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南遗老集引

  
  晋栾盈之诛羊舌虎与冯。虎,叔向弟也。左氏曰:初叔向之母妬叔虎之母羙而不使,其子皆谏其母。其母曰: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彼羙余惧其生龙蛇以祸女,女敝族也。国多大宠不仁,人间之不亦难乎。余何爱焉。使往视寝,生叔虎,羙而有勇力。栾懐子嬖之,故羊舌之族及于难。窃谓此母之言无谓也。深山大泽则固生龙蛇矣,而羙妇必生恶子,岂决定之理耶?殆偶中耳。使其言果当而知虑果及于此,则可谓之贤,而不可谓之妬。寔出于妬,则言虽有验,亦非其情而不足称矣。左氏既以为妬,而又若着其贤者,何也?
  
  师旷对晋侯曰: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若困民之主,匮神之祀,百姓絶望,社稷无主,将安用之。陆氏释音云夲或作之祀,误也。窃详文势恐未必误,而所谓困民之主者,乃复可疑。盖上言神之主,民之望,下言百姓絶望,社稷无主,字皆相应,不宜于此犹以主字属民,且主岂可言困,或者其生字也欤。
  
  汲冡书云伊尹放太甲而自立,太甲潜出杀之,而复立伊尹子伊渉、伊奋。杜元凯特附于左传之末而为之说,曰:左氏称伊尹放太甲而相之卒无怨色。然则太甲虽见放,还杀伊尹,而犹以其子为相也。与尚书所记乖异。不知老叟之伏生或致昏忘,将此古书亦当时雑记,未足以取审也。谓其初有益于左氏,故録之。呜呼,伊尹圣人,其大义贯乎天地,诗、书载之,孔、孟论之,昭如日星,有不可诬者。世之小人往往以私意量之,妄生訾毁,而此说为尤甚。然亦何能夺古今之正论哉。元凯姑欲发明左氏,因遂取之,而反疑圣人之经,亦巳陋矣。案左传之文,初无太甲杀伊尹立其子之意,而元凯云尔者,盖传文乃祁奚救叔向之辞,而叔向之囚,本为叔虎所累,且上文云鲧殛而禹兴,下云管蔡为戮周公右王,故为此附会,以求合亲属不相及之义。抑不思祁奚止取其不以嫌隙废公道而巳,谊湏比类之亲。然则元凯于此不独诬经,而其于左氏亦所谓欲益而反弊也。
  
  左氏春秋传但云左氏而不着其名,世皆以为邱明。初未有疑之者。刘歆谓其好恶与圣人同,而杜预亦称亲受经于仲尼。独唐啖助言别有左氏。其说曰:左氏觧义多谬,其书出于孔氏门人,且论语所引,率前世人若老彭、伯夷等类,非同时而言。左邱明耻之,邱亦耻之。邱明盖如史佚迟任者,后世便谓左氏为邱明,非也。张横渠、程伊川虽未能必左氏之为谁,然亦不主邱明以为莫考也。盖不以助说为过,而宋子京讥其凿,刘器之笑其怪,然则果孰是乎。曰:啖子之论无害也。然亦未免于畏其名。论事者顾是非何如耳,岂可以人而移之?圣贤之言,一是非也;刍荛之言,一是非也。盍亦独论左传之是非而已,其主名不必究也。自今观之,乖戾甚多,使其果出于邱明,可遂以为是乎。刘歆之徒惑于论语之所称,乃谓好恶与圣人同,既以为同时而亲见之,乃谓受经于仲尼,是皆妄意之言也。盖论语称之者,特所耻両端耳。安知余事之尽然,而所谓亲受者,又何所据也。孔子之于人取其一节而称之者,不知其几人而可皆以为圣人之徒耶。且邱明亲见,孰与其弟子门人,彼弟子门人,日承训诲,然往往得其言,而不得其所以言。邱明何人哉?使亲受其经,岂能尽得圣人之旨哉。然则刘歆之见,固无异于儿童。啖助析辨其失可矣,而必云别左氏,则其意亦以邱明之贤,不应至是耳。故曰未免于畏其名也。
  
