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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信录
△取名拾实(以下三章,论东晋以後伪书。)
磁州故产磁器。有孙某者,仿古哥、定、汝诸窑之式造之。既成,择其佳者埋地中。逾两年,取出,市於京师、保定诸贵人家,见者莫不以为真也。由此获利十倍。州中鬻烟草者,杨氏最著名,价视他肆昂甚,贸易者常盈肆外。肆中物不能给,则取他肆之物,印以杨氏之号而畀之。人咸以为美;虽出重价,不惜也。由是言之,人之所贵者名而已矣,非有能知其实者也。郑康成,东汉名儒也,所注虽不尽是,然亦未尝尽非,而王肃百计攻之以求胜。然而公道难夺,卒不可胜。於是其徒杂取传记诸子之文,伪撰《古文尚书》、《孔子家语》(《家语》虽有王肃序,然玩其文,亦系其徒伪撰,非肃自作)以欺世人而伸肃说。至於隋、唐之际,复遇刘焯、孔颖达者,不学无识,妄为表章,由是郑学遂微,郑书遂亡,後之学者遂信之而不疑。嗟夫,圣人之经犹日月也,其贵重犹金玉也,伪作者岂能袭取其万一;乃世之学者闻其为“经”辄不敢复议,名之为“圣人之言”遂不敢有所可否,即有一二疑之者,亦不过曲为之说而已,是贵人之买磁器而市贾之贩烟草也!司马迁,汉武帝时人也,而今《史记》往往述元、成时事。刘向,西汉人也,而今《列女传》有东汉人在焉。谓此二子者有前知之术乎?抑亦其书有後人之所作而妄入之其中者邪!《周秦行纪》,李德裕之客所为也,而嫁名牛僧孺。《碧》,小人毁君子者之所为也,而嫁名梅尧臣。然则天下之以伪乱真者,比比然矣,若之何以其名而信之也!汉董仲舒疏论灾异,武帝下群臣议,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为其师书,以为大愚,由是下仲舒吏。然则是其师书则尊信之,非其师书则诋讠其之,而不复问其是与非矣!是故,辨异端於战国之时最易,为其别名为杨、墨也;辨异端於两汉之世较难,而人亦或不信,为其杂入於传记也:辨异端於唐、宋以後最难,而人断断乎不之信,为其伪之圣言也。故余谓读经不必以经之故浮尊之,而但当求圣人之意;果知圣人之文之高且美,则伪者自不能乱真。嗟夫,嗟夫,此固未易为人道也。
△伪书诬古人
自明以来,儒者多象山、阳明,以为阳儒阴释,而罕有辨《尚书》、《家语》之伪者。然吾谓象山、阳明不过其自为说之偏,而圣人之经故在,譬如守令不遵朝廷法度,而自以其臆见决事,然於朝廷无加损也。若伪撰经传,则圣人之言行悉为所诬而不能白,譬如权臣擅政,假天子之命以呼召四方,天下之人为所潜移默转而不之觉,其所关於宗社之安危者非小事也。昔隋牛宏奏请购求天下遗逸之书,刘炫遂伪造书百馀卷,题为《连山易》、《鲁史记》等,录上送官;其後有人讼之,始知其伪。陈师道言王通《元经》,关子明《易传》,及李靖《问对》,皆阮逸所伪撰,盖逸尝以草示苏明允云。然则伪造古书乃昔人之常事,所赖达人君子平心考核,辨其真伪,然後圣人之真可得,岂得尽信以为实乎!然亦非但有心伪造者之能惑世也,盖有莫知谁何之书,而妄推奉之,以为古之圣贤所作者;亦有旁采他文,以入古人之书者。庄周,战国初年人也,而其书称陈成子有齐国十二代;《孔丛子》,世以为孔鲋所作也,而其中载孔臧以後数世之事:然则其言之不出於庄周、孔鲋明甚。古书之如是者岂可胜道,特世人轻信而不之察耳。故吾尝谓自汉以後诸儒,功之大者,朱子之外,无过赵岐;过之大者,无过汉张禹、隋二刘、唐孔颖达、宋王安石等。何者?岐删《孟子》之外四篇,使《孟子》一书精一纯粹,不为邪说所乱,实大有功於圣人之经。禹采《齐论》章句杂入於《鲁论》中,学者争诵张文,遂弃汉初所传旧本。焯、炫等得江左之《伪尚书》,喜其新奇,骤为崇奉。颖达复从而表章之,著之功令,用以取士。遂致帝王圣贤之行事为异说所淆诬而不能白者千数百年,虽有聪明俊伟之士,皆俯首帖耳莫敢异词者,皆此数人之惑之也。至王安石揣摩神宗之意,以行聚敛之法,恐人之议己也,乃尊《周官》为周公所作以附会之,卒致蔡京绍述(京亦以《周官》附会徽宗之无道者),靖康亡国之祸,而周公亦受诬於百世。象山、阳明之害未至於如是之甚也。孰轻孰重,必有能辨之者。
