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危言

盛世危言
清 郑观应

  卷一
  通论
  道器
  《易。系》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盖道自虚无,始生一气,凝成太极。太极判而阴阳分。天包地外,地处天中。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者,是也。由是,二生三,三生万物,宇宙间名物理气无不罗括而包举。是故,一者奇数也,二者偶数也。奇偶相成,参伍错综,阴阳全而万物备矣。
  故物由气生,即器由道出。《老子》云:“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昔轩辕访道于广成,孔子问礼于老氏,虞廷十六字之心传,圣门一贯之秘旨,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盖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天地有中,人亦同具。秦汉以降,群言淆杂,大抵失中之旨。《大学》云:“止至善。”止此中也。《中庸》云:“得一善则拳拳服膺。”服此中也。至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此中国自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以来,列圣相传之大道,而孔子述之以教天下万世者也。
  夫道,弥纶宇宙,涵盖古今。成人成物,生天生地。虽《中庸》《周易》已详,要非俗儒所能知,亦非后天形器之学所可等量而齐观也。《易》独以形上形下发明之者,非举小不足以见大,非践迹不足以穷神。自《大学》亡“格致”一篇,《周礼》缺“考工”一册,古人名物象数之学流徒而入于泰西。其工艺之精,遂远非中国所及。盖我务其本,彼逐其末;我穷事物之理,彼研万物之质。秦汉以还,中原板荡,文物无存,学人莫窥制作之原,循空文而高谈性理。于是,我堕于虚,彼征诸实。不知虚中有实——实者,道也,实中有虚——虚者,器也。
  合之,则本末兼赅;分之,则放卷无具。
  昔我夫子不尝曰:“由博返约”乎?夫博者何?西人之所鹜格致诸门,如一切汽车、光学、化学、数学、重学、天学、地学、电学,而皆不能无所依据,器是也。约者何?一语已足包性命之原而通天人之故,道是也。今西人由外而归中正,所谓由博返约。五方俱入中土,斯即同轨、同文、同伦之见端也。由是本末具,虚实备,理与数合,物与理融,屈计数百年后,其分歧之教必寝衰,而折入于孔孟之正,趋象数之学。必研精而潜通乎性命之枢纽,直可操券而卜之矣。
  《新序》曰:“强必以霸服,霸必以王服”。恭维我皇上,天亶聪明,宅中驭外,守尧舜文武之法,绍危微精一之传。诚使设大小学馆,以育英才,开上下议院,以集众益,精理农商,藉植富国之本,简练水陆,用伐强敌之谋,由强企霸,由霸图王,四海归仁,万物得所,于以拓车书大一统之宏规而无难矣。
  公举
  公举之法,即乡举里选之遗意也。汉代行之,得人称盛。盖士崇秋实,不尚春华;人务经纶,不争词采。而化行俗美,端赖乎此。中国取士以科第,专尚时文,较所举贤良方正、孝弟、力田,先器识而后文艺者相去远矣。近代设官之意,惟重杜弊。如此省之人往彼省而筮仕,彼省之人来此省而为官,似欲阴胁其人,使不能赡宗植党以厚施,要结民心;又欲明制其人,使不能泄怨报恩,借公事愉快已意。控驭之法,似为得宜。不知朘剥百姓,贻误地方,呼吁无门,最为下策。
  何则?凡人性情,作客者不如桑梓之真挚,况言语殊异,不若同声相应之投机。人地既已生疏,情愿不相联属,休戚无关,肥瘠莫问,充其量也,官见民而生憎,民见官而生畏。名为民之父母,实则民之寇仇。故今之官剥民则无微不至,不计其至再至三也。保民则始终膜视,不闻其兴利除弊也。
  夫设官所以安百姓,而非所以危百姓;所以利地方,而非所以害地方。
  今乃特设一法,必使易地服官,而利害安危仍不免于参半,且变本加厉,则安在其为善法也?法之善者,必使有安无危,有利无害,众心共惬,人地相宜,可大可久而不可废者,其惟公举之一法乎?
