祐山杂说

祐山杂说 明 冯汝弼
  
  ○青雲接手
  
  余业师丁一匏先生文华,吾庠夙学士也。嘉靖乙酉,提学进贤万公,至嘉兴考科举,余与一匏同入试,一匏仓遽中忽谓余曰:“倘坐相近,试题为我一讲。”余但唯唯,未解其意,然坐竟不相近,终日不得交一语。试毕,余问其故,一匏云:“吾甥吴恪者,昨梦汝至吾家,汝上座,吾下座,吾与汝俱变为虎,咆哮跳跃者久之,复为人。吾送汝出门,汝乘青云上升,吾翘首望之,汝引手下接,吾亦得至青云端。”意者此考,或得汝力也。及出案,余居首,一匏竟不与。余谓此梦特孟浪耳。后一匏以年资应贡,适新例超选,郁郁不得意者屡矣。比因衰年,自分永弃,无复仕进之想。后数年,余举进士,座主莆田林退斋先生云同擢余为本房首卷,甚见爱厚,因问余所从学,以一匏对。未几,退斋奉敕督学吾浙,因忆余言,一匏乃得谒选天曹,典教宜兴者三年。余第在壬辰,然乙酉之考,已为之兆,而一匏仕进,亦兆于此矣。
  
  ○读书必然贵
  
  余尝馆于鲁约斋先生家,一日,其子默夜读,灯忽灭,即呜呜作声,既而发狂语,连呼读书必然贵,尿秽触天地。吴音尿读作诗,约斋问何诗?岂汝日间所诵“昔年曾向玉京游”之诗耶?默睁目大声云不是,是人尿。约斋云:“此先生所为耳,于我何与?”默复大声云:“先生是尔所请者,罪归家长。”约斋无以应,为之恳祷,翌日始苏。时余病脾,医用童便作粥,故云云。以此知鬼神之事,未尝无,而人生禄位,莫非前定也。
  
  ○彩凤云霄
  
  辛酉岁,余将赴省试,吾邑潘东渊先生鹍,以肇庆府通判家居,梦有人持黄纸一幅,上书彩凤入云霄,至长安门为余报捷者。东渊因赋诗云:“喜看彩凤入云霄,万里风轻两翮飘。德抱九苞歌昔日,文披五色瑞今朝。棘闱共贺登贤俊,枫陛争夸夺锦标。”末二句未得。梦中不觉作吟哦声,其室人唤醒,急索纸笔书之,拟续前韵,沉思复寐又得句云:“老我江湖忘想念,梦惊佳兆坐中宵。”翌日为我言之,是年余领乡荐,明年举进士。
  
  ○文章卜命
  
  士之急功名者,往往惑于命星之说,视其予夺以为欣戚。而星命者,亦遂扬扬然。执其予夺以射厚利,及其说不验,亦恬然不以为异。幸而偶验,则更相传播以为奇,其不验者何限?固不置之齿颊矣。余素不喜此术,有言及者,曰卜之文章而已。嘉靖辛卯科,提学崇阳汪白泉先生临郡,余与门人俞礼卿同试,索其卷观之,余惊喜,谓其父界泾公曰:“必首案无疑矣。”次日谢考,海盐王沂阳谓余曰:“贵庠首案,仍当属子。”余曰:“已有人矣。”王问何人?余曰:“门下俞生也。”王遂求见,预贺之。及出案,俞果首案。及省试三场毕,王柘湖问余曰:“今科谁当中者?”余屈指曰:“余与君及俞礼卿、赵子相、沈子完、俞一清其在此六人乎?”及出榜,余五人果中式,所遗者一清耳。是年沈子完病,不会试,余四人连第壬辰进士乙未科。两泉兄问今科吾县当中何人?余曰:“沈子完孙斯立。”及开榜,果然。后一清亦中甲辰进士。余尝谓卜之文章,其中者十八九,间有不中者,亦偶然耳。或曰:“然则人皆不必论命矣。”余曰:“文章好,即是命好,何莫非命?人之贫富寿夭,穷通得丧,皆命也。故曰得之不得。曰有命,命禀于有生之初,其理甚微,圣人尚罕言之,岂今术家所谓五星子平者,所能尽哉?”
  
