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怪录

  “齐纨鲁缟如霜雪,寥亮高声为子发。”
  其二黑衣冠短陋人曰:
  “嘉宾良会清夜时,辉煌灯烛我能持。”
  其三故弊黄衣冠人,亦短陋,诗曰:
  “清冷之泉俟朝汲,桑绠相牵常出入。”
  其四黑衣冠,身亦短陋,诗曰:
  “爨薪贮水常煎熬,充他口腹我为劳。”
  无有亦不以四人为异,四人亦不虞无有之在堂隍也,递相褒赏,羡其自负, 虽阮嗣宗《咏怀》亦不能加耳。四人迟明方归旧所,无有就寻之,堂中惟有故杵、 烛台、水桶、破铛,乃知四人即此物所为也。
  ○郭代公
  代国公郭元振,开元中下第,自晋之汾,夜行阴晦失道。久而绝远有灯火之 光,以为人居也,迳往投之。八九里有宅,门宇甚峻。既入门,廊下及堂下灯烛 辉煌,牢馔罗列,若嫁女之家,而悄无人。公系马西廊前,历阶而升,徘徊堂上, 不知其何处也。俄闻堂中东阁有女子哭声,呜咽不已。公问曰:“堂中泣者,人 耶,鬼耶?何陈设如此,无人而独泣?”曰:“妾此乡之祠有乌将军者,能祸福 人,每岁求偶于乡人,乡人必择处女之美者而嫁焉。妾虽陋拙,父利乡人之五百 缗,潜以应选。今夕,乡人之女并为游宴者,到是,醉妾此室,共锁而去,以适 于将军者也。今父母弃之就死,而令惴惴哀惧。君诚人耶,能相救免,毕身为扫 除之妇,以奉指使。”公愤曰:“其来当何时?”曰:“二更。”公曰:“吾忝 为大丈夫也,必力救之。如不得,当杀身以徇汝,终不使汝枉死于淫鬼之手也。” 女泣少止,于是坐于西阶上,移其马于堂北,令一仆侍立于前,若为宾而待之。
  未几,火光照耀,车马骈阗,二紫衣吏入而复出,曰:“相公在此。”逡巡, 二黄衣吏入而出,亦曰:“相公在此。”公私心独喜:“吾当为宰相,必胜此鬼 矣。”既而将军渐下,导吏复告之。将军曰:“入。”有戈剑弓矢翼引以入,即 东阶下,公使仆前曰:“郭秀才见。”遂行揖。将军曰:“秀才安得到此?”曰: “闻将军今夕嘉礼,愿为小相耳。”将军者喜而延坐,与对食,言笑极欢。公于 囊中有利刀,思取刺之,乃问曰:“将军曾食鹿腊乎?”曰:“此地难遇。”公 曰:“某有少须珍者,得自御厨,愿削以献。”将军者大悦。公乃起,取鹿腊并 小刀,因削之,置一小器,令自取。将军喜,引手取之,不疑其他。公伺其无机, 乃投其脯,捉其腕而断之。将军失声而走,导从之吏,一时惊散。公执其手,脱 衣缠之,令仆夫出望之,寂无所见,乃启门谓泣者曰:“将军之腕已在于此矣。 寻其血踪,死亦不久。汝既获免,可出就食。”泣者乃出,年可十七八,而甚佳 丽,拜于公前,曰:“誓为仆妾。”公勉谕焉。天方曙,开视其手,则猪蹄也。
