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危言

  盖泰西各国不讳言利,所以竞竞相持者,恐利源之耗于外国而欲自保其利源也。入口免税之物皆本国所急需,故以此招徕,非有所加惠于他国也。
  若酒若烟,非民生之所示以养者,则重其税,使食之者寡,则亦自保其利源也。今外国所来杂物,为行船行旅所需者,如美之麦面,岁至中国数十万包,概不征税。烟酒两项,在外国且加以极重之税,而今亦免之,则藉口于食用所必需者也。而美廷则于中国之白米、药材、衣服……凡入美国口者,其征税过于成本。
  类此者甚多。不平之事令人气塞!已于《交涉》《税则》篇中论之详矣。
  尝闻西人云:通商交涉之事胶扰虽多,一言以蔽之,曰:“抵制而已’。
  通商之约,必曰两国均益。今益于人而损于我,则我亦以损人益我者报之。
  其人如愿,则我以抵制者,增我国所收于人之税;其人如不愿,则我亦以抵制者,裁彼国所收于我之税。必使持平,方不至朘我而肥彼也。各国交涉无时不有者,我国宜加意也。
  近阅崔星使所译去年西报,纪日本下议院呈递日廷奏章所陈条约四端,确中亚洲之弊,今录之,以备参考。
  其略云:为请旨议改条约四端,以图振兴、收利权事。窃查一千八百四十八年至十九年大权旁落,外侮沓来,遂致有城下之盟,立此不公条约。
  藩王逞雄海内,强邻逼迫境中。明治初年,是以有兵戎之举。所可惜者,前与外国所立不公之约未能改换耳。
  查我国有自主之权,凡外人,庇宇下,自应归我管辖。税务亦应在我权衡,今为条约所限,不可措手,殊失国威。臣等每一思维,欷歔欲绝。外人在我国旅居,不隶我国治下,只受彼国公使领事所辖,一如在日本;然我日人往彼国,何以须遵彼之管束?至税务又格于条约,不得我行我法。我国货物至彼入口则任彼重税。是我有权,彼则夺之;是彼重征,我则依之。此我商务技艺之难以振兴,国库之所以日削者,职是故也。虽皇上深宫劼毖,励精图治,亦未由振发矣。推其初与外国订约,不深虑于日后,而苟安于目前。
  想当日秉钧大员未深谙外国情形,率尔立约,致有此掣肘之患。臣等请嗣后遇换约之期,宜为弥缝补苴之计。所有牵掣我国之款,亟图更改。谨将议就四端,为我皇上陈之。
  一、请外人在日本居住者,必须由日国管辖。二、税务如何征收,皆系我朝自立主意,外国不得预闻,条约不能限制。三、有约之国通商口岸,我国均沾其利,不得畸轻畸重。四、我国政治,外人不得干预。以上四款,伏求皇上睿智如神,俯加俞允,他年条约更换之期,望将四款增入云。
  闻日本均与各国商允矣。按中国受病之重,岂止四款?亦望我国变法自强,亟宜尽力修改,以保利源。国体幸甚!生民幸甚!
  崔星使日记云:中美两国税,则美收中国入口米税每包二角二分,每年五十万包,计税银已百余万两,而美之面粉入中国口者,竟不纳税。我之油,彼按成本抽税百之廿五,而煤油入中国,按成本仅纳百之五。丝绸,美收百之五十,美之绸布入中国仍纳百之五。两相比较,已少收十之九。烟酒,美收税极重,而中国不收税。外国药材,如屈臣氏、德记各号,分布各省,每年所售出之药计已数百万两,一概无税,而中国药材仅供华人所用者,其数甚微,金山入口收税极重。
  中国入口衣服烟酒蜜饯,始以为洋人自用,不纳税;今则各洋行出售,亦无税。中国之衣入金山口者,无不纳税,且华人附体之衣过五层者,仍纳税。何其锱铢必较,一至于斯!雅片一物,美国计两收税银一两,中国仿之,则每年收税有一万万两矣!
  昔年风气未开,通商条约粗具,所定各货税,则我国大受其损,岂可因仍隐忍,虚与委蛇?是宜由各海关聘深明各国税章、灼知洋货价值之人,并由商务大臣通饬商务局董,各将税则详细考究,何者我亏?何者彼利?何者应加?何者应改?一一核定,草本呈上,总署集议酌定。俟届修约之期,照会各国,指明应改条约,彼此各派洞明商务之使臣,会议妥订,以期彼此有益,而交谊可以永久。
  然必当讲求于平日,非可取用于临时。若平日绝不讲求,临时任通商大臣,派一二亲信私人订立,则遗漏挂误之处必多,一经修定,后悔何及!
