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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南遗老集引
孔子诛少正卯事,谁所传乎?其始见于荀卿之书,而吕氏春秋、刘向说苑、家语、史记皆取而载之。作王制者亦依仿其意者,着为必杀之令。后世遂信以为圣人之大莭,而不复疑。以予观之,殆妄焉耳。刑者,君子之所慎,不淂巳而后用者。罪不至于当死,其敢以意杀之乎。故曰:与其杀不辜,寕失不经;杀一不辜,虽得天下而不为。此圣贤相传以为忠厚之至者,若乃诬其疑似,发其隐伏,逆诈以为明,径行以为果,按之无迹,加之无名,而曰:吾以惩奸雄而防祸乱,是则申、商、曹、马阴贼残忍之术,而君子不贵也。昔者四凶天下之所同患,而帝尭亦固知之矣,然卒不诛;逮舜之世,而后有流窜放殛之事,犹不尽置之死,盖古人之重杀如此。少正卯,鲁之闻人,自子贡不就其罪,就如孔子之说,亦何遽至于当死。而乃一朝无故而尸诸朝天下,其能无议,而孔子之心亦岂得安乎?夫夘兼五者之恶,借或可除,而曰有一于人皆所不免,然则世之被戮者不胜其众矣。尹谐、潘正之属不见于经传,姑置无论。如管蔡王室之亲,敢为叛逆罪,孰大于是者?而夘与之同罚,无乃不伦乎?至于华士尤非其比,韩非曰:华士自言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耕而食,掘而饮,无求于人,不仕而事力。太公闻之,曰:不臣天子是望不得而臣也;不友诸侯是望不得而使也;无求于人不仕而事力是望不得以赏罚劝禁也,遂执而杀之。信斯言也,则华士特介洁之流,虽非中行,讵可杀之。王肃惟知韩子之不足凭,而不知荀卿所传亦自无稽也。东坡苏氏曰:此叟自知命薄,必不久在相位,故及其未去发之,苟少迟疑巳为卯所图矣。夫君子循理而行,不可则止,寕人负我,母我负人。使夘诚当死,自有常刑,岂必如仇敌相轧,以先举为得计哉。苏氏常以晋武不杀刘元海,明皇不杀安禄山为盛徳事,其论甚髙,可为万世法。顾复有此说,何耶?呜呼,士生千载之后,不获亲见圣人,是真伪无从而质之,则亦求乎义理之安,而合乎人情之常而巳。自三传而下,托圣贤以驾已说者,何可胜数?盖不足尽信焉。三山林少颕,近代之名儒也。其于孔氏兵莱人,堕三都等皆排之而不取,且曰:说者徒谓圣人尝用于鲁,必当有功,故欲以是加其羙而不知反污辱之,可谓切中陋学之病矣。诛卯之事亦此类也哉。荀卿又曰:有父子讼者,孔子同狴执之,三月不别。其父请正,孔子舍之,季孙不说,孔子为言教化,不至不当遂民之意,几三百语。永嘉叶氏曰:少正夘之诛,果于察奸,非先王之正刑不治,父子讼以待其心之自回。所谓正刑也,窃亦以为不然。考诸论语,孔子之告子张不教而杀谓之虐,曾子之戒阳肤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荀卿之说,推此意而为之耳。方之诛卯固若近厚,至其过正,而非人情则一也。审可罪也,当即刑之;审可恕也,当谕而遣之,并执其父三月不别,至于请止而后赦,吾不知彼之请止,果其心之回耶。抑不胜囚絷之苦而求脱也,使彼心不回而终莫之请,孔子将何以处之?且教化不至,非一日之故也。上未可责其遽行,下未可望其遽服,而况有罪者?皆持此说以贷之,则小人得以借口而益轻犯法矣。病痛发于身,而?药投石,委之不治,曰是摄养之不至也。夫摄养不至,则信有罪矣而已。发之疾亦安得不治乎?盖论语云不教而杀者,谓其先务之不知,而专事其末耳。非以刑为可废也。哀矜而勿喜者,恐其以察慧为能,而幸于杀人耳,非谓遂不治其罪也。荀卿因此设过正之事,以惊世俗,以为众疑于无罪者,而遽诛之;疑于必杀者而卒赦之。操纵无常,开阖不测,此孔子所以异于凡人者,而不知圣人正不如是也。
家语载孔子之言,曰:妇有七出、三不去。七出谓不顺父母者,无子者,淫僻者,嫉妬者,恶疾者,多口舌者,窃盗者;三不出谓有所取无所归也,与共更三年之丧也,先贫贱而后富贵也。后世本之以为律令,虽犯七出而有三不去之名者,亦不得出。斯果孔子意乎?曰:非也。恶疾无子出于不幸,而非其罪,自不当出。若乃失莭而淫僻、不孝而违父母,是则罪之大者,虽有不去之名,亦安得存之。至于嫉妬、口舌之类,量其轻重而处之可也。又曰:女有五不取,谓逆家子,乱家子,世有刑人子,有恶疾子,丧父长子。此亦非也。君子之娶妇,固有所择,而此五者固在所疑,然不至皆可弃也。今立言而使之勿取,是絶物也。圣无絶物之法。