  俄闻哭泣之声渐近,乃女之父母兄弟及乡中耆老,相与舁榇而来,将收其尸 以备殡殓。见公及女,乃生人也。咸惊以问之,公具告焉。乡老共怒残其神,曰: “乌将军,此乡镇神,乡人奉之久矣,岁配以女,才无他虞。此礼少迟,即风雨 雷雹为虐。奈何失路之客,而伤我明神,致暴于人,此乡何负?当杀公以祭乌将 军,不尔,亦缚送本县。”挥少年将令执公,公谕之曰:“尔徒老于年,未老于 事。我天下之达理者,尔众听吾言。夫神,承天而为镇也,不若诸侯受命于天子 而疆理天下乎?”曰:“然。”公曰:“使诸侯渔色于中国,天子不怒乎?残虐 于人,天子不伐乎?诚使尔呼将军者,真神明也,神固无猪蹄,天岂使淫妖之兽 乎?且淫妖之兽,天地之罪畜也,吾执正以诛之,岂不可乎!尔曹无正人,使尔 少女年年横死于妖畜,积罪动天。安知天不使吾雪焉?从吾言,当为尔除之,永 无聘礼之患,如何?”乡人悟而喜曰:“愿从公命。”
  乃令数百人,执弓矢刀枪锹之属,环而自随,寻血而行。才二十里,血入 大冢穴中。因围而属刂之,应手渐大如瓮口,公令束薪燃火投入照之。其中若大 室,见一大猪,无前左蹄,血卧其地,突烟走出,毙于围中。
  乡人翻共相庆,会钱以酬公。公不受,曰:“吾为人除害,非鬻猎者。”得 免之女辞其父母亲族曰:“多幸为人,托质血属,闺闱未出,固无可杀之罪。今 者贪钱五十万,以嫁妖兽,忍锁而去,岂人所宜!若非郭公之仁勇,宁有今日? 是妾死于父母而生于郭公也。请从郭公,不复以旧乡为念矣。”泣拜而从公,公 多歧援谕,止之不获,遂纳为侧室,生子数人。
  公之贵也,皆任大官之位。事已前定,虽生远地,而至于鬼神终不能害,明 矣。
  ○来君绰
  隋炀帝征辽,十二军尽没,总管来护坐法受戮,炀帝尽欲诛其诸子。君绰忧 惧连诛,因与秀才罗巡、罗逖、李万进结为奔走之友,共亡命至海州。
  夜黑迷路,路旁有灯火,因与共投之。扣门数下,有一苍头迎拜君绰,君绰 因问:“此是谁家?”答曰:“科斗郎君,姓威,即当府秀才也。”遂启门,又 自闭,敲中门,曰:“蜗儿,外有四五个客。”蜗儿即又一苍头也。遂开门,秉 烛引客就馆客位,床榻茵褥甚备。俄有二小童持烛自中门出,曰:“六郎子出来。” 君绰等降阶见主人。主人辞彩朗然,文辩纷错,自通姓名曰“威污蠖”。叙寒温 讫,揖客由阼阶,坐曰:“污蠖忝以本州乡赋,得与足下同声,清宵良会,殊是 所愿。”即命酒合坐。渐至酣畅,谈谑交至,众所不能对。君绰颇不能平,欲以 理挫之,无计,因举觞曰:“君绰请起一令,以坐中姓名双声者,犯罚如律。” 君绰曰:“威污蠖。”实讥其姓。众皆抚手大笑,以为得言。及至污蠖,改令曰: “以坐中人姓为歌声,自二字至五字。”令曰:“罗李,罗来李,罗李罗来,罗 李罗李来。”众皆惭其辩捷。罗巡又问:“君风雅之士,足得自比云龙,何玉名 之自贬子耶?”污蠖曰:“仆久从宾贡,多为主司见屈。以仆后于群士,何异尺 蠖于污池乎?”巡又问:“公华宗,氏族何为不载?”污蠖曰:“我本田氏,出 于齐威王,亦犹桓丁之类,何足下之不学耶?”既而蜗儿举方丈盘至,珍羞水陆, 充溢其间。君绰及仆者无不饱饫。夜阑彻烛,连榻而寝。迟明叙别,恨恨俱不自 胜。
  君绰等行数里,犹念污蠖,复来,见昨所会之处,了无人居,唯污池,池边 有大螾,长数尺。又有蜗螺丁子,皆大常者数倍,方知污蠖及二竖皆此物也。 遂共恶昨宵所食,各吐出青泥及污水数升。
  
  卷二
  ○崔环
