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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畦暇语
《灌畦暇语》 【唐】佚名
提要
灌畦暇语,一卷。不着撰人名氏,书中皆自称曰【老圃】。【唐太宗】一条独称【臣称皇祖】,知为唐人,【蒲且子】一条称【近吴道元亦师张颠笔法】、又,【引韩愈诗二章】云【后来,岂复有如斯人】,则中唐以后人也。前有自序,称【早年血气未定,铺方纸,运寸管,亟起以干一旦之名,力尽志殚,仅能如愿。】又称【决意勇退,脱谢缨弁。】则亦尝登第从仕矣。
其书凡三十二条。观其【答黄仲秉】一条,宗旨盖出于黄老,而大抵持论笃实,亦不悖于圣贤。《唐志》《宋志》皆不着録,惟陈振孙《书録解题》始有其名。所载《魏繁钦生茨诗》一篇,冯氏诗纪未载。又《北魏鹿悆赠真定公子直诗》二篇,惟据北史引入,不及此书,盖亦未见其本。然朱子作《韩文考异》于【岐山下】一首注云【世有《灌畦暇语》一书,谓『子齐初应举,韩公赏之,为作《丹穴五色羽》】云云,则其传已乆矣。
此本为陆氏竒晋斋所刋,末有李东阳■〈叐〉云【余顷僦居京城之西,有卖杂物者过门,见其箧有故书数种,大抵首尾不全,《灌畦暇语》一编尤为断烂。余以数十钱购得之,因料理其可读者,才得三十余条。】云云。则此书,乃东阳所理之残本,【分彭宠奴】一条佚其后半。【韩愈诗】一条佚其前半,凡阙二十八行有竒。又非东阳所理之旧矣。然核其词旨,确为唐人著述,虽残阙,终可贵也。
乾隆四十六年十月恭校上
总纂官 臣纪昀 臣陆锡熊 臣孙士毅
总校官 臣陆费墀
●灌畦暇语自序
灌畦暇语者何?老圃腾颊之云也。尝忆早年,血气未定,铺方纸,运寸管,自许不落人后。亟起以干一旦之名,良甚苦辛,力尽志殚,仅能如愿。终以枯肠不贮机穽,不能随世低昂,中年以来,渐识悔吝。顾胸中有所谓【刮磨者】,蟠不吐则更自惩,艾伏不敢发,乃知昔者所谓【辛苦以求】者,大可怪笑。非但无益,抑为有妨。呜呼!大丈夫亦安徃而失其贫贱者哉!于是决意勇退,脱谢缨弁,故邱之旁,有地弥甽,蛇行趋隰,土气沃衍,甘井在前,不病于汲除,治以莳蔬,咸曰宜哉。夫【藉暄于春阳,射利者不争;资润于泉脉,干没者不忌。】而又,继日以从事,其为力可以不匮;卒岁而计入,其为收亦足糊口。每风日好时,皋壤悦畅,负杖曵屦,暂出郊堑,比邻之人,偶相与立,曹相与谈,忽觉肳颐咄咤,故态横发,或童颠之叟,或粗有知识之少年,时时相顾,捧腹一笑。意虽不伦,弃亦可惜,因取而疏之,以其縁隙日乃有得也,故以【暇语】题辞。
尧不有其耳目者也,寄其视于舜而四目以明;寄其听于舜而四聪以达。尧与舜一体之化也,故舜飨大功二十,尧无得而名。
老圃曰。尧舜之事不可以不察也。无已,则有如秦之二世矣。二世唯不能视也,而寄其目于髙,庭下歩不容跬,髙指鹿以为马;二世唯不能听也,而寄其耳于髙,盗满山东,民胥为■〈亻丸〉而瞶不得闻。身死望夷之下,秦祀忽诸。虽葅醢,髙庸何能及?故曰尧舜之事不可以不察也。
彭宠,以渔阳叛光武,为之旰食。会其奴斩宠首以自归,帝喜封奴为不义侯。
老圃曰。天下之恶均也,惟害人之叛已也,是以有讨。奈何奴利其主而以侯,不可以训矣。有天下者,有大物也。不可以私意持也。髙帝微时,数窘于丁公,顾而语之曰【天下未定,两贤岂相戹哉。】丁公以是免,及帝即位,执而僇(阙)……