左传:椘子将死,属群臣以窀穸之事。窀穸二字从穴无疑,其为塜圹之称也,而杜氏以为长夜。晏子之论陈氏,曰:民人疾痛而燠休,之燠休云者,亦温煦安息之意耳,而杜氏以为痛念之声,未晓其说也。
卫献公复国,大夫逆于门者颔之而巳。颔盖微点首之貌,而注以为揺头,误矣。
左传定公五年,三月于越入吴。注以于为发声。窃谓经语发声之体,此字不安,阙疑可也。
楚子围萧还无社,号申叔展。叔展曰:有麦曲乎?曰:无。有山鞠穷乎?曰:无。河鱼腹疾奈何?曰:目于眢井而极之;若为茅经哭井则已。明日萧溃。申叔视其井则茅经存焉,号而出之。杜氏以茅经哭井为叔展教无社。以文势观之,殆是无社教叔展也。
曲礼云:若夫生如尸,立如斋。若夫云者,止是语辞,而注云若欲为文。夫行道之人皆弗忌也。行道犹言行路耳。孟子所谓行道之人弗受,陈轸所谓行道之人尽知之是也。而注以为行仁义。至于君子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则曰欢谓饮食,忠谓衣服之物。吾不知欢何以为饮食,而忠何以为衣服之物也。郑氏之谬妄如此。
礼记有闲传,其义未详。郑氏云记丧服之间,轻重所宜,此特以经文意之耳。一间字如何包许意,
史记?吴世家云:子胥将死,曰:抉吾眼,置之吴东门,以观越之灭吴。此特一时忿词而已。而吕氏春秋言:夫差实抉其目,着之门,殆未可信。扬子论子胥曰:谏吴不式不能去,卒眼之。注引史记为说。予谓眼之絶不成语,或者字之讹也欤。若果用此事,则正当引吕氏春秋耳。
滹南遗老集卷之三
论语辨惑序
觧论语者,不知其几家。义畧偹矣,然旧说多失之不及,而新说每伤于太过。夫圣人之意或不尽于言,亦不外乎言也。不尽于言而执其言以求之,宜其失之不及也;不外乎言而离其言以求之,宜其伤于太过也。盍亦揆以人情而约之中道乎?甞谓宋儒之议论不为无功,而亦不能无罪焉。彼其推明心术之微,剖析义利之辨,而斟酌时中之。权委曲疏通,多先儒之所未到,斯固有功矣。至于消息过深,揄扬过侈,以为句句必涵飬气象,而事事皆关造化,将以尊圣人而不免反累名;为排异端而实流于其中,亦岂为无罪也哉?至于谢显道、张子韶之徒,迂谈浮夸,往往令人发笑。噫,其甚矣。永嘉叶氏曰:今世学者以性为不可不言,命为不可不知。凡六经、孔子之书,无不牵合其论,而上下其词,精深微妙,茫然不可测识,而圣贤之寔犹未着也。昔人之浅,不求之于心也;今世之妙,不止之于心也。不求于心、不止于心,皆非所以至圣贤者。可谓切中其病矣。晦庵删取众说,最号简当,然尚有不安及未尽者。窃不自揆尝以所见正其失,而补其遗,凡若干章,非敢以传世也。姑为吾家童蒙之训云。
总论
觧论语者有三过焉:过于深也;过于髙也;过于厚也。圣人之言亦人情而巳。是以明白而易知中庸而可。乆学者求之太过,则其论虽羙,而要为失其寔,亦何贵乎此哉。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子贡自谓其不得闻,而宋儒皆以为实闻之;问死问鬼神,夫子不以告子路,而宋儒皆以为实告之。乡党所载,乃圣人言动之,常无意义者多矣。而或谓与春秋相表里,终篇唐、舜、禹、汤之事,寂寥残缺,殆有阙文,不当强觧;而或谓圣学所传,所以着明二十篇之大旨。若是之类,皆过于深者也。圣人虽无名利之心,然常就名利以诱人,使之由人欲而识天理,故虽中下之人皆可企而及,兹其所以为教之周也。如曰:不患莫巳知,求为可知也。此正就名而使之求寔耳。而谢显道曰:是犹有求知之意,非圣人之至论。子张学干禄,夫子为言得禄之道,此正就利而使之思义耳。而张九成曰:圣人之门,无为人谋求利之说,禄之为义,自足而已。寗武子邦无道则愚。夫子以为不可及。杨龟山曰:有知愚之名,则非行其所无事;言不可及,则过乎中道矣。蘧伯玉邦无道则卷而懐之,夫子以为君子。而张南轩曰:此犹有卷怀之意,未及乎潜龙之隐见,果圣人之旨乎?若是之类,皆过于髙者也。凡人有好则有恶,有喜则有怒,有誉则有毁,圣人亦何以异哉。而学者一以春风和气期之凡,忿疾讥斥之辞,必周遮护讳而为之说。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邱者焉,不如邱之好学也。此盖笃实教人,欲其知所勉耳。而卫瓘以焉字属下句,意谓圣人不敢以不学待天下也。此正缪戾,而世或喜之。子曰: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巳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巳。人故有晚而改莭者,亦槩观之,亦可见其终身矣。而苏东坡皆疑,其有为而言,子贡问当时从政者,夫子比之斗筲而不数,盖师弟之间商评之语,何害于徳?而张九成极论以为自称之辞,至于杖叩原壌,呼之为贼。此其鄙弃无复可疑。而范纯夫犹有因其才而教诲之。若是之类,皆过于厚者也。知此三者,而圣人之实着矣。
