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余杂识


耄馀杂识  (明)陆树声 撰

  ●序

  余性资寡僻,例简应缘,居尝燕闲,颇亲纪籍。今迫衰暮,两目昏眊,艰于披阅,第平生所接交知谈议,及紬绎旧闻,一知半解,注之臆想,提撕仅存。每旦栉沐之余,南荣就明,笔砚粗设,间录一二,以备遗忘。会客有授余养生术者,谓宜屏绝思虑,一意收摄,以惜馀阴。儿章在侍,藏去笔砚,故所录止此。然以余心思所寄,不忍弃去,为刻存之。顾耄余荒斐,语多芜杂,即异日覆瓿,非所计也。
  万历庚寅冬孟八十二翁五茸逸老陆树声识

  大易不言有无,释氏言不有不无。又曰:“不无不可谓之有,不有不可谓之无。”老氏曰:“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窍。”《灵枢经》曰:“能入无为而应有为,能用有为而返无为。”苏栾城解老曰:“入于众有而常无,体其至无而常有。”语意皆同,然有无对待。总之,惟不言有无。言有无,似涉拟议矣。

  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生则自无而有也。故释之者曰:“阳非至此而后有,阴非至此而后有。”盍亦曰动而为阳,静而为阴者之免于分疏也?《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矣。”又曰:“阴阳不测之谓神,不测则有无俱泯,神则无事于言矣。”故曰大易不言有无。

  至言妙理,一言足矣,而上达者不假言传,故圣欲无言。孔门弟子,若颜子悟教于无违,曾子传道于一唯,子贡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少林传心,各有所得。而慧可以无言得髓,三十二菩萨各言不二法门,而文殊离言说问答,净名默然。老氏则曰:“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盖实际理地,不假言诠,三教虽殊,其传心之致则一也。

  离为火离,二阳在外,一阴在内,凡爻二画者谓之阴,故曰离中虚。坎为水坎,二阴在外,一阳在内,凡爻一画者谓之阳,故曰坎中满。火无体附丽,而见离者丽也;火以用行故外光,水有形就下,而流坎者陷也。水以体行故内照。

  金生水,水乃金之子,金得水而滋。故曰子令母润,子水位也;子谐音而为孳,孳者生也。木生火,火乃木之子,木遇火而焚。故曰子害母形,午火位,午从心为忤,忤者逆也。凡相生者之谓顺,不顺者之谓逆。

  坤之六三曰无成有终。坤阴也,臣道也,妇道也,臣不敢居成功,妇不敢专家秉,故文言曰不敢成也。天施而地生,乾资大始而坤作成物,其成者不自成也,故曰无成而代有终。

  天地之道浸,故寒之极也,不继之以暑,而继之以温;暑之极也,不继之以寒,而继之以凉。四月为夏,其卦乾为纯阳,阳生暑,而月令之交大暑在六月。十月为冬,其卦坤为纯阴,阴生寒,而月令之交大寒在十二月。寒暑之气,以渐而进也。

  阴阳二气,氤氲交互则能为云作雨,或阴气少而阳多,或阴气多而阳少,皆不能为雨。小畜之五阳一阴,阴气少也;小过之四阴二阳,阳气少也,故皆不雨。

  望夕之月,月受阳光,光正满,故望夕之阳,潮至子时而满,子为阳之生气也;晦夕之月,月还阴魄,魄正满,故晦夕之阴,潮至午而满,午为阴之生气也。

  东方日出之地主生,故老氏言长生而访神仙者于东海东木位。木阳也,故老氏之教,还真阳;西方日入之地主灭,故释氏言寂灭而修净土者皈西方,西金位,金阴也,故释氏之教,证真空。

  阴阳各当其位,刚柔贵得其中。乾六爻皆阳,阳亢而过上九。曰其血玄黄,曰血者阴也,阳极疑阴也;需之上六,曰位不当也。卦五爻皆阳,阴处阳上故不当。曰需于血,血者阴也,阴为阳逼也。

  心为火,汉《五行传》以心属土,谓心星起于牵牛,牛属土,而岐黄《素问》以心肾属水火。心居上,肾居下,应南离北坎,心肾交为水火合。而言五行者,以金木水火土,配心肝脾肺肾,脾属土,脾为中气,土居中,脾主思。故曰冲虚神明之府,则以脾属土,心为火,其说又明矣。

  易有以理言者,有以数言者,有以象言者。涣内卦为坎,外卦为巽。坎君子,一阳生于子;巽居己,六阳亢于已。自子至巳,卦体纯乾,阳已尽出,巳者已也,故谓之涣,涣者散也。节内卦为兑,外卦为坎,坎为水,兑为泽,泽者水所钟也。节之初爻,自坎初,六变而为九,六阴也。阴数耦,九阳也。阳数奇,阳实而阴虚,阳居初爻,故曰不出户庭。