△买菜求益
昔人有言曰:“买菜乎?求益乎?”言固贵精不贵多也。《韩昌黎文集》,李汉所订也。其序自称“收拾遗文,无所失坠,”此外更无他文甚明。而好事者复别订有《外集》,此何为者邪!陈振孙《书录解题》云:“朱侍讲校定异同,定归於一,多所发明,有益後学。《外集》独用方本,益大颠三书,但欲明世间问答之伪,而不悟此书为伪之尤也。方氏未足责,晦翁识高一世,而其所定者尔,殆不可解。案《外钞》云,‘潮州灵山寺所刻’;未云,‘吏部侍郎,潮州刺史’。退之自刑部侍郎贬潮,晚乃由兵部为吏部,流俗但称‘韩吏部’尔,其谬如此。又潮本《韩集》不见有此书,使灵山旧有此,刻集时何不编入?可见此书妄也。”(原文太繁,今节录之如此。)由是言之,吾辈生古人之後,但因古人之旧,无负於古人可矣,不必求胜於古人也。论语所记孔子言行不为少矣,昔人有以半部治天下者,况於其全!学者果欲躬行以期至於圣人,诵此亦已足矣。乃学者犹以为未足,而参以晋人伪撰之《家语》。尚恨《家语》所采之不广也,复别采异端小说之言为《孔子集语》及《论语外篇》以益之,不问其真与赝,而但以多为贵。嗟乎,是岂非买菜而求益者哉!余在闽时,尝阅一人文集(忘其姓名),皆其所自订者,其序有云,“异日有人增一二篇,及称吾《外集》者,吾死而有知,必为厉鬼以击之!”呜呼,为人订《外集》,而使天下之能文者痛心切齿而为是言,夫亦可以废然返矣!故今为《考信录》,宁缺毋滥;即无所害,亦仅列之“备览”:宁使古人有遗美,而不肯使古人受诬於後世。其庶几不为厉鬼所击也已。
△《孟子》不可信处(以下三章,论经传记注亦有不可尽信之语。)
经传之文亦往往有过其实者。《武成》之“血流漂杵”,《汉》之“周馀黎民,靡有孑遗”,孟子固尝言之。至《宫》之“荆、舒是惩,莫我敢承”,不情之誉,更无论矣。战国之时,此风尤盛,若淳于髡、庄周、张仪、苏秦之属,虚词饰说,尺水丈波,盖有不可以胜言者。即孟子书中亦往往有之。若舜之“完廪,浚井”,“不告而娶”,伊尹之“五就汤,五就桀”,其言未必无因,然其初事断不如此,特传之者递加称述,欲极力形容,遂不觉其过当耳。又如文王不遑暇食,不敢盘于游田,而以为其囿方七十里,管叔监殷,乃武王使之,而属之周公,此或孟子不暇致辨,或记者失其词,均不可知,不得尽以为实事也。盖《孟子》七篇,皆门人所记,但追述孟子之意,而不必皆孟子当日之言;既流俗传为如此,遂率笔记为如此。正如蔡氏《书传》言《史记》称朱虎、熊、罴为伯益之佐,其实《史记》但称为益,从未称为伯益,蔡氏习於世俗所称,不觉其失,遂误以伯益入於《史记》文中耳。然则学者於古人之书,虽固经传之文,贤哲之语,犹当平心静气求其意旨所在,不得泥其词而害其意,况於杂家小说之言,安得遽信以为实哉!
△传记不可合於经
传虽美,不可合於经,记虽美,不可齐於经,纯杂之辨然也。《曲台杂记》,战国、秦、汉诸儒之所著也,得圣人之意者固有之,而附会失实者正复不少。大小两戴迭加删削,然尚多未尽者。若《檀弓》、《文王世子》、《祭法》、《儒行》等篇,舛谬累累,固已不可为训。至《月令》乃阴阳家之说,《明堂位》乃诬圣人之言,而後人亦取而置诸其中,谓之《礼记》,此何以说焉!《周官》一书,尤为杂驳,盖当战国之时,周礼籍去之後,记所传闻而傅以己意者。乃郑康成亦信而注之,因而学者群焉奉之,与《古礼经》号为《三礼》。魏、晋以後,遂并列於学官。迨唐,复用之以分科取士,而後儒之浅说遂与《诗》、《书》并重。尤可异者,孔氏颖达作《正义》,竟以《戴记》备《五经》之数,而先儒所傅之《礼经》反不得与焉。由是,学者遂废《经》而崇《记》;以致周公之制,孔子之事,皆杂乱不可考。本末颠倒,於斯极矣!朱子之学最为精纯,乃亦以《大学》、《中庸》跻於《论》、《孟》,号为《四书》。其後学者亦遂以此二篇加於《诗》、《书》、《春秋》诸经之上。然则君子之於著述,其亦不可不慎也夫!