  查泰西公举之法,已详于《议院论》内。有一乡公举之人,有一县公举之人,有一府公举之人,有一省公举之人。凡身家清白、有产业若干者,方可举人。
  今则无产业有俸糈、而确系土人、身家清白者,亦可举人。其预选举者,须年在二十五岁左右,有产地于国中、品学兼优、操守廉洁者,方得被选。亦有但问其才力能否胜任,不必问其身家殷实者。
  考各国选举议员之例,为民主、君民共主等国最重之典章。议员即民间之委员。由县西府,由府而国,而事之利弊、民之好恶,胥藉委员以达之。
  为委员者,将出其所学,以济民之困而养民之和。凡军国大政,其权虽决于君上,而度支转饷,其权实操诸庶民。是君民相维,上下一德,皆此例为之。
  顾其例偏重于举之之人,则尤为有理。盖必使举人者不限于资格,然后能各供所知;而于所举者必严其限制,然后能杜绝虚声也。至于陪审公正人员亦向择于众百姓中。凡仕宦教读乡勇及不谙文字本有职守者,皆不预其列。虽然公举议员陪审之法甚善,亦由泰西学校多、教育人材之盛所致。
  矧其无处不设日报馆,无人不观日报,中外之事,老少咸知。我学校尚未振兴,日报仅有数处,公举议员之法殆未可施诸今日也。
  盖议院为集众是,以求一当之地,非聚群嚣以成一哄之场。必民皆智慧,而后所举之员乃贤。议员贤,而后议论措置乃得有真是非。否则,徒滋乱萌。
  所谓欲知其利,当知其弊也。
  现我国无公举之法,有保举人才一途。惟保举人才之大员必先度自己之器识如何,才猷如何,而后能知他人之器识是否宏通,才猷是否卓越。如其但有保举之权,而于时务一无所知,学识一无所长,则何能知属员之贤否而保荐之?况知人则德,帷帝其难,“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可知以言貌取人者,不失之伪,则失之诬。
  世之有才者,未必有德,有德者,未必有才。才德兼优之士必不肯轻易近人,不愿干谒当道,终身伏处草茅,富贵人罕识其面,则又何从而知之?
  即或知之,亦得诸耳闻,而非目睹。
  若夫奇才异能、专精于天文地理算学格致制造诸学者,皆属艺事,可以考试而定其优劣,此诚显而易见者矣,然亦非督抚所能定。盖督抚未必于以上诸学皆能窥其门径,则又何从辨人之学问深浅哉?况各部堂官,各省督抚,皆由科甲出身,其所识皆门生故吏、世好姻亲,无非名利两途庸俗之人,平日又未暇吐、握发、延揽人材,故昔日所举亦无非奉行故事,苟且塞责而已,从未闻荐一山林隐逸、市井遗贤。岂今无传说孔明侯生景略其人者乎?亦求才者未能虚心,则人才不免裹足,徒为躁进钻营者之资耳。故曰:欲祛官吏弄权躁进钻营夤缘之习,当必自广开学校、教育人材、复行乡举里选之法始。
  原君
  《淮南子》曰:“古之立帝王者,非以奉养其欲,非以逸乐其身。神农憔悴,尧瘦臞,舜黧黑,禹胼胝。”由此观之,圣人之君人也,勤民至矣。
  自传贤之局变为世及,后世沿袭,因有攘夺篡弑之害,乃以举国为私产,兆庶为奴隶。推其原故,良由名分太尊,堂廉太远,习惯自然,忘乎天之立君者何为,民之仰望于君者何事也。或藉公而济私,或挟私而废公。为主者既各私其公,为臣者亦各私其私。君若臣皆得各擅其私利,而熙熙攘攘之民遂交受其害而不得复沾其利。然蕴利生孽,不利于民者,终亦不利于君。
  昔泰西君主之国亦恐民之有权而不能压制,于是议院不准立,新法不准行。
  乃愈压而民愈乱,乃变群民平权之政,而国始敉安。中国权操于上,冠履之辨最严。降及嬴秦,焚书坑儒,以愚黔首,直欲锢天下之耳目,缚天下之手足,惟所欲为。呜呼,酷矣!然再传而覆,所私之利,拱手让人,子孙且无噍类。
  征诸西史,罗马之提挈群豪,拿破仑之鞭笞宇宙,固已囊括欧洲,几成大一统之雄图。惟以兵力压人,不行仁政,或数传覆袭,或及身俘虏。使起数雄于九原而向之,应自悔其用心之大谬也。善夫,太公之言!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孔子曰:“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又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又曰:“先之劳之。”夫子值东周之衰,世变未极,故为此浑容之语。洎乎孟子,世变将极,上下之情愈离,故其言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曰:“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其悲天悯人,冀世主之一悟,不啻大声疾呼。卒之,举世聋瞆,竟无用者,终成暴秦之祸。伤已!
  汉唐以降,虽代有令辟,而要皆创业之始,挟其假仁小惠,笼络天下,以求遂其大欲。守成之主,并此而去之,百计防,维全其权,固其私,为子孙谋,去古人利天下之心愈远而愈失。此所以治乱相寻,无百年而不变。
  宋儒误引《春秋》之义,谓:“君虽至不仁,臣民必须受无贰。”呜呼!
  信如斯也,则是天下之立君专为鱼肉斯民,而天下兆民胥供一人之用,有是理乎?为君者乐其言便于一己之私,亦从而嘉许之,以布告四海。执持愈坚,缚束愈甚。于是,天下之民气愈遏抑而不能伸,天下之民心愈困穷而无所告。
  郁久猝发,若决江河,不横溃四出,尽溃堤防而不止。嗟呼!孰使然哉?