  星家卜命,以男子小运起于寅,女子小运起于申,论者谓寅木也,阳也;申金也,阴也。金能尅木,故阴能疲阳,此以浅论也。易一阳生于子,子左行三而为寅,寅震也。震为长男一阴生于午,午右行三而为申。申金也,申为坤地。木以阳而位乎东,金以阴而位乎西,阳左阴右之义也。

  气为水母,气聚则水生,故山泽气生,则弥漫而为雨。日阳在地,则蒸濡而为露,人真阳在下。则融液而为华池之水。气阳而血阴,医家谓阳旺生阴血,亦此理也。

  物有以形化者,有以气化者。牝牡胎卵,以形化者也;虫之化蝶也,以蠕动而化飞扬也;蜣蜋之化蝉也,以秽污而化为清也。皆气化也,气化而形随之判也。此物类中之小混辟也。

  洪荒太古之初,混沌初分,文字未立,如外史所载天皇人皇,九头十二头,与牛首蛇身,殊形诡貌者,何所传述,曷从考证?故孔子叙书,则断自唐虞。

  自开辟以来,至尧而风气浸开,人文浸著,故书称尧曰:“光被四表。”传者遂讹以十日并出。书言明四目,则传者讹为仓颉四目。尧作大章一夔足矣,则讹以夔为一足。其荒唐无稽,类若此。

  洪荒判而混沌分,淳朴漓而大道隐学术散。由是纵横术数权谋功利之说兴,而征伐攻取,以智力相角,皆关乎时运。其流之所必至者,譬之四时代序,秋之不可为春,冬之不可为夏也,故曰与时推移。

  尧之授舜,舜之授禹,不过命之以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未尝以一言及子孙也。至商则曰有商孙子,周则曰惟王子子孙孙永保民,又曰本支百世。汤之伐桀,犹有惭德,恐来世以为口实。至武王伐纣,则柴望祭告安之,若以为常者。故曰世有升降,道有污隆。

  尧让天下于许由,而许由不受,舜让天下于石户之农而逃之海。非以让天下为己高也,诚见夫君天下者之责之重也。夫茅茨土阶,卑宫菲食,其自奉若此。而一民饥犹己饥之,一民寒犹已寒之,其责任若此。是以一人劳天下,非以天下奉一人,以一身萃天下之责,而不以位为乐也。故曰有天下而不与。

  人知尧以天下与舜,舜以天下与禹。夫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尧为天下择君,以不得舜为己忧,得舜而天下治,是尧以舜与天下,非以天下与舜也。舜为天下择君,以不得禹为己忧,得禹而天下治,是舜以禹与天下,非以天下与禹也。故曰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

  士之席珍以待聘也,玉之韫椟以待价也,待则无事于求矣。世言卞和献玉,以和为知玉矣,然和非知玉者也。夫玉之贵于天下也,以所重也求售,非所以重玉也。故所重在玉,则割十五城以易之者玉也。以玉求售,则足再刖而不售者,亦玉也。是故士一也,逾垣闭门则士重,叩关投壁,失自重矣。故曰周之士也贵,秦之士也贱。

  楚人失弓,楚人得之。辨者曰:“去其楚可也。”曰人得之,人失之矣。又曰去其人可也。然犹有得失两者在也。夫得不自得,自无而有者之谓得,是得未尝离失也。失不自失,自有而无者之谓失,是失未尝离得也。岂若冥有无齐得失,而一视者之两忘乎?

  周公欲明农,召公欲告老,大臣处功名之盛,而不忘引退当如此。然终于不去者,以国事为重也。当其时周公为师,召公为保,位望相敌,而不以为逼。同于求去,而不以为嫌。称休美以留召公,而不以为私,所谓体国忘私者若此,视后世之以权位相逼肆倾挤,以专宠利者异矣。

  《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盖以春秋所载礼乐征伐,大率皆天子之事。而说者遂以为孔子作《春秋》,擅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权,是以匹夫而僭天子爵赏刑罚之柄矣。夫臣无有作福作威,孔子尝述之书矣。而乃身自犯之乎?然则何以曰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凡《春秋》所记之盟会征伐,一出于私。而东周之命令政教,不行于天下,故入《春秋》。自隐公以来所记者,皆五伯之事,而天王失政矣。自襄昭以来所记者,皆大夫之事,而诸侯失政矣。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其诛乱臣贼子,大意若此,而求之于字句之间,以为笔削是借史氏之文,拟法吏之体,而出入人罪,失春秋之指矣。

  泰伯三以天下让,夫之称其至德,论者遂以泰伯之让,让之于殷,犹文王以服事殷之义。至谓太王志欲剪商,泰伯不从,逃之荆蛮,为是说者,谓泰伯得矣。如太王何?且让之云者,推己所有以与人之谓。当太王时,天下固殷之有也,何让之有?或者以鲁颂实始剪商之一言,遂谓太王有志剪商,而不知此乃推本之言,盖以太王迁岐之后,能积德累仁,至武王伐商而有天下,犹书叙周家王业之兴,而曰至于太王肇基王迹,曰实始者,肇基之谓也。然则泰伯之于季历,所让者国耳。而曰以天下让者,盖自泰伯让国季历。及昌至武王伐商而有天下,其曰以天下让者,特推本言之迹未著也。故曰民无得而称焉。

  季扎之辞国而不立,胡氏讥其辞国以生乱。论者谓扎之不立,扎之义也。吴之乱,扎之不幸也。且扎之来聘,在襄公之二十九年后。又二十七年,至昭公之二十五年,始有逊僚之事。后二年,至昭公之二十七年,僚始见弑于光,中间相去,盖三十年余。即使乱由扎生,法为可贬,夫子必因其既事而后贬,宁有先事而预贬者乎?