  将年复一年,坐受亏耗,利权不可为矣。
  教养
  太古之世,浑浑噩噩。民生其间,穴居野处,饮血茹毛,饥起倦息,安熙无为,不异禽兽。迨世代叠累,而人民滋息。境内之物不足供,则必迁地就食。弋猎为粮,先从其易者取之。至易者尽,则难取者亦必思设法以致之。
  由是而智巧出矣。举凡手足之力所不及,必用法以助之。兽之猛者用金革以杀之,鸟之飞者用弓矢以射之,鱼之潜者用网罟以罗之。其金革、弓矢、网罟之器,愈制而愈精,愈用而愈密。则少者愚者必不如老者智者焉。于是,老者智者必授其精巧之法于少者愚者,以为觅食之具矣。此教养之道所由兆基于蓁莽之世也。
  及其后生齿日繁,物类渐少,猎食不易,奔驰艰苦,时则有智者出焉,因天地生息之理而教民以稼穑畜牧之事。诸事兴则民日取给而有余。遂无弋猎奔逐之劳,少迁徙流离之苦。始得族聚而群居,日渐积而成国。由此人事日增,交际日广。有圣者起,为之开物成务,为之草创经营。衣食、官室、人伦、政治日臻美备。此又教养之道所由著于草昧初开之世也。然则,教养之端由来尚矣。
  我中国文明开寰宇之先。唐虞之时已臻盛治。迄乎三代,文化尤隆。设学校以教士,授井田以养民。其时庶物咸熙,人怀帝德,猗欤盛哉!夫天生民,以教养托之于君,故有国家天下者,其责无过于教养。降及春秋,群雄竞伯,人各自私,生民涂炭,教养之道荡然无余。然而去古未远,遗风尚在。
  教养虽失于君师,而民间尤能自教自养也。
  暴秦崛兴,焚书坑儒,务愚黔首。明季制艺之科,专图锢蔽天下之人材,后世因之,则民之自教自养亦有所扰累矣。迨至蚩蚩失教,其不复等于禽兽者几希。
  为之俑者,初以天下之多事,皆豪杰为之也,遂谓天下人可愚不可智,民可使由不可使知,庶我之大业可世守。故凡能开人聪明,启人知识之事,悉欲抑而屏之。
  此三代以下人材不世出,民生所以日促也。悲乎!
  横览环球各邦,其国运之隆替,莫不系乎人材,而人材之盛衰,莫不关乎教化。其教养有道者,勃然以兴;教养失道者,忽然以亡。试观英德法美诸邦崛起近世,深得三代之遗风。庠序学校,遍布国中。人无贵贱,皆有所教。凡天地万物之理,人生日用之事,皆列于学校之中,使通国之人童而习之。各就性质之所近而肆力焉。又各设有专师,循循指导。虽理至幽微,事至奥妙,皆能有法以晓喻之,有器以窥测之。其所教由浅而深,自简及繁。
  故人之灵明日启,智慧日积。而人材济济,国势以强也。
  是故人材众则百事兴。举凡机器制造,轮船火车,皆巧夺天工,日新月盛。
  而农政商务亦日增,新法日为推广。市无游民,廛皆食力。如是则士得教而民有养。甚至疲癃残疾贫老孤婴,亦皆有院以周恤之,无一夫不得其所。
  此教养有道,而英法德美诸邦勃然隆盛也。
  又观印度、安南、缅甸、暹罗诸国,上失教养之方,下无奋兴之士,繁法严刑,横征暴敛,无异虐秦。贿赂公行,买官鬻爵,奸恶诈伪,上下相蒙。
  加之河渠不治,田畴日芜,士无所学,民多好闲。农工废业,商贾乏资,百姓流离,盗贼遍野。此其教养失道,国势陵替,而先后沦亡,如出一辙也。
  谚曰:“前车之覆,后车之戒。”我中国教养之道自三代以后渺矣。无闻政治,民风江河日下。方今时事日非,国势益促,外有强邻环视,内有伏莽堪虞。
  倘仍因循苟且,粉饰欺蒙,而不上下一心,力为图治,亟行教养,则他日之事岂忍言哉!
  夫以上古游猎之时,耕牧之世,犹尚教养,况于今日地球之中已患人满,弋猎固无以为粮,而耕牧犹虞不给,教养讵可废乎?故西人广求格致以为教养之方。
  盖世界由弋猎变而为耕牧,耕牧变而为格致。此固世运之迁移,而天地自然之理也。顾格致为何?穷天地之化机,阐万物凶理,以人事补天工,役天工于人事。
  能明其理,以一人而养千万人可,以一人而养亿兆人亦无不可。
  我中国生齿四万万人民,甲于五大洲。子此元元,可不亟图教养之方哉?
  今日之计,宜变制艺之科,兴格致之学,多设学校,广植人材,遍兴工艺厂,收养穷民,开诚布公,与民更始。庶百王之敝可以复起,而三代之盛可以徐复还也。
  卷二
  礼政
  西学
  今之命为清流、自居正人者,动以不谈洋务为高见。有讲求西学者,则斥之曰“名教罪人,士林败类”。噫,今日之缅甸越南,其高人亦岂少哉?
