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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记索隐
石头记索隐
蔡元培
之一
《石头记》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说也。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当时既虑触文网,又欲别开生面,特于本事以上,加以数层障幂,使读者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状况。最表面一层,谈家政而斥风怀,尊妇德而薄文艺。其写宝钗也,几为完人,而写黛玉、妙玉,则乖痴不近人情,是学究所喜也,故有王雪香评本。进一层,则纯乎言情之作,为文士所喜,故普通评本,多着眼于此点。再进一层,则言情之中,善用曲笔。如宝玉中觉,在秦氏房中布种种疑阵,宝钗金锁为笼络宝玉之作用,而终未道破。又于书中主要人物,设种种影子以畅写之,如晴雯、小红等均为黛玉影子,袭人为宝钗影于是也。此等曲笔,惟太平闲人评本能尽揭之。太平闲人评本之缺点,在误以前人读《西游记》之眼光读此书,乃以《大学》《中庸》“明明德”等为作者本意所在,遂有种种可笑之傅会,如以吃饭为诚意之类。而于阐证本事一方面,遂不免未达一间矣。阐证本事,以《郎潜纪闻》所述徐柳泉之说为最合,所谓“宝钗影高澹人,妙玉影姜西溟”是也。近人《乘光舍笔记》谓“书中女人皆指汉人,男人皆指满人,以宝玉曾云男人是土做的,女人是水做的也”,尤与鄙见相合。左之札记,专以阐证本事,于所不知则阕之。
书中红字,多影朱字。朱者,明也,汉也。宝玉有爱红之癖,言以满人而爱汉族文化也;好吃人口上胭脂,言拾汉人唾余也。清制,满人不得为状元,防其同化于汉。《东华录》:“顺治十八年六月,谕吏部世祖遗诏云:‘纪纲法度,渐习汉俗,于醇朴旧制,日有更张。’”又云:“康熙十五年十月,议政王大臣等议准礼部奏:‘朝廷定鼎以来,虽文武并用,然八旗子弟,尤以武备为急,恐专心习文,以致武备废弛。见今已将每佐领下子弟一名,准在监肄业,亦自足用。除见在生员举人进士录用外,嗣后请将旗下子弟考试生员举人进士,暂令停止。’从之。”是知当时清帝虽躬修文学,且创开博学鸿词科,实专以笼络汉人,初不愿满人渐染汉俗。其后雍、乾诸朝亦时时申诫之。故第十九回“袭人劝宝玉道:‘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又“黛玉见宝玉腮上血渍,询知为淘澄胭脂膏子所溅,谓为带出幌子,吹到舅舅耳里,使大家不乾净惹气。”皆此意。宝玉在大观园中所居曰“怡红院”,即爱红之义。所谓曹雪芹于悼红轩中增删本书,则吊明之义也,本书有《红楼梦曲》以此。书中叙事托为石头所记,故名《石头记》,其实因金陵亦曰石头城而名之。余国柱(即书中之王熙凤)被参,以其在江宁置产营利,与协理宁国府历劫返金陵等同意也。又曰《憎憎录》及《风月室鉴》者,或就表面命名,或以情字影清字,又以古人有“清风明月”语,以风月影明清,亦未可知也。
《石头记》叙事,自明亡始。第一回所云“这一日三月十五日,葫芦庙起火,烧了一夜,甄氏烧成瓦砾场。”即指甲申三月间明愍帝殉国,北京失守之事也。士隐注解《好了歌》,备述沧海桑田之变态,亡国之痛,昭然着揭,而士隐所随之道人,跛足麻履鹑衣,或即影愍帝自缢时之状。甄士本影政事,甄士隐随跛足道人而去,言明之政事随愍帝之死而消灭也。
甄士隐即真事隐,贾雨村即假语存,尽人皆知。然作者深信正统之说,而斥清室为伪统, 所谓贾府,即伪朝也。其人名如贾代化、贾代善,谓伪朝之所谓化、伪朝之所谓善也。贾政者,伪朝之吏部也。贾敷、贾敬,伪朝之教育也。(《书》曰“敬敷五教”。)贾赦,伪朝之刑部也,故其妻氏邢,(音同刑。)予妇氏尤。(罪尤。)贾琏为户部,户部在六部位居次,故称琏;二爷,其所掌则财政也。李纨为礼部。(李礼同音。)康熙朝礼制已仍汉旧,故李纨虽曾嫁贾珠,而已为寡妇。其所居曰”稻香村”,稻与道同音。其初名以杏花村,又有杏帘在望之名,影孔子之杏坛也。(《金瓶梅》以孟玉楼影当时之礼部,氏之以孟,又取“玉楼人醉杏花风”诗句为名,即《红楼梦》所本也。)作者于汉人之服从清室而安富尊荣者,如洪承畴、范文程之类,以娇杏代表之。娇杏即徼幸。书中叙新太爷到任,即影满洲定鼎。观雨村中秋口号云,“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知为代表满洲也。于有意接近而反受种种之侮辱,如钱谦益之流。则以贾瑞代表之。瑞字天祥,言其为假文天祥也。(文小字宋瑞。)头上浇粪手中落镜,言其身败名裂而至死不悟也。(徐巨源编一剧,演李太虚及龚芝麓降李自成后,闻清兵入,急逃而南至杭州,为追兵所蹑,匿于岳坟铁铸秦桧夫人胯下。值夫人方月事,迨兵过而出,两人头皆血污。与本书浇粪同意。)叙姽婳将军林四娘,似以代表起义师而死者。叙尤三姐,似以代表不屈于清而死者。叙柳湘莲,似以代表遗老之隐于二氏者。
