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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学术概论
清初之儒,皆讲“致用”,所谓“经世之务”是也。宗羲以史学为根柢,故言之尤辩。其最有影响于近代思想者,则《明夷待访录》也,其言曰:“后之为君者,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有君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为寇雠,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不当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窥伺。”(《原君》)又曰:“后之人主,既得天下,唯恐其子孙之不能保有也,思患于未然而为之法。然则其所谓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夫非法之法,前王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创之,后王或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坏之,坏之者固足以害天下,其创之者亦未始非害天下也。...论者谓有治人无治法,吾谓有治法而后有治人。”(《原法》)
此等论调,由今日观之,固甚普通甚肤浅,然在二百六七十年前,则真极大胆之创论也。故顾炎武见之而叹,谓“三代之治可复”。而后此梁启超、谭嗣同辈倡民权共和之说,则将其书节钞印数万本,秘密散布,于晚清思想之骤变,极有力焉。
清代史学极盛于浙,鄞县万斯同最称首出。斯同则宗羲弟子也。唐以后之史,皆官家设局分修,斯同最非之,谓:“官修之史,仓猝成于众人,犹招市人与谋室中之事。”(钱大昕《潜研堂集·万季野先生传》)以独力成《明史稿》,论者谓迁、固以后一人而已。其后斯同同县有全祖望,亦私淑宗羲,言“文献学”者宗焉。会稽有章学诚,著《文史通义》,学识在刘知几、郑樵上。
衡阳王夫之,生于南荒,学无所师承,且国变后遁迹深山,与一时士夫不相接,故当时无称之者。然亦因是戛戛独有所造,其攻王学甚力,尝曰:“‘侮圣人之言’,小人之大恶也。...姚江之学,横拈圣言之近似者,摘一句一字以为要妙,窜入其禅宗,尤为无忌惮之至。”(《俟解》)又曰:“数传之后,愈徇迹而忘其真,或以钩考文句,分支配拟为穷经之能,仅资场屋射覆之用,其偏者以臆测度,趋入荒杳。”(《中庸补传衍》)遗书中此类之论甚多,皆感于明学之极敝而生反动,欲挽明以返诸宋,而于张载之《正蒙》,特推尚焉。其治学方法,已渐开科学研究的精神,尝曰:天下之物理无穷,已精而又有其精者,随时以变,而皆不失于正。但信诸已而即执之,去何得当?况其所为信诸己者,又或因习气,或守一先生之言,而渐渍以为己心乎!”(《俟解》)夫之著书极多,同治间金陵刻本二百八十八卷,犹未逮其半。皆不落“习气”,不“守一先生之言”。其《读通鉴论》、《宋论》,往往有新解,为近代学子所喜诵习。尤能为深沉之思以绎名理,其《张子正蒙注》、《老子衍》、《庄子解》,皆覃精之作,盖欲自创一派哲学而未成也。其言“天理即在人欲之中,无人欲则天理亦无从发现”(《正蒙注》),可谓发宋元以来所未发。后此戴震学说,实由兹衍出。故刘献廷极推服之,谓:“天地元气,圣贤学脉,仅此一线。”(《广阳杂记》二)其乡后学谭嗣同之思想,受其影响最多,尝曰:“五百年来学者,真通天人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仁学》卷上)尤可注意者,《遗书》目录中,有《相宗络索》及《三藏法师八识规矩论赞》二书(未刻)。在彼时以儒者而知治“唯识宗”,可不谓豪杰之士耶?
七
顾、黄、王、颜,同一“王学”之反动也,而其反动所趋之方向各不同。黄氏始终不非王学,但是正其末流之空疏而已。顾、王两氏黜明存宋,而顾尊考证,王好名理。若颜氏者,则明目张胆以排程、朱、陆、王,而亦菲薄传注考证之学,故所谓“宋学”、“汉学”者,两皆吐弃,在诸儒中尤为挺拔,而其学卒不显于清世。
博野颜元,生于穷乡,育于异姓,饱更忧患,坚苦卓绝。其学有类罗马之“斯多噶派”。其对于旧思想之解放,最为彻底,尝曰:“立言但论是非,不论异同。是,则一二人之见不可易也;非,则虽千万人所同,不随声也。岂惟千万人,虽百千年同迷之局,我辈亦当以先觉觉后觉,竟不必附和雷同也。”(钟錂著《颜习斋言行录·学问篇》)
其尊重自己良心,确乎不可拔也如此。其对于宋学,为绝无闪缩之正面攻击,其言曰:“予昔尚有将就程朱、附之圣门支派之意。自一南游,见人人禅子,家家虚文,直与孔门对敌,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为孔孟与程朱判然两途,不愿作道统中乡愿矣。”《李塨著《颜习斋先生年谱》卷下)