  春秋?桓公十四年,春正月,公会郑伯于曹无氷。夏五,郑伯使其弟语来盟。秋八月壬申,御廪灾。上书春正月,下书秋八月,而中云夏五,其脱月字不论可知,而公羊云:夏五者何为闻焉尔。呜呼,髙之觧经类以私意穿凿,诡异百端,曽无忌惮。顾乃于此着疑以示重慎,岂不可笑哉。榖梁云夏五,传疑也。此亦非是。孔子固尝以阙文语人,岂有特着一书以为大典,乃猥存此等而不辨者,况又非所可疑乎,只是后来脱之耳。
  
  春秋襄公二十九年,宋灾伯姬卒。公羊传曰:宋灾,伯姬存焉。有司复曰:火至矣,请出。伯姬曰:不可,吾闻之也妇人夜出不见傅母不下堂。傅至矣,母未至也,逮乎火而死。谷梁、左氏其说畧同。公、榖皆以为夫子贤之。予谓伯姬知礼,而不知礼似贤而近于愚,其志可哀,而其事不可法也。夫授受不亲,男女之正,而嫂溺者必援之以手。事有不幸,而莫能两全,亦权其轻重而处之耳。妇无傅母,宵不下堂者,所以别嫌疑,防淫慝,平居无事之时可也。火至而避,初非失莭之污,就使旁无一人,亦非不禁。况左右有司之重,足以自明,独不能权其轻重,而必守此区区之文乎。予是以哀伯姬之愚,而鄙公、榖之陋也。左氏讥伯姬女而不妇,以为女待人而妇义事。予谓当此之时,虽女亦得以从宜,岂独妇哉。呜呼,夫子中庸之教,朗如白日,坦于夷涂,而世每以矫拂难行,不近人情为竒节,不亦异乎。(此段当有意)
  
  曲礼云:天子有后、有夫人、有世妇、有嫔、有妻、有妾。公侯有夫人、有世妇、有妻、有妾。又云天子之妃曰后,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妇人,庶人曰妻。夫妻者,所以对夫嫡配之总称也。妇人者所以对男子女子之总称也。初无贵贱尊卑之别。今乃以妻列于后、夫人等下而别为一号,专指妇人为士之配。然则天子之后,公侯夫人軰,不谓之妻乎。非士之配者不谓之妇人乎。郑注内则云妻之言,齐也;以礼见问得与夫敌,体也。孔氏引之以为彼是判合齐体者,此言齐者以进御于王时,暂有齐同之义,穿凿可笑如此。
  
  檀弓云:子上之母死而不丧。门人问诸子思曰:子之先君子丧出母乎?曰:然。子之不使白也,丧之何也。子思曰:吾先君子无所失道,道隆则从而隆,道污则从而污。伋则安能为伋也,妻者是为白也。母不为伋也,妻者是不为白也。母孔氏之不丧出母,自子思始。世言孔氏三世出妻,此所谓先君子者,只是伯鱼,而疏义以为夫子。其说牵合,盖不定取。或问子思之处此何如曰非也。夫妇之义虽絶,而母子之恩不废,此圣人忠厚之教也。意者彼于其妇怒之至深,故为是忿激之词,而不顾耳。不然道之失得其责在谁,而自处其污以变世守之礼乎?此不可以为法也。
  
  檀弓云:子路有姊之丧,可以除之矣而弗除。孔子问之。子路曰:吾寡兄弟而弗忍也。孔子曰:先王制礼,行道之人皆弗忍也。予尝怪其文不顺,家语则云:行道之人皆弗忍,先王制礼,过之者俯而就之,不及者企而及之。文乃顺焉。檀弓又云:南宫敬叔反,必载寳而朝。夫子曰:若是其货也丧,不如速贫之愈也。常病其事不详。家语则云:敬叔以富得罪于定公,奔卫,卫侯请复之,载其寳以朝。夫子闻之,曰:若是,其货也不如速贫之,愈富而不好礼,殃也,敬叔以富丧矣,而又弗改,吾惧其有后患也。事乃详焉。经传之间可以互相发明者多矣。是故闻见贵乎博也。
  