  其贤者,蹈海而沉渊;不贤者,腆颜而尚活耳。沟渎之谅于天时,人事何裨乎?且今日之洋务,犹时务也。欲捄时弊,自当对证以发药。譬诸君父有危疾,为忠臣孝子者,将百计求医而学医乎?抑痛诋医之不可恃,不求不学,誓以身殉而坐视其死亡乎?然则西学之当讲不当讲,亦可不烦言而解矣。古曰通天地人之谓儒,又曰一物不知,儒者所耻。今彼之所谓天学者,以天文为纲,而一切算法历法电学光学诸艺,皆由天学以推至其极者也。
  所谓地学者,以地舆为纲,而一切测量经纬种植车舟兵阵诸艺,皆由地学以推至其极者也。所谓人学者,以方言文字为纲,而一切政教刑法食货制造商贸工技诸艺,皆由人学以推至其极者也。
  并有益于国计民生,非奇技淫巧之谓也。此外有剽窃皮毛,好名嗜利者,则震惊他人之强盛而推崇过当,但供谈剧,亦实不能知其强盛之所以然。
  此则无本之学也。夫所贵乎通儒者,博古通今,审时度势,不薄待他人,亦不至震骇异族;不务匿己长,亦不敢回护己短,而后能建非常之业,为非常之人。中外通商已数十载,事机迭出,肆应乏才,不于今日急求忠智之士,使之练达西国制造文字,朝章政令风化,将何以维大局制强邻乎?且天下之事业文章,学问术艺,未有不积小以成高大,由浅近而臻深远者。所谓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是也。
  论泰西之学,派别条分,商政兵法,造船制器,以及农渔牧矿诸务,实无一不精,而皆导其源于汽学光学化学电学,以操御水御火御风御电之权衡,故能凿混沌之窍,而夺造化之功。方其授学伊始,易知易能,不以粗浅为羞,反以躐等为戒。迨年日长,学日深,层累而上,渐沉浸于《史记》算法,格致化学诸门。
  此力学者之所以多,而成名者亦弥众也。今人自居学者,而且不睹诸子之书,耳不闻列朝之史,以为西法创自西人,或诧为不可阶,或斥为卑无足道。噫,异矣!
  昔大挠定甲子,神农造耒耜,史皇创文字,轩辕制衣冠,蚩尤作五兵,汤作飞车,挥作弓,夷牟作矢,当其创造之始,亦何尝不惊人耳目,各树神奇?况夫星气之占,始于臾区;勾股之学始于隶首;地图之学,始于髀盖;九章之术,始于周礼;地员之说,创自管子;不仅此也,浑天之制,肪于玑衡,则测量有自来矣。
  会输子削木人为御,墨翟刻木鸢而飞,武侯作木牛流马,祖冲之之千里船不因风水施机自运,杨么之楼船,双轮激水,行驶如飞,则轮船有自来矣。秋官象胥郑注译官,则翻译有自来矣。
  阳燧取明火于日,方诸取明水于月,则格物有自来矣。一则化学,古所载烁金、腐水、离木,同重体合类异,二体不合不类。此化学之出于我也。
  一则重学,古所谓均发,均悬轻。重而发绝,其不均也。均其绝也?莫绝。此重学之出于我也。一则光学,古云:临鉴立影,二光夹一光。足被下光,故成影于上;道被上光,故成影于下。近中所鉴,大影亦大,远中所鉴,小影亦小。此光学之出于我也。一则气学,《亢仓子》蜕地之谓水,蜕水之谓气。
  此气学之出于我也。一则电学,《关尹子》石击石生光,雷电缘气以生,亦可为之。淮南子阴阳相薄为雷,激扬为电,磁石引针,琥珀拾芥。此电学之出于我也。古神圣兴物,以备民用,曰形,曰象,曰数,曰器,曰物,皆实征。诸事非虚测其理也。童子就学,教以书数,穷理精艺,实基于此。
  自学者,骛虚避实,遂以浮华无实之八股,与小楷试帖之专工,汨没性灵,虚费时日,率天下而入无用之地,而中学日见其荒,西学遂莫窥其蕴矣。
  不知我所固有者,西人特踵而行之。运以精心,持以定方,造诣精深,渊乎莫测。所谓礼失而求诸野者,此其时也。近人江慎修,融贯中西测算,兼能制造奇器,尝制木牛以耕,造木驴以代步,应声筒之制,亦先生创之。谁谓中人巧思独逊西人哉?以中国本有之学还之于中国,是犹取之外厩,纳之内厩,尚鳃鳃焉,谓西人之学,中国所未有,乃必归美于西人。西人能读中国书者,不将揶揄之乎?
  且天国于天地必有与立,究共盛衰兴废,固各有所以致此之由。学校者,人才所由出;人才者,国势所由强,故泰西之强,强于学,非强于人也。
  然则欲与之争强,非徒在枪骏战舰,也强在学中国之学,而又学其所学也。今之学其学者,不过粗通文字语言,为一己谋衣食。彼自有其精微广大之处,何尝稍涉藩蓠?故善学者,必先明本末,更明大本末,而后可言西学。分而言之,如格致制造等,学其本也;语言文字,其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