  春秋书晋赵盾弑其君夷皋,说者谓弑君者赵穿,盾为正卿,亡不越境,返不讨贼,故归狱于盾。则是弑君者穿也,盾特失为卿之义耳。而以狱归之,是使为恶者藉免,失义者代受恶乎?而说者又谓初灵公欲杀赵盾,盾躇阶而走,穿盾族也,遂弑灵公。是则盾有幸弑之心与闻乎?故宜狱在盾矣。使盾之果主是弑也,而亡而越境返而讨贼,遂得免于狱乎?独吕氏以为盾实主弑,故亡不越境以待其变,反不讨贼以安其仇。此其为论,似得春秋诛恶之旨。

  夫子以言必信、行必果为小人,孟子以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为大人。其为论互相发,盖言行固当信果。然必于信果,则于道反有所害。如荀息许晋献公死夷卓而后卒死之,是言必信矣。子路闻孔悝之难而力赴,是行必果矣。殊不知许君以死其嗣君者,固托孤之节;而夷卓乃国之嬖孽,夷卓之不当君,则虽不死可也。食焉而不避其难者,固报主之义。然辄据国以拒父,辄之食不当食,则辄之难虽不赴可也。

  先儒论卫蒯瞆与辄,谓瞆欲杀母以得罪于父,辄据国以拒瞆,皆无父之人,不可以有国。然瞆之欲杀南子以得罪灵公,诚为不孝,乃其志在掩中勾之丑。特不明于义耳!其志犹可哀也。若辄不奉灵公之命,而据国以拒瞆,复籍晋以求立,是利有其国,而不知有义。仇视天伦,无复人理,故春秋于瞆之入戚。虽书纳以难之,而称卫世子者,见其未绝于国也,而辄不可以同年语矣。

  蔡老泉曰:“赏罚者天下之公,是非者一人之私。”余谓赏罚者一世之公,是非者万世之公。夫赏当其功,赏一人而天下知所劝,是与众共之也。罚当其罪,罚一人而天下知所惩,是与众弃之也。故曰一世之公,理之所是,一时以为非也。而后世定以为是,公是之不可夺也。理之所非,一时以为是也,而后世定以为非,公非之不可逃也。故曰万世之公。

  司马迁作《史记》,上叙五帝三王以迄于汉,盖史主纪载,故推本所始。班固作《汉书》,一代之史也,而表古今人物何耶?然孔子叙周书而首载唐虞二典,固之书作于汉,故以汉名。其纪载则史也,独其中所载如桀纣一致也,而进桀一等,韦顾飞廉恶来同一党恶也,而相去二等,卫武公睿圣而与徐偃王同列。楚太子建出亡而与崔杼同科跻,子产、晏婴,拟之稷契,叙乐毅、王翦,同于方召,进商君于子皮之上,退申包胥于伍员之下,其于是非不无少谬,而以是讥史迁何也?

  伍员为父复仇,鞭平王之尸,于父则孝矣,而以臣仇君不可也。夫员始事吴以仇楚,继败越以报吴,员于时盍一死以下报伍奢于地下?是死于父犹死楚也。孰与伏属镂之剑以死,是死吴也。即不死而为蠡之去可也。然蠡可去,员不可去,员去楚而归吴。今去吴而他适也,其孰与之?惟有死之道而已矣。

  汉高祖斩丁公曰:“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以戒后世为人臣不忠者。”夫汉当逐鹿之后,天下甫定,而布以私怨亡匿,汉购求布千金,虑其怀疑反侧也。而与布相反者为丁公,故斩丁公以释布之疑。斩丁公者,所以安季布也。此雍齿先侯之意,子房之挟智用术,为高祖计者也。

  蔡邕谓朱穆贞而孤有羔羊之节矣,而杨龟山讥其受梁冀之辟。然邕之事董卓,班固之事窦宪,荀彧之附曹操,岂皆急于用世,而忘其所入之途有邪正耶?杨雄曰:“屈身以伸道,身屈矣,道何由伸?”谓屈道以伸身可也。如子云之剧秦美新,为屈道乎?屈身乎?

  汉制郡国举孝廉,仿古乡举里选之义,而间以伪应之者。如许武欲成二弟之名,三分其产而多取肥饶,及弟以克让选举矣,复大会宗人,推产二弟以自取名,是以孝廉为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