  
  
  
  
  
  
  
  
  
  
  
  
  
  
  滹南遗老集卷之二 五经辨惑
  
  孔子言: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曽子信之,有若疑之,子游证之,更相辨明而其理乃定。有若之贤似过于曾子,要皆以孔子为凖,而非其所自见也。使孟子处之,当不如此。盖君子之道人情而已。丧而遂欲速贫,死而遂欲速朽,非人情也。不近人情,便非君子之道。
  
  檀弓云:穆伯之丧,敬姜昼哭;文伯之丧,昼夜哭。孔子曰:知礼矣。郑氏曰:丧夫不夜哭,嫌思情性也。坊记亦有寡妇不夜哭之文,注又曰嫌思人道也。予谓哀戚之至,无暇避嫌。先王制礼亦必不委曲至此,特出于汉儒之私意耳。又云文伯之丧,敬姜据其床而不哭,曰吾有斯子也,吾以将为贤人也。今及其死也,朋友诸臣未有出涕者,而内人皆行哭失声,斯子也,必多旷于礼矣。夫予谓朋友诸臣未有出涕者,是或文伯之无取;至于妻妾行哭,此则人情之常义所当然者,岂所以卜其贤否哉。母子天属也,一有所恨而遂忘其哀,亦太忍而不慈矣。又何足为贤而録之,且前既言文伯之丧,敬姜昼夜哭,而又此说,非自相反复耶。
  
  郑氏释三老五更之义,曰:三老、五更各一人,皆年老更事致仕者也。名以三五者,取象三辰五星天,所因以照明天下。其说甚陋,以更为更(星),误字既已不安,而三五之称,又不知从何而知为星辰也。古人命名定不如此。及注乐记,则曰:三老、五更言之皆老人,更知三徳五事者。孔颕达见其矛盾,则从而为之说,曰:其义相包。夫以一经一事,一人觧之而自立,二义可乎?宋均注孝经,援神契曰:三老知天地之事者,五更知五行之更代者。刘原父云:天地之事当作天地人事,此又以三才五行当之也。臆说呶呶,孰知真是。蔡邕谓“更”当为“叟”,盖长老之称字,与更相似,书者遂误为更耳。嫂字女傍,叟今亦为更,以是知应为叟。又以三为三人,五为五人,此最近于人情。故裴松之称其有四,而颖达以非,郑义不取,何独言郑氏之専也。汉官仪曰:三老、五更,皆取有首妻男女全具者无谓之,甚尤为可笑。抑此皆不足辨也。盖经旨迂诞,自非先王之礼耳。天子之尊贤,至于师之尽矣。优其礼貌,厚其禄赐,有谋则就,而不敢召。唐、虞三代不过如是而巳,何至躬亲侍膳,袒而割牲,执醤而馈,执爵而酳,着冕持干而舞乎。稷契、皋陶、伊尹、傅说、太公、周召之徒,不闻有当此礼者,余复何人而可以当之哉。虽委巷之谈不至是矣。说者又谓以父兄飬之,所以示天下孝悌。呜呼,亲其亲,长其长,孝悌者旌之,不然者惩之,可以教天下矣。耆老纵贤要亦臣子,而以父兄事之,不亦悖乎。盖汉儒集礼雑取异说,以乱圣人之经。时君世主好名而轻信,则或勉强而一行。然见于史者纔三数人,岂非为下者惭怍而不能,安为上者矫拂而不可久耶。胡致堂徒怪其行之者寡伤,古道难复,而不知此等寔非可行之事也。三樵林东独鄙其说,以为汉儒撰出而不之取,正与愚意暗同。然千载之间而能知其非者唯一见此人,则夫特达不惑之士,世岂易得哉。
  