滹南遗老集卷之四 论语辨惑一
曽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疏义以为三次,而晦庵所谓称三事,殊不同。昔有人自言:一日三点检。程氏闻之曰:可哀也哉。其余时勾当甚事,葢效三省之说,错了意。谓君子之学造次不忘,则不待旋加省也。旧说顺于本文,而新说有功于学者,姑两存之。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南轩曰:非谓行此数事而后学文也,以是为本而以余力学文耳。说甚佳。
子夏曰:贤贤易色,至吾必谓之学矣。旧疏云:此章论生知美行,虽学亦不是过。吴氏曰:子夏之意善矣,然其弊将至于废学。南轩曰:非谓不待夫学也,欲使务其本耳,不曰不学,而曰未学,意有涵蓄矣。其说皆非。盖此本言巳学,非未学也。亦曰观其行,足以卜其学而巳。韩退之尝云:茍行事适其宜,出言得其要,虽不吾面,吾将信其富于文学也。意与此同。刘正叟曰:其人既能此等之事,而自言未学,吾必谓之学。葢此等非学不能也,是为得之。晦庵曰:人之为学,大要不过欲为。是四者而巳,故如是之人,虽或以为未尝学,我必谓之巳学意,亦无异然。云不过四者,则失之狭。葢四者行之大也,举四者则余可知矣。
学则不固。旧说以固为蔽,而新说曰:固,坚也,不能敦重则学亦不能坚。以语法律之,旧说为长。
母友不如巳者。东坡曰:世之陋者,乐以不巳若者为友,则自足而日损,故以此戒之。是谓不以辞害意,如必胜巳而后友,则胜巳者亦不与吾友矣。其说甚佳。林少颕乃通上句为义,曰忠信不与巳同者不与为友。此正疑其害意而为之迁就也。
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夫可改者不待三年,不可改者虽终身不可改。学者数能辨之。然其为说过正者何多也。东坡曰:君子之丧亲,常若见之,虽欲变之,而其道无由。是之谓无改父之道。叶少藴曰:古者凡言三年之丧,素冠刺不能三年,是也。当以三年无改为句,终三年之间而不变,其在丧之意,则于事父之道可谓之孝。胡寅曰:于之为言,依近慕思之意也。执三年之丧,而依近慕思不少变马(焉),可谓孝矣,非指父道而言。三说之曲,不辨可知。郑厚则疑其有为言之,而弟子不善记。欧公直谓出于妄传,而非夫子之云。此亦过也。游定夫曰:三年无改者,言在所当改而可以未改者耳。南轩曰:此言其常也,若非道之,甚不待三年斯尽之矣。葢圣人固有决定之论,亦有姑言大体,而不尽其变者,非止比事也。学者一概用之,而不能以意逆志,故常蔽而不通者。昔牟融、鲍昱援引此义以遂汉明之非,几累孝章之初政。而近代小人复有持继述之说,以误天下者。岂不诬经诡圣人之甚哉。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东坡曰:易称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凡有思者皆邪也,而无思则土木也。何能使有思而无邪,无思而非土木乎。此孔子之所尽心也,作诗者未必有意于是。孔子取其有会于吾心者耳。孔子之于诗有断章之取也。如必以是说施之于诗,则彼所谓无斁无疆者,当何以说之。此近时学者之蔽也。予论苏子此论流于释氏,恐非圣人之本旨。杨亀山曰书,曰思,曰睿(丨作圣)。孔子曰:君子有九思,思可以作圣。而君子于貌言视听必有思焉,而谓有思皆邪可乎?诗三百出于国史,未能不思而得,然皆止乎礼义,则所谓无邪也。其说当矣。且孔子论诗,而其以本语蔽之,则所取者固诗人之意也。彼之意未必然而吾以为然,果孔子之心乎?抑苏氏之凿也。巳自为凿而反病时学之不通,亦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