书中女子多指汉人,男子多指满人。不独女子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与汉字满字有关也。我国古代哲学,以阴阳二字说明一切对待之事物。《易·坤卦·象传》曰:“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是以夫妻君臣分配于阴阳也。《石头记》即用其义。第三十一回:“湘云说:‘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比如一颗树叶儿,那边向上朝阳的就是阳,这边背阴覆下的就是阴。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翠缕道:‘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又道:‘知道了,姑娘是阳,我就是阴。’又道:‘人家说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是男为阳,主于亦为阳;女为阴,奴才亦为阴。本书明明揭出清制,对于君主,汉人自称奴才,汉人自称臣。臣与奴才,并无二义。(《说文解字》臣字象屈服之形,是古义亦然。)以民族之对待言之,征服者为主,被征服者为奴。本书以男女影清汉以此。
贾宝玉,言伪朝之帝系也。宝玉者,传国玺之义也,即指胤(衤乃)。《东华录》:“康熙四十八年三月,以复立皇太子告祭天坛文曰:‘建立嫡子,胤(衤乃)为皇太子。’又曰:’朕诸子中,胤(衤乃)居贵。’”是胤(衤乃)生而有为皇太子之资格,故曰衔玉而生。胤(衤乃)之被废也,其罪状本不甚征实。康熙四十七年九月谕曰:“胤(衤乃)肆恶虐众,暴戾淫乱,难出诸口。”又曰:“胤(衤乃)同伊属下人等,恣行乖戾,无所不至,令朕赧于启齿。又遣使邀截外藩入贡之人,将进御马匹任意攘取,以致蒙古俱不心服。”又曰:“知胤(衤乃)赋性奢侈,着伊乳母之夫凌普为内务府总管,俾伊便于取用。”又曰:“朕历览史书,时深儆戒,从不令外间妇女出入宫掖,亦从不令姣好少年随侍左右。今皇太子所行若此,朕实不胜愤懑。”《石头记》三十三回叙宝玉被打,一为忠顺亲王府长史索取小旦琪官事,二为金钏儿投井,贾环谓是宝玉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琪官事与姣好少年等语相关,忠顺王疑影外藩。长史曾揭出琪官赠红汗中事,疑影攘取马匹事。相传名马有出汗如血者,故也。曰“暴戾淫乱难出诸口”,曰”赧于启齿”,曰”从不令外间妇女出入官掖,今皇太子所行若此”,是当时罪状中颇有中冓之言,即金钏儿之事所影也。
胤(衤乃)之罪状,又有曰:“近观胤(衤乃)行事,与人大有不同。昼多沉睡,夜半方食,饮酒数十巨觥不醉。每对越神明,则惊惧不能成礼;遇阴雨雷电,则畏沮不知所措。居处失常,语言颠倒,竟类狂易之疾,似有鬼物凭之者。”又曰:“今忽为鬼魅所凭,蔽其本性。忽起忽坐,言动失常。时见鬼魅,不安寝处,屡迁其居。啖饭七八碗尚不知饱,饮酒二三十觥亦不见醉。匪特此也,细加询问,更有种种骇异之事。”又曰,“胤(衤乃)居撷芳殿,其地险黯不洁,居者辄多病亡。胤(衤乃)时常往来其间,致中鬼魅,不自知觉。以此观之,种种举动,皆有鬼物使然,大是异事。”十一月谕曰:“前灼见胤(衤乃)行事颠倒,以为鬼物所凭。”又曰,“今胤(衤乃)之疾,渐已清爽。召见两次,询问前事,胤(衤乃)竟有全然不知者,深自愧悔。又言‘我幸心内略明,惧父皇闻知治罪,未至用刀刺人。如或不然,必有杀人之事矣。’观彼虽稍清楚,其语仍略带疯狂。朕竭力调治,果蒙天佑,狂疾顿除。”又曰:“十月十七日,查出魇魅废皇太子之物。服侍废皇太子之人奏称:是日废皇太子忽似疯颠,备作异状,几至自尽。诸宫侍抱持环守。过此片刻,遂复明白。废皇太子亦自惊异,问诸宫侍:‘我顷者作何举动?’朕从前将其诸恶皆信为实,以今观之,实被魇魅而然,无疑也。”四十八年二月谕曰:“皇太子胤(衤乃),前染疯疾,朕为国家而拘禁之。后详查被人镇魇之处,将镇魇物俱令掘出,其事乃明。今调理痊愈,始行释放。今譬有人,因染疯狂,持刀砍人,安可不行拘执?若已痊愈,又安可不行释放?”四月谕曰:“大阿哥镇魇皇太子及诸阿哥之事,甚属明白。”又曰:“见今镇魇之事发觉者如此,或和尚道士等更有镇魇之处,亦未可定,日后发觉,始知之耳。显亲王衍潢等遵旨会议喇嘛巴汉格隆等咒魇皇太子情实,应将巴汉格隆、明佳噶卜楚、马星噶卜楚、鄂克卓特巴俱凌迟处死。皇长子护卫啬楞雅突,明知大逆之事,乃敢同行。又雅突将皇长子复行咒魇。再此案内又有察苏齐引诱宗室格隆陶州胡土克图行咒魇之事。”