  ○入门差
  
  嘉靖癸巳二月,余在行人司,王柘湖谓余曰:“如此闲暇,何不学诗?”余遂勉强一绝云:“帝里莺啼二月天,抛书无语对愁眠。无端窗下桃花雨,犹自纷纷点暮烟。”柘湖曰:“不好。”余问何处不好?曰:“都不好,入门差矣。此是晚唐格局,极卑弱,诗家所谓下乘禅者,公且勿作,且看古选,及盛唐人诗。”余如其教,数月不敢作。至八月十五日,司正柳公,倡中秋待月一律,余次韵云:“何人待月倚琼筵?有客悲秋忆楚天。北阙衣冠蓬海上,西风鼓吹玉楼前。江乡梦断身犹寄,淮海云横雁不传。两度都城今夜月,清光千里照人圆。”柘湖曰:“近之矣。”及余检古诗,已有“江乡梦断”一联,以此知古人诗句有相类者,未必皆是祖述。盖其情景相合,意兴偶同耳。未几余选科谪外,柘湖改刑部,亦外补,卒于滁。呜呼!良友云亡,其谁益?我对景兴怀,怆然于邑。
  
  ○飞仙骨
  
  余自幼不习诗,中会榜后,谓同年王柘湖梅曰:“倘公入翰林,余不能诗奈何?”柘湖笑作吴语云:“天坍自有长茶子(吴人身长者谓之长茶子)。”后柘湖选庶吉士,入翰林,有旨报罢,柘湖寄余诗云:“海上黄金十二楼,紫烟缭绕碧云浮。可怜不是飞仙骨,咫尺三山隔弱流。”既而复开馆,柘湖仍与选。余谓之曰:“君今作飞仙矣。向谓天坍自有长茶子,如今却是短茶子。”柘湖身短,众为绝倒。
  
  ○移居
  
  嘉靖癸巳,余任行人,僦居京师连子胡同,既阅岁矣。一日,夜至五鼓,忽闻床前若有人行步者,余怪之。翌早,急遣人僦屋,乃移居于细瓦厂前,先遣眷属至彼。余在旧居检发家物,抵暮,尚未尽。时七月七日,余急欲过新居为果瓜酌,遂锁门去。甫上马,旧居轰然倾仆一颓垣矣。余谓一日不迁,则先室屠孺人及吾儿敏功,俱无噍类一刻不去,则余为齑粉矣。彼床前行步者,果何人也?岂非鬼神者有以使之乎?至于求迁而即得屋,得屋而即移居,一出门而旧居即倾覆,皆不差时刻,则又若有鬼神默相于其间,而阴为之布护者。以此知死生祸福,皆所谓莫之为而为者,而人之巧为趋避,徒自苦耳。
  
  ○导驾
  
  嘉靖乙未春,赐进士韩应龙等及第出身有差。鸿胪官宣制,余当导驾。三鼓至华盖殿,候驾出,鸿胪官及余等导驾,给事中十员,又翰林官御史叩头。礼毕,翰林官御史先步东门疾驰,循殿台而下,步中左门沿廓而上趋入奉天殿,候驾稍迟,则驾从中出,不复得入矣。惟给事中自御前导上,直至奉天殿,候升御座,分侍左右,最为密迩,天颜清莹,声咳铿然。未几,余谪外,追昔遭缝,慨然有感。故余南迁诗云:“玉殿春光龙御远,衡阳晚色雁归忙。”盖忆此也。
  