子齐初应举时,行其文卷,有所谓【中谟者】,大为昌黎韩公愈所赏,以诗赠之云【丹穴五色羽,其名为凤凰。昔周有盛徳,此鸟鸣髙冈。和声随祥风,窅窕相飘扬。闻者亦何事,但知时俗康、自从姬旦死,千载閟其光。吾君亦勤理,迟子一来翔。】其见奬重如此。公复为延誉于主司,以是子齐之声,响于廷右矣。会为主司所摈,公论大屈。公咨嗟久之,又为之赋《驽骥之章》,其词曰【驽骀诚龌龊,市者何其稠,力小若易制,价微不难酬。渴饮一斗水,饥食一束刍。嘶鸣当大路,志气若有余。骐骥生絶域,自矜无匹俦。牵驱入市门,行者不为留,借问价几何,黄金比嵩丘。借问行几何,咫尺视九州岛。饥食玉山禾,渴饮醴泉流。问谁能为御,旷世不可求。惟昔穆天子,乗之极遐陬。王良执其辔,造父挟其辀。因论天外事,恍惚令人愁。驽骀与骐骥,饿死余尔羞。有能必见用,有徳必见収。孰云时与命,通塞皆自由。骐骥不敢言,低回但垂头。人皆劣骐骥,共以驽骀优。喟予独兴叹,才命不同谋。寄诗同心子,为我商声讴。】
老圃曰。釜量之于多寡,非所受则不能容;丈尺之于长短,非所凖,则不能度。故无仲尼,则微生可以言【直】矣;申枨可以言【刚】矣。柳下季不得以为【介】矣;孤竹君之二子不得以言【亷】矣。是以士诚自修也,而时或莫之知,则有湮阸而不闻,白黑混淆,孰莸而孰熏?卒然而得名世之士加,至诚由直道,以少振其挠,顾不快欤?予尝讽韩之二诗,三复熟读而不能去手,兴感所至,则往往为之堕睫,吁,后来岂复有如斯人耶?
寗戚欲干齐桓公,厥路无从,饭牛车下,逢桓公夕出。戚乃扣牛角而疾歌商声之诗,诗曰【南山矸,白石烂。生不逢,尧与舜。襢短布单,衣不掩骭。黄昏饭牛至夜半,长夜漫漫何时旦。】桓公闻而异之,命后车载之。归与语,大悦,擢为上客而预闻国事。其后,杨恽以列卿被放,因与孙会宗书,其中有秦声之诗,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豆一亩,落而为箕。人生行乐,尔须富贵,何时是时?】有与恽不相能者,誊其语以上闻。孝宣帝大怒,下之。吏当以大臣怨诽,罪及三族。
老圃曰。嘻!南山一也。其托以讽,亦一也。放其情词,宁语尤为深切。然一则以封,一则以族,岂所遇者,不同欤?抑杨渉于有情,而宁特游于疎逺者欤?夫人主,内贮私意,则聪明不开;聪明不开则横生忌讳;横生忌讳则直言不闻而廷有非辜矣。谗惎之党,又乗之以危中国士。嘻!曾谓【孝宣帝其不及齐桓公者逺矣。】
后汉繁钦,伤世道剥丧,贤愚隐情,上之人用察不至,而小人得志,君子伏匿。于是赋【生茨之诗】,其词曰【有茨生兰圃,布叶翳芙蕖。寄根膏壤隈,春泽以飬躯。太阳曝眞色,翔风发其旉。甘液润其中,华实与气俱。族类日夜滋,被我中堂隅。】
老圃曰。钦之托兴也。甚可畏也。甚可畏也!夫茨之生于兰圃也。始并驱以处而已矣。未有害也。漫不知禁,则枝叶旉舒,而能翳芳草矣。又,不知禁则将疑于似是,而世之宠光必聚于其所矣。膏壤也。春泽也。太阳也。翔风也。甘液也。宠光,不一之譬也。始萌其根株。又发其颜色。始毓其躯干,又流其气脉。其眷眷至于如此,则茨之积也,安得而不厚,茨之积也厚,则族大类滋,弥满于中堂之间,向所谓【猗兰芙蕖,皆无地以托业矣。】吁!可不甚畏者耶?吁!可不甚恨者耶?