案《石头记》第三十三回:“贾政斥室玉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咳些什么?方才雨村来要见你,叫你半天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又咳声叹气。’”九十五回:“失玉以后,宝玉一日呆似一日,也不发烧,也不疼痛,只是吃不像吃,睡不像睡,甚至说话都无头绪。”与胤(衤乃)罪状中之居处夫常、语言颠倒,及言动失常、不安寝处等语相应。第二十五回:“宝玉汤了脸,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向贾母道:‘那经典佛法上说的利害,大凡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里便有许多促狭鬼跟着他。’”与胤(衤乃)罪状中鬼物凭之、时见鬼魅等语相应。又叙宝玉被魇,有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叙王熙凤被魇,有云:“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与胤(衤乃)所谓未至用刀杀人。及服侍之人称是日废皇太子忽患疯颠,几至自尽,诸宫侍抱持环守相应。八十一回:“宝玉道:“我记得病的时候儿,好好的站着,倒像背地里有人把我拦头一棍,疼得眼睛前头漆黑,看见满屋子里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举棒的恶鬼,躺在炕上,觉在脑袋上加了几个脑箍似的。以后便疼的任什么不知道了“’凤姐道:‘我也全记不得,但觉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像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杀人才好。有什么拿什么,自记原觉很乏,只是不能住手。’”亦与胤(衤乃)案所谓备作异状,全然不知恃刀斫人等语相应。又说:“马道婆破案,为潘三保事,送到锦衣府去,问出许多官员大户家太太姑娘们的隐情事来。把他家内一抄,抄出几篇小账,上面记着某家验过,应找银若干。”与胤(衤乃)以外复有皇长子及宗室等案,及所谓和尚道士等更有魇魅等事亦未可定等语相应,行魇魅者巴汉格隆等皆喇嘛,故以马道婆代表之,马与嘛同音也。八十一回又称,“马道婆身边搜出匣子,里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眼光着身子的两个魔王。”亦与相传喇嘛教中之欢喜佛相等。马道婆之代表喇嘛也无疑。《东华录》:“康熙四十七年九月谕云:‘胤(衤乃)幼时,朕亲教以读书,继令大学士张英教之,又令熊赐履教以性理诸书,又令老成翰林官随从。’”云云。《石头记》常言“贾政逼宝玉读书,”第八回“秦钟因去岁业师回南,在家温习旧课,其父秦邦业知贾家塾中司塾的乃贾代懦,(伪朝之儒也)现今之老懦。”第九回:“贾政对李贵道:‘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道我说的,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第八十一回:“贾政道:‘前儿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来,学问人品都是极好的,也是南边人。’”又道:“如今儒大太爷虽学问也只中平,但还弹压得住这些小孩子们。”八十二回称贾代儒为老学究,又“宝玉讲‘后生可畏’一章,讲到‘不要弄到’,说到这里,向代儒一瞧,代儒说:‘讲书是没有什么避忌的。’宝玉才说不要弄到老大无成。”均与性理诸书老成翰林等相应。又熊赐履湖北人,张英安徽人,所谓南边人,殆指张、熊等。
胤(衤乃)以康熙十四年十二月被立为皇太子,四十七年九月被废,四十八年三月复立,五十一年十一月复废。自第一次被废以至复立,为时不久,而又悉归咎于魇魅。故《石头记》中仅以三十三回之笞责及二十五回之魇魔形容之。二十五回中言:“宝玉虽被迷污,经和尚摩弄一回,依旧灵了。”即虽废旋复之义。至九十四回之失玉,乃叙其终废也。至和尚还玉事等,殆无关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