辨上下,定民志,天大地大王亦大,富贵极于君,崇高莫大于君,初非异说。

  禅家之法,只是要人“静定痴守”一句,更不思别路,久而自能通逹。此,吾儒至诚如神之绪余。吾儒公漙,他只是自私。他要不落窠臼,诚是不落窠臼,然亦有可抟摸者。问“如何是佛祖西来意”?曰“庭前栢树子”。此语最好是吾儒一个仁字也。“如何是佛”?曰“干屎撅”,谓“前人往矣。我自当作工夫,说前人甚么”,此句与吾儒别有。问“请师安心”,曰“将心来与汝安”。百丈谓沩山曰“汝拨炉中有火否”?沩山拨,云无火。百丈起,深拨得火,云“此不是火”?吾儒亦如此敎人,但今听之者,不把作事看,反不如他能信向服行也。然既曰悟道,必当首先悟吾父母是如何三纲五常,身体发肤。七颠八倒,反借吾儒名分之说,与四海五湖无所系着之人揑合交道而自谓“髙于一世”,而人亦以是髙之然。若无朝廷见成饭与吃,见成法与维持,亦定坐禅不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