仙人海春,居髑髅山,善啸术。太山道士锺约徃来,敬其艺,愿学焉而无从。一日,春变其形为石,约不之知,乃坐旁石,上仰面啸而春所化石应之亦发声,倾山动涧,云雾为之下堕,约知是春,惊起再拜以祈请焉。春哀其诚,因教以三术。不饮不食,乃得啸而风生于虎也。
老圃曰。夫气出于虚则凝而不散,留于实则鬰兮而不达;声出于虚则圆而不息,留于实则澌尽而不发。虚之于术则大矣,岂惟啸■〈上上日下〉则然。古之善事其心者,万形错陈,日接于化而不怛。风生于虎,其细矣夫。
沈约以佐命,勲位冠梁朝。晚年,诸进用事者,忌其固位,取约所为鹿葱诗,乘间以白武帝。帝意已不能堪。未几得道士赤章事,遂大发怒,约以忧死。其诗曰【野马不可骑,兔丝讵宜织。尔非萍与蒿,岂供麚鹿食】。
老圃曰。君子之于言,不可以不择也。身处嫌疑之地,而口陈形迹之语,加有媒孽之人,为构于旁,沈之不免也固宜。故曰【祸藏于■〈耳少〉微】,微物不可以不戒。
《周礼》。金石有一定之响,故诸音皆受钟磬之均,至于飨燕堂上不悬金石,则以笛有一定之调,故诸弦歌皆从为正也。晋世,列和善为笛,荀朂常欲依十二律作十二笛,令一孔应一律。和曰【太乐东厢长笛尾长四尺三寸,今若取其下征之声于法,声浊者,笛当长计其尺寸,乃五分有余,和昔日依之不可吹也。】朂又问和曰【若不知律吕之义作乐,音均髙下清浊之调,当以何名之?】和曰【每合乐时,随歌者清浊声。假声浊者,用三尺二笛,因名曰此三尺二调;声清者,用二尺九笛因名曰此二尺九调。汉魏以来相传施用,不能改也。】
老圃曰。古人遗乐,其不可复矣乎。昔以弦歌受笛之均,今以歌声定笛之调。律与笛孔不能相当,此正东西之相反也。《汉书》言【雅乐者有制氏,但习其铿锵而不能。】言【其义传至列和,葢以成谱相授尔。】然则,后之作乐者,将孰考正也。文王之诗曰【于论鼓钟,于乐辟雍。】言【有义为可论,有理为可乐】也。吁,道之不明也。道之不传也。盈于耳目之接者举,是也,而何有于笛哉。
管仲有疾,桓公徃问之,曰【仲父之疾,病矣。若有不可讳,亦将何以诏寡人。】管仲对曰【微君之命,臣也。臣固将谒之,虽然,君犹不能行也。】公曰【仲父命寡人东,寡人东。命寡人西,寡人西。仲父之命,寡人敢不敬从?】管仲摄衣冠而起对曰【东郭有狗,嘊嘊旦暮,欲啮我猳,而不使也。公,惟爱味,而易牙善调,以鼎饪事公。公曰『我,唯婴儿之未尝。』易牙退,蒸其首子,芼而进之。夫人情非不爱其子也。于子之不爱将何有于公。臣且死,君必去之。】桓公曰【诺】。管仲又言曰【南郭有狗,嘊嘊旦暮,欲啮我猳,而不使也。公,惟喜宫而好妒。竖刁自刑,自理公之内。人情非不爱其身也。于身之不爱,将何有于公。臣且死,君必去之。】桓公曰【诺】。管仲又言曰【西郭有狗,嘊嘊旦暮,欲啮我猳,而不使也。公惟有疾而迎机堂,巫氏乘公之意而敢为诞言。夫言,心声也。于心之敢欺,将何有于公。臣且死,君必去之。】桓公曰【诺】管仲又言曰【北郭有狗,嘊嘊旦暮,欲啮我猳,而不使也。