  安平崔环者,司戎郎宣之子。元和五年夏五月,遇疾于荥阳别业。忽见黄衫 吏二人,执帖来追,遂行数百步,入城。城中有街两畔,官林相对,绝无人家, 直北数里到门,题曰“判官院”。见二吏迤逦向北,亦有林木,袴靴秣头,佩刀 头,执弓矢者,散立者,各数百人。同到之人数千,或杻,或系,或缚,或囊 盛耳头,或连其项,或衣服俨然,或簪裙济济,各有惧色,或泣或叹。其黄衫人 一留伴环,一入告。俄闻决人四下声,既而告者出曰:“判官传语:何故不抚幼 小,不务成家,广破庄园,但恣酒色!又虑尔小累无掌,且为宽恕,轻杖放归, 宜即洗心,勿复贰过。若踵前非,固无容舍。”乃敕伴者令送归。环曰:“判官 谓谁?”曰:“司戎郎也。”环泣曰:“弃背多年,号天莫及。幸蒙追到,慈颜 不遥,乞一拜见,死且无恨。”二吏曰:“明晦各殊,去留有隔,不合见也。” 环曰:“向者传语云已见责。此身不入,何以受刑?”吏曰:“入则不得归矣。 凡人有三魂,一魂在家,二魂受杖耳。不信,看郎胫合有杖痕。”遂褰衣自视, 其两胫各有杖痕四,痛苦不济,匍匐而行,举足甚艰。同到之人,叹羡之声,喧 于歧路。
  南行百余步,街东有大林。二吏前曰:“某等日夜事判官,为日虽久,幽冥 小吏,例不免贫。各有许惠资财,竟无暇取,不因送郎阴路,无因得往求之。请 即暂止林下,某等偕去,俄顷即来。诸处皆是恶鬼曹司,不合往,乞郎不移足相 待。”言讫各去,久而不来。环闷,试诣街西行,一署门题曰“人矿院”,门亦 甚净。环素有胆,且恃其父为判官,身又蒙放,遂入其中。过屏障,见一大石, 周回数里。有一军将坐于石北厅上,据案而坐,铺人各绕石及石上,有数十大鬼, 形貌不同,以大铁椎椎人为矿石。东有杻械枷锁者数千人,悲啼恐惧,不可名 状。点名拽来,投来石上,遂椎之,既碎,唱其名。军将判之,一吏于案后读之 云:“傅某狱讫。”鬼亦捧云。其中有傅硙狱者,付火狱者,傅汤狱者。环直逼 石前看之,军将指之云:“曹司法严,不合妄入,彼是何人,敢来闲看!”人吏 竞来传问,环恃不对。军将怒曰:“看既无端,问又不对,傍观岂如身试之审乎?” 敕一吏拽来锻之。环一魂尚立,见其石上别有一身,被拽扑卧石上,大锤锤之, 痛苦之极,实不可忍。须臾,骨肉皆碎,仅欲成泥。二吏者走来,槌胸曰:“郎 君,再三乞不闲行,何故来此?”遂告军将曰:“此是判官郎君,阳禄未终,追 来却放,暂来入者。无间地狱,入不须臾。遂道如斯。何计得令复旧?”军将者 亦惧曰:“初问不言,忿而处置,如何?”因问诸鬼曰:“何计得令复旧?”皆 曰:“唯濮阳霞一人耳。”曰;“远近?”曰:“去此万里。昨者北海王与化形 出游,为海人所愪。其王请出,今亦未回。”乃令一鬼召之。
  有顷而到,乃一髯眇目翁也,应急而来,喘犹未定。军将指环曰:“何计?” 霞曰:“易耳。”遂解衣缠腰,取怀中药末,糁于矿上团扑,一翻一糁,扁槎其 矿为头顶及身手足,剜刻五脏,通为肠胃,雕为九窍,逡巡成形,以手承其项曰: “起!”遂起来,与立合为一,遂能行。大为二吏所贵。相与复南行。将去,濮 阳霞抚肩曰:“措大,人矿中搜得活,然而去不许一钱。”环许钱三十万。霞笑 曰:“老吏身忙,当使小鬼枭儿往取,见即分付。”