  ○乙未梦兆
  
  嘉靖乙未,余在工科时,汪荣和为冢宰,科道交章弹劾,汪辩讦不已。余章第七上,是夕,梦逐一恶少过桥,桥为所断,余伫立良久,不得渡,有人从桥下操舟葺桥,则窗外鸡鸣矣。又同年潘十泉子正,时在刑科,上疏之夕,梦一大缸,缸内大黑鱼一,小鱼数十,大黑鱼翻身一跃,缸水皆浑,小鱼为其所吞,吞而复出,若死若生者数枚,有顷始苏,不苏者二枚,大黑鱼亦死。时汪复上疏辩讦,余章留中不出者三日矣,众虑圣意不测。时屠渐山应埈为翰林侍读,谓余曰:“昨圣上置公本于几上,连看数次,怒形于色,急召二老李邃庵时,费鹅湖宏,上大声曰:“如何不与我处?我怒不能进午膳矣。”二老进曰:“臣等待他白陈。”上大怒,连呼曰:“他肯自陈?他肯自陈?”汪不白陈,祸且不测,君自是名重天下矣。翌日旨下,汪罢去。余等科道交章者十人,受廷杖死者二人。薛宗恺、曾狮而汝弼及翁溥等八人,俱谪外,余得潜山县丞,转历县府将十年,至甲辰归田,汪亦寻卒。余尝有南迁诗云:“梦断荒桥夜未央。”盖谓此也。
  
  ○随地报恩
  
  天之于物,生之,仁也;肃之,亦仁也。君之于臣,予之,恩也;夺之,亦恩也。余自给舍谪丞潜山,闻报诗云:“长沙自是酬恩地,何必区区吊楚闾?”盖随地皆君恩,随地皆可报恩也。东坡狱中寄子由诗云:“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知君即天地,盖罪己而不怨,可谓度越贾生矣。
  
  ○谪仙诗谶
  
  余居京师时,同年钱海石,数乘月过余,引满高吟,余赓韵一绝云:“明月在地人在天,尘寰玉宇遥相连。高歌不问南来鹤,犹恐人知是谪仙。”未几果谪,人以为涛谶云。
  
  ○沈秋江
  
  星士沈秋江者,尝游嘉兴,言屠渐山当入翰林,沈少泉、吕东汇俱至通显,后三人俱中进士,屠人翰林,沈在刑科,吕在吏部。嘉靖乙未,沈秋江至京,三人咸为延誉,一时缙绅神其术,争相延致。时刑科都给事中崇德周学山,循资当迁,适有京堂缺,则曰公不出二月,当升京堂矣。有荐于余者,试之,誉美备至。不数月,余谪,周落职。戊戌岁,余转常熟,沈秋江来见,余谓之曰:“向者何不言我谪官?”沈曰:“公以直补外,虽降犹升,何以言谪?”余曰:“此以理论,在儒家则可,尔术家毕竟升还是升,降还是降。”沈不能对。
  
  ○达人知命
  
  嘉靖戊戌,余转令苏之常熟,三年,抚按保荐者,凡八上疏矣。后巡按御史晋江陈西、郭蕙至,时同官相忤者,其姻家一,其乡人二,萋菲于陈,遂被论调余干,期年转太仓。时陈以巡按河南,举劾不公,亦谪调余干,余复至苏,而陈乃代余。故人笑谓余曰:“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又曰:“余归路,君来路,天理昭昭胡不悟?”此又不特雷州户崖州户而已。甲辰入觐,相会于吏部席舍中,陈面发赤,若无所容,余欣然谈笑移时,绝口不言往事。陈谓人曰:“祐山长者。予曩时为人所误耳。”大抵荣枯得失,固自有命,所谓公伯寮,其如命何者?于彼何尤?或劝余上疏自明,余因赋诗云:“塞上老翁谁得失?篱边朝槿自枯荣。达人知命浑无事,不向江潭诉独醒。”
  
  ○童子诗对
  
  余调官余干时,次儿敏勋,甫九岁,侍余往鄱阳,见鱼人拽网者,口:“伏羲不仁,子钓而不纲,何故作网罟以害物?”余心奇之,因指舟中笔架出对云:“笔架如山。”余即自思欲对“砚池似海”,殊不稳当。勋儿曰:“棋盘似路。”真的对矣。时予校纂苏文曰:“苏家三父子,文章可法。”即应声曰:“程门二弟兄,道德为尊。”余益奇之。年十三,读书西楼,未尝学诗。一日,忽有作云:“西楼高数仞,夜静阒人声。灯光已将灭,危坐养心灵。忽闻子规语,不觉已四更。云开月渐见,容光透厥明。”此虽童稚之作,颇有古气。其岳父钱海石,见之亦大称赏,以为近选体。天不假年,未究所就。惜哉!
  