公惟爱整而乐人之饬。卫公子开方事公十有五年,不归视其亲。于亲之敢忘,将何有于公?臣且死,君必去之。】桓公曰【诺】。管仲以手加颡曰【臣之愿毕矣。今臣之属气,奄气将尽。愿君不忘臣之言,臣目则能瞑矣。】管仲死,既塟。桓公尽逐四人者。居数日,味不慊于口而反易牙;宫中之辨不理而反竖刁;苛疾间作而反堂巫;朝行乱伦而反开方。桓公嗟圣人固有悖矣乎。其后期年,四人者,果作难围,公宫而不得出入,有妇人从窦以见公。公曰【吾饥欲食而外不馈,吾渴欲饮而浆不至,吾不知作难者谁也。】妇人曰【易牙、竖刁、堂巫、公子开方四人分齐,国途十日不通矣。】公曰【嗟。圣人之言长乎哉。吾何面目见仲父于地下?】
老圃曰。蔽惑之于心术也。顾不怪哉。始,桓公取夷吾于仇雠,而属以国事,北合诸侯,一匡天下,宜若同心共体之不如也。晚节末路而其颠错如此。夫仲父以为狗矣。而公曾不能少悟,不能以顷而去也。呜呼!抚四封之境,位于人上,而乃与羣嘊嘊者,朝夕以从事,其于危邦杀身也,直立而须之尔。蔽惑之于心术也。顾不怪哉。
戴逵作闲游赞。既曰【岩岭髙则云霞之气解,林薮深则萧瑟之音朗。其可以藻玄莹(阙)其皓然者矣。】又曰【凡物,莫不以适为得,以足为至。彼闲游者,奚徃而不适,奚待而不足。】又曰【竒趣难均,玄契罕遇。终古孤栖于一嵒,独玩于一流。茍有情而未忘,有感而无对,则辍斤寝弦之叹。固已幽结于中林,骤感于遐心。】
老圃曰。异哉!安道未始知游者也夫。宇宙上下,今古来徃,总总众念,管乎是矣。又奚为恫虚而畏独,又奚为矜羡而聘合。古之至游者,不出于户牖之间,而髙览于八纮之外,内视反听于几席之上,而万有不同之态度,皆无以逃其察。和光混融,大同而为一,孰恃而比承,孰取而藻莹?未忘之情,付以理遣,而无对之感,寄诸忘言者矣。异哉!安道未始知游者也。
《元道经》云。万性之中,至灵者,人。与天地同生于虚无之始,因元气而结以成形。天地能安静和柔,不移于本,常守虚无,湛然不劳,得自然之道,元气不散,故能久长。人缘生,想移于本性,目妄视,耳妄听,鼻妄香,口妄言味,身妄作役,意妄思虑,是以六贼交攘,元气消散而寿命不永。
老圃曰。其然,岂其然乎?夫人之与天地,俱空中之一物耳。一昼一夜,圜周之度,其间不容息。然闭(则),天地奚为而安静?坌盈消减,震曜动薄,其为力亦可以言劲矣。然则,天地奚为而和柔?彼【日月、雷风、水火、山泽】之森乎两间也。与人之所谓【耳目口鼻身意】则一而已矣。天地失其行,元气有伏有逆,则为燥湿缪盭之变;人失其凖元气,有壮有衰,则为偏俱痊毒之疾。眞与妄对,祥与眚反,天地果无以异于吾人也。大丈夫志气,挺特固,当立逺大之见,窥造物者之所以物物,而不当物于物。以横生欣,耻也夫。蛩蛩之谋,止于善草;周周之计,利在衔翼。穴深寻焉,则臂不能探矣。吾惧人之短,于是说也。聊复援笔,庻几解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