  或问:礼记三宥制刑之说何如。曰:先王之法亦求其实而已。哀矜审慎则有之。至于当罪无疑而必有三宥焉,以为有司当执法,而人主贵收恩。此后世之虚文,而非先王之正道也。成王命君陈曰。予曰辟尔惟勿辟,予曰宥尔惟勿宥。惟厥中斯则得其正道矣。
  
  文王世子萹既言文王为世子朝王季之法。继言武王梦帝与九龄周公挞伯禽之事,而终之曰文王之为世子也。既言凡学世子及学士必时之法,继以释奠养老之事,而终之曰教世子。既言三王教世子之法,继以周公践阼之事,而终之曰周公践阼。此三语者其于文,势为赘,恐亦如子贡问乐之类,而郑氏皆云题上事,吾所不晓也。
  
  文王世子云:武王梦帝与九龄。文王曰:我百,尔九十。吾与尔三焉。郑注谓文王以勤忧损寿,武王以逸乐延年,纰缪之甚,固不必辨。孔氏既知天定之数不可增减,而云文王言与女三者,示其传基业于武王,欲使武王承其所传之业,乃教戒之义训非自然之理,审如此言则帝与之数复何以说。盖不知经文诡诞,自不足信也。
  
  礼器云:礼之近于人情者,非其至者也。此最害礼。夫圣人制礼,未甞不出于人情而曰近之者,非其至是,岂君子之言耶。
  
  内则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夫次室而下皆妾也,非专指奔者而言,使奔而为嫡,遂不谓之妻乎。彼所谓天子、诸侯之妾,亦皆出于奔者乎。郑氏曰:妾之言接也,闻彼有礼走而往焉,以得接见于君子。予谓女之奔人,直淫佚耳。亦鑚穴踰墙之类,岂因有礼而往,亦岂君子之所当接者哉。
  
  乐记末章:子贡与师乙问答声歌之义,而终之曰:子贡问乐。此必重出,或有阙文。而郑氏曰上下同羙之也。大是缪说,无足信焉。
  
  三代损益不同,制度名物容有差殊。然汉儒所记,遂事事分别,虽道徳理义万世不可易者,亦或以为异,尚而偏胜,不亦过乎。如忠敬质文之说,前人既有辨其非者矣。至表记云:夏道先赏而后罚,殷人先罚而后赏,周之赏罚用爵列。读之令人失笑。夫赏罚之用,视乎功罪而巳,先后轻重皆以类相从。而谓夏必先赏而后罚,殷必先罚而后赏,周之赏罚惟以官爵尊卑为差,虽三尺之童亦知其甚缪,而学者信之以为先王之法,圣人之经。悲夫,至于尊而不亲,亲而不尊等说,皆不足取也。(好)
  
  丧服之制,亲疎轻重固有等差。至其哭主于哀则一而已。而记礼者曰斩衰之哭,往而不反;齐衰之哭,若往而反;大功之哭,三曲而偯;小功缌麻,哀容可也。注云:三曲者,一举声而三折也;偯声,余从容也。哭母而降父一等,已为可笑。至大功而下,又有曲折从容之度。是与教歌讴无异,岂复有哀耶。甚矣汉儒之怪也。
  
  礼小功不税,而曾子讥之,吾以为是。孔氏皆丧出母,而子思变之。吾以为非礼者,人情而已矣。
  
  东莱云:周礼者,古帝王之旧典。礼经也始于上古,而成于周,故曰周礼。予谓此书迂阔烦渎,不可施之于世,谓之周礼已自不可信,又可谓古帝王之典乎。
  
  孝经称君子事君,将顺其羙。夫人主有善,因而诱引成就之,所谓将顺也。北齐常山王演数谏文宣王,晞止之,曰:一旦祸出理外,将柰殿下家业,何乞且将顺日慎一日。太宗尝责宇文士及之佞,对曰:南衙诸臣面折廷诤,陛下不得举手臣,若不少有将顺,虽贵为天子亦何聊此。乃为阿谀而巳,岂孝经之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