  ○陈午江论文
  
  余在太仓时,取王柘湖诗文遗稿,托同年陈午江编辑。午江谓余曰:“诗出一手,文则不类。”余问何篇不类?曰:“《总制三边兵部尚书行六卿送别序》,其气昌大,与诸作不同耳。”余笑曰:“兄何鉴别之精若此?此余作也。”馆中出此题,柘湖偶以他事不暇作,托余代笔。时柘湖先录稿本,然后誊真,故今在柘湖稿中,此独余与柘湖知之,虽其乃弟亦不知也。兄鉴别若此,真知文哉!”午江笑曰:“非独知文,且知人矣。”盖观文可以知人,柘湖气颇促,故中年而没,然非午江精鉴,其孰能辨?
  
  ○钟仆
  
  嘉靖辛丑,提学张蒙溪案临嘉兴,余儿敏功,年十六,候试于院门,背坐檐下,众拥入院,张命赶出,众争拥出门,功儿被蹂踏不能起,偶有钟仆在傍,拽起得脱。功儿诣钟仆谢之,问其仆,仆曰:“不知也。”然则院门前拽起者,殆鬼神默相之与。
  
  ○剿寇拆字
  
  嘉靖癸丑四月,倭寇寇平湖,官兵失利,典史乔登死之。五月,寇复至,汤参将克宽,领兵格战,邑人汹汹。余与儿辈,夜宿东园候报,因拆二字作口号云:“曲川地可耕,长刀砍低树。元来腹有文,军口三十去。”令儿辈合之,季儿敏效,年十五,曰:“得之矣,‘剿寇’二字也。明日得报,汤大克捷,斩首三十级。”
  
  ○斋堂梦
  
  先君居易公,化在嘉靖己亥,距今庚申三十四年矣。本县学举先君居官之遗爱,居乡之晚节,申允当道,奉入乡贤祠,择在今十月二日前一日。余斋宿山园之聚乐堂,梦先君席地卧堂之西隅,余亦卧侧,闻有呻吟声,以手扪之,则肤肉温然如生,问之亦微应。余喜曰:“阿爷活矣。”意若先母胡孺人卧西耳房者,遥谓之曰:“阿爷活矣。”先母亦喜应曰:“果活矣。”余意先君平生德业,沉沦既久,一旦学校公举,当道阐扬,血肉无穷,名传不朽,英灵入梦,殆昔人所谓生死而肉骨者耶!
  
  ○汉楼灵梦
  
  嘉靖乙卯八月二十五日,吾邑大尹刘汉楼先生,顾余于嘉兴舟次,谓余曰:“恭喜令郎中魁矣。”余曰:“何以知之?”曰:“以梦知之。”且自言其平生梦极灵。岁丙午乡试,梦本府应太守乘轿出府,命吏检名望生员卷,少顷,应回问吏吏云止有刘某有卷,应云便将刘某解去。及赴试,谓其父乐岘公曰:“父可预备酒席,儿决中矣。县学俱无,府学止儿一人耳。”及开榜,果然,父甚奇之。梦观会试榜第四十六名,乃涿州吏,心甚不悦,谓我乃举人不中,吏反中耶?庚戌会试,梦人谓曰:“汝命甚好,只少一牛耳。”以此预知其年下第,第在癸丑矣。时以亲老就教,适选涿州,涿州学吏姓名又适与汉楼同,汉楼亦自喜其梦之应也。又梦同年中者四人,内一人甚矮,比会试中式,名又适符前梦,同年果中四人,内一人甚矮者,广济孙乔也。又梦廷试中三甲六十三名。黄榜开,有报中二甲六十三名者,先生曰非也,乃三甲六十三名耳,观榜果然。余因作《汉楼灵梦记》以遗之。汉楼曰:“何不入令郎中魁事。”余笑曰:“待开榜后,补入之耳。”越三日得报,吾儿敏功果中第三名春秋魁也。汉楼举酒贺余曰:“今可补入灵梦记矣。”遂并书之。(汉楼名存义,湖广襄阳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