△朱子之误
朱子《易本义》、《诗集传》,及《论语》、《孟子集注》,大抵多沿前人旧说。其偶有特见者,乃改用己说耳。何以言之?《孟子》“古公父”句,《赵注》以为太王之名;《朱注》亦云:“父,太王名也。”《大雅》“古公父”句,《毛传》以字与名两释之;《朱传》亦云:“父,太王名也;或曰字也。”是其沿用旧说,显然可见。《豳风鸱篇》,《传》采《伪孔传》之说,以“居东”为“东征”,遂以此诗为作於东征之後。及後与蔡九峰书,则又言其非是;以故蔡氏《书传》改用新说。然则朱子虽采旧说,初未尝执一成之见矣。今世之士,矜奇者多尊汉儒而攻朱子,而不知朱子之误沿於汉人者正不少也。拘谨者则又尊朱大过,动曰“朱子安得有误!”而不知朱子未尝自以为必无误也。即朱子所自为说,亦间有一二误者。卫文公以鲁僖二十五年卒,至二十六年甯庄子犹见於经,则武子固未尝逮事文公矣。而《论语宁武子章》注云,“武子在位,当文公,成公之时;文公有道,而武子无事可见”,误矣。盖人之精神心思止有此数,朱子仕为朝官,又教授诸弟子,固已罕有暇日,而所著书又不下数百馀卷,则其沿前人之误而未及正者,势也;一时偶未详考而致误者,亦势也。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惟其不执一成之见,乃朱子所以过人之处。学者不得因一二说之未当而轻议朱子,亦不必为朱子讳其误也。
△世益晚则采择益杂(以下二章,泛论务博而不详考之失。)
大抵古人多贵精,後人多尚博;世益古则其取舍益慎,世益晚则其采择益杂。故孔子序《书》,断自唐、虞,而司马迁作《史记》乃始於黄帝。然犹删其不雅驯者。近世以来,所作《纲目前编》、《纲鉴捷录》等书,乃始於庖羲氏,或天皇氏,甚至有始於开之初盘古氏者,且并其不雅驯者而亦载之。故曰,世益晚则其采择益杂也。管仲子卒也,预知竖刁、易牙之乱政,而历诋鲍叔牙、宾须无之为人,孔子不知也,而宋苏洵知之,故孔子称管仲曰“如其仁,民到于今受其赐”,而苏氏责管仲之不能荐贤也。之礼,为祭其始祖所自出之帝,而以始祖配之,左氏、公羊、梁三子者不知也,而唐赵匡知之,故《三传》皆以未三年而吉祭为讥,而赵氏独以为当於文王,不当於庄公也。汉李陵有《重答苏武书》,陵与武有相赠之诗,班婕妤有《团扇诗》,扬雄有《剧秦美新》之作,司马迁、班固不知也,而梁萧统知之,故《史记》、《汉书》不载其一字,而其诗文皆见於《昭明文选》中也。由是言之,後人之学远非古人之所可及:古人所见者经而已,其次乃有传记,且犹不敢深信,後人则自诸子百家,汉、唐小说,演义,传奇,无不览者。自《庄》、《列》、《管》、《韩》、《吕览》、《说苑》诸书出,而经之漏者多矣。自《三国》、《隋唐》、《东西汉》、《晋》演义,及传奇、小说出,而史之漏者亦多矣。无怪乎後人之著述之必欲求胜於古人也!近世小说有载孔子与采桑女联句诗者,云,“南枝窈窕北枝长,夫子行陈必绝粮。九曲明珠穿不过,回来问我采桑娘。”谓七言诗始此,非《柏梁》也。夫《柏梁》之诗,识者已驳其伪,而今且更前於《柏梁》数百年,而始於春秋,嗟夫,嗟夫,彼古人者诚不料後人之学之博之至於如是也!
△不考虚实而论得失
有二人皆患近视,而各矜其目力不相下。村中富人将以明日悬匾於门,乃约於次日同至其门,读匾上字以验之。然皆自恐弗见,甲先於暮夜使人刺得其字,乙并刺得其旁小字。暨至门,甲先以手指门上曰,“大字某某”。乙亦用手指门上曰,“小字某某”。甲不信乙之能见小字也,延主人出,指而问之曰:“所言字误否?”主人曰:“误则不误,但匾尚未悬,门上虚无物,不知两君所指者何也?”嗟乎,数尺之匾,有无不能知也,况於数分之字,安能知之!闻人言为云云而遂云云,乃其所以为大误也。《史记乐毅传》云:“毅留犭旬齐五岁,下齐七十余城,唯独莒、即墨未服。”是毅自燕王归国以後,日攻齐城,积渐克之,五载之中共下七十余城,唯此两城尚未下也。此本常事,无足异者。而夏侯太初乃谓毅下七十余城之後,辍兵五年不攻,欲以仁义服之:以此为毅之贤。苏子瞻则又谓毅不当以仁义服齐,辍兵五年不攻,以致前功尽弃:以此为毅之罪。至方正学则又以二子所论皆非是,毅初未尝欲以仁义服齐,乃下七十馀城之後,恃胜而骄,是以顿兵两城之下,五年而不拔耳。凡其所论,皆似有理,然而毅初无此事也!是何异门上并无一物,而指之曰“大字某某,小字某某”者哉!大抵文人学士多好议论古人得失,而不考其事之虚实。余独谓虚实明而後得失或可不爽。故今为《考信录》,专以辨其虚实为先务,而论得失者次之,亦正本清源之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