  行及城门,见一吏南走,曰:“黄河欲分一枝,前者天令三丁取一,计功不 计,今请二丁取一。”二吏以私行有矿环之过,恐宣之怒环而召也,谓环曰: “彼见若问,但言欲观地狱之法,以为儆戒,故在此耳。”吏见果问,环答之如 言。遂别去复行。
  须臾,至荥阳,二吏曰:“还生必矣。某将有所取,能一观乎?”环曰: “固所愿也。”共入县郭,到一人家中堂,一吏以怀中绳系床上女人头,尽力拽 之,一吏以豹皮囊徐收其气,气尽乃拽下,皆缚之。同送环家,入门,二吏大呼 曰:“崔环!”误筑门扇,遂寤。其家泣候之,已七日矣。后数日,有枭鸣于庭, 环曰:“濮阳翁之子来矣。”遂令家人刻纸钱焚之,乃去。疾平,潜寻所见妇人 家,乃县纠郭霈妻也。其时尚未有分河之议,后数日,河中节度使司徒薛公平议 奏分河一枝,冀减冲城之势。初奏三丁取一,既虑不足,复奏二丁役一,竟如环 阴司所见也。
  ○柳归舜
  吴兴柳归舜,隋开皇二十年自江南抵巴陵,大风吹至君山下。因维舟登岸, 寻小径,不觉行四五里,兴酣,逾越溪涧,不由径路。忽道傍有一大石,表里洞 彻,圆而砥平,周匝六七亩。其外尽生翠竹,圆大如盎,高百余尺,叶曳白云, 森罗映天,清风徐吹,戛为丝竹音。石中央又生一树,高百尺,条干偃阴为五色。 翠叶如盘,花径尺余,色深碧,叶深红,异香成烟,箸物霏霏。
  有鹦鹉数千,丹嘴翠衣,尾长二三尺,翱翔其间,相呼姓字,音旨清越。有 名“武游郎”者,有名“阿苏儿”者,有名“武仙郎”者,有名“自在先生”者, 有名“踏莲露”者,有名“凤花台”者,有名“戴蝉儿”者,有名“多花子”者。 或有唱歌者曰:“吾此曲是汉武钩弋夫人常所唱。”词曰:
  “戴蝉儿,分明传与君王语。
  建章殿里未得归,朱箔金缸双凤舞。”
  名阿苏儿者曰:“我忆阿娇深宫下泪,唱曰:‘昔请司马相如为作《长门赋》, 徒使费百金,君王终不顾。’”又有诵司马相如《大人赋》者曰:“吾初学赋时, 为赵昭仪抽七宝钗横鞭,余痛不彻。今日诵得,还是终身一艺。”名武游郎者言: “余昔见汉武帝乘郁金楫,泛积翠池,自吹紫玉笛,音韵朗畅,帝意欢适。李夫 人歌以随,歌曰:‘顾鄙贱、奉恩私。愿吾君,万岁期。’”
  又名武仙郎者问归舜曰:“君何姓氏行第?”归舜曰:“姓柳,第十二。” 曰:“柳十二自何许来?”归舜曰:“吾将至巴陵,遭风泊舟,兴酣至此耳。” 武仙郎曰:“柳十二官人,偶因遭风,得臻异境,此所谓因病致妍耳。然下官禽 鸟,不能致力生人,为足下转达桂家三十娘子。”因遥呼曰:“阿春,此间有客。” 即有紫云数片,自西南飞来。去地丈余,云气渐散,遂见珠楼翠幕,重槛飞楹, 周匝石际。一青衣自户出,年始十三四,身衣珠翠,颜甚姝美,谓归舜曰:“三 十娘子使阿春传语郎君:贫居僻远,劳此检校。不知朝来食否?请垂略坐,以具 蔬馔。”即有捧水精床出者。归舜再让而坐。阿春因呼凤花台鸟:“何不看客? 三十娘子以黄郎不在,不敢接对郎君。汝若等闲,似前度受捶。”有一鹦鹉即飞 至曰:“吾乃凤花台也。近有一篇,君能听乎?”归舜曰:“平生所好,实契所 愿。”凤花台乃曰:“吾昨过蓬莱玉楼,因有一章。诗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