  虽然,嬴秦之暴,罗马之强,拿破仑之悍鸷,其残民求逞,倏忽败亡,亦固其所。历代以来,亦有君非甚为昏暴,臣非尽属奸贪,善政亦复屡颁,而天下莫蒙其泽。自奉未闻极侈,而四海已极其财。如人之身外似无病,而脏腑败坏于无形。求其故而不得,则上下不相爱,不相爱而相欺之害也。
  何则?君之有民,犹人骨之有肉,体之有肢,动息痛痒,一气相通。若君则晏然于上,漠然于中,其视民之困厄,不啻秦人视越人之肥瘠,谓我万民之主,食租衣税而已。百姓之资愚,其父兄教之;闾阎之生聚,其土地养之;作奸犯科,有司执法惩之。如以天子之尊,日为百姓劬苦,吾何乐为君乎?如是积久而水旱之灾不闻减膳,奇冤之屈鲜照覆盆。皆由此晏然之一念,而成此漠然之全体。此其病在君之不爱民。而民亦于束身免死之外不顾其他。以为兵戎兴败司之者有武员,国社存亡主之者有天意。其由民入仕,莫不曰:官有定价,吾多金则捐之;试有专科,吾能文则取之。必惓惓焉瘁心力以谈经济,奋忠义以济艰难,则九阍既远,莫鉴愚衷,四海殊宽,何难苟免?纵掷吾一人之身命,不足挽气运于将衰。积久而困兽铤险,显聚萑符。外患纷乘,坐资奸利,亦由此冥然之一念而成此恝然之全体。此其病在民之不爱君。二者交弊,转而为交害。此必至之势,无幸免之理也。
  难者曰:如子言,苛刻既不可为,清静又不可尚,且为奈何?则曰:无难也。
  有道以御之,则病不生;有德以濡之,则习可变。是非君民交泰不可。
  欲期交泰,非上下一心不可。欲求一心,非君民公利不可。语云:“风行则草偃,霜落而钟鸣。”感应之机,捷于影响。此其故意毋遽责之民也,责之君而已。使为君者毋日竭天下万民之利以养一人也,而日溥天下之利以养万民。予一人分而给之,总而理之,斯可矣。勤勤恳恳焉,日不及餐,夜不及寐,视天下万民之事皆己之事,视天下万民之身如己之身。尽地利、薄赋税以养之,设学校、择师傅以教之。天下有病民者吾斥之,天下有虐民者吾诛之;天下有爱民者吾亲之,天下有利民者吾显之。必使天下无一饥民,无一寒民,无一愚民,无一莠民。
  否,则勤勤恳恳,日忘餐、夜废寝者如故。自能上合天心,下合民心,天下之人惟恐其不克为千秋万世之共主。
  故知君人者,欿然视已为天下之人役,适所以永为天下之人主;侈然自为天下之人主,终且求为天下之人役焉而不可得矣。噫!
  条约
  各国初定通商条约,措辞皆言彼此均沾利益,其实皆利已以损人也。骤观之几莫能辨。惟强与强遇,则熟审两国所获之利益足以相当而后允准,否则不从。
  若一强一弱,则利必归强,而害则归弱。甚至有不谙他国强弱之势而误以弱为强、甘受其制,而因受其害者。故洋务不可不明也,而明洋务尤必兼明商务,盖条约中交涉商务者为多。
  我国昔与外国所立条约,受害甚深,事事悉为人所掣肘。同治八年,总署与英法更修条约,各节所论“洋货入内地税单”一事,只能保单内所开之货由通商口岸至单内所指之地,沿途免征税厘。若已到单内所指之地后,该货即与无单之货无异。“厘捐”一事,中国既为自主之国,其如何征收,应听自便,如他国前来干预阻碍,实不能谓之公允。“管辖”一事,条约内不归管辖之条,非准由洋人将华民应遵之章任意违背。至于领事官既有审鞫之权,则应委派实受官员充当此职,不应以商人代充。“均沾”一节,此国情沾彼国所得之益,则应同彼国所遵之章。“教务”一节,中国界内只有中国官可以管理中国百姓,而中国百姓入教与否,均应遵守中国法纪。
  按总署所论五端,事属平常。乃如进口各物,凡有夺我民生计者,不准免税,而彼不计也。烟酒害我民者也,即使重征其税,彼应无辞,而今不然也。我国之货到彼国则任彼国重征,我国之人到彼国则任彼抽税。较之日本与外国更修条约,诚有天渊之隔。而彼尚云:“万难照允。”往来辩论,久无成说。诚如崔星使所论:“两强相遇,其国势稍有等差,即其存心隐有区别。如果彼则不得不让利于彼,而归害于我。一时让而时时如斯,一事让而事事如斯。以后他国立约,亦以此心相待,而立约遂无平允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