然则元之学之所以异于宋儒者何在耶?其最要之旨曰:“习行于身者多,劳枯于心者少。”(《年谱》卷下)彼引申其义曰:“人之岁月精神有限,诵说中度一日,便习行中错一日,纸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存学编》论讲学)又曰:“宋儒如得一路程本,观一处又观一处,自喜为通天下路程,人亦以晓路称之,其实一步未行,一处未到。”(《年谱》卷下)又曰:“诸儒之论,在身乎?在世乎?徒纸笔耳。则言之悖于孔孟者坠也,言之不悖于孔孟者亦坠也。”(《习斋记余·未坠集序》)又曰:“譬之于医,有妄人者,止务览医书千万卷,熟读详说,以为予国手矣,视诊脉制药针灸为粗不足学。书日博,识日精,一人倡之,举世效之,岐、黄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接也。”(《存学编·学辩一》)又曰:“为爱静空谈之学久,必至厌事。厌事必至废事,遇事即茫然,故误人才败天下事者宋学也。”(《年谱》卷下)又曰:“书本上见,心头上思,可无所不及,而最易自欺欺世。不特无能,其实一无知也。”(《言行录》卷下)其论学宗旨大率类此。
由此观之,元不独不认宋学为学,并不认汉学为学,明矣。元之意,盖谓学问绝不能向书本上或讲堂上求之,惟当于社会日常行事中求之。故其言曰:“人之认读者为学者,固非孔子之学;以读书之学解书,并非孔子之书。”(《言行录》卷下)又曰:“后儒将博学改为博读博著。”(《年谱》卷下)其所揭橥以为学者,曰《周礼》大司徒之“乡三物”。——一,六德,知、仁、圣、义、忠、和;二,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而其所实行者尤在六艺。故躬耕、习医、学技击、学兵法、习礼、习乐,其教门人必使之各执一艺。“劳作神圣”之义,元之所最信仰也。其言曰:“养身莫善于习动,夙兴夜寐,振起精神,寻事去做。”(《言行录》卷上)曰:“生存一日当为生民办事一日。”(《年谱》卷下)质而言之,为做事故求学问,做事即是学问,舍做事外别无学问,此元之根本主义也。以实学代虚学,以动学代静学,以活学代死学,与最近教育新思潮最相合。但其所谓实、所谓动、所谓活者,究竟能免于虚静与死否耶?此则时代为之,未可以今日社会情状绳古人矣。元弟子最著者,曰李塨,曰王源,皆能实践其教。然元道太刻苦,类墨氏,传者卒稀,非久遂中绝。
八
我国科学最昌明者,惟天文算法,至清而尤盛。凡治经学者多兼通之。
其开山之祖,则宣城梅文鼎也。杭世骏谓:“自明万历中利玛窦入中国,制器作图颇精密,...学者张皇过甚,无暇深考中算源流,辄以世传浅术,谓古《九章》尽此,于是薄古法为不足观;而或者株守旧闻,遽斥西人为异学。两家遂成隔阂。鼎集其书而为之说,稍变从我法,若三角比例等,原非中法可该,特为表出;古法方程,亦非西法所有,则专著论以明古人精意。”(杭世骏《道古堂集·梅定九征君传》)文鼎著书八十余种,其精神大率类是,知学问无国界,故无主奴之见。其所创获甚多,自言:“吾为此学,皆历最艰苦之后而后得简易。...惟求此理大显,绝学不致无传,则死且不憾。”(同上)盖粹然学者态度也。
清代地理学亦极盛。然乾嘉以后,率偏于考古,且其发明多属于局部的。以云体大思精,至今盖尚无出无锡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上者。魏禧评之曰:“《职方》、《广舆》诸书,袭讹踵谬,名实乖错,悉据正史考订折衷之。此数千百年所绝无仅有之书也。...贯穿诸史,出以己所独见,其深思远识,在语言文字之外。”(魏禧《叔子集·读史方舆纪要叙》)祖禹为此书,年二十九始属稿,五十乃成,无一日中辍,自言:“舟车所经,必览城郭,按山川,稽里道,问关津;以及商旅之子,征戍之夫,或与从容谈论,考核异同。”(《读史方舆纪要》自叙)盖纯然现代科学精神也。
清初有一大学者而其学无传于后者,曰大兴刘献廷。王源表其墓曰:“脱身遍历九州,览其山川形势,访遗佚,交其豪杰,观其土俗,博采轶事,以益广其闻见,而质证其所学。...讨论天地阴阳之变、霸王大略、兵法、文章、典制、方域要害,...于礼乐、象纬、医药、书数、法律、农桑、火攻器制,旁通博考,浩浩无涯矣。”(王源《居业堂集·刘处士墓表》)而全祖望述其遗著有《新韵谱》者,最为精奇。全氏曰:继庄(献廷字)“自谓于声音之道,别有所窥,足穷造化之奥,百世而不惑。尝作《新韵谱》,其悟自华严字母入,而参以天竺陀罗尼、泰西腊顶话、小西天梵书,暨天方、蒙古、女真等音,又证之以辽人林益长之说,而益自信。同时吴修龄自谓苍颉以后第一人。继庄则曰,是其于天竺以下书皆未得通,而但略见华严之旨者也。继庄之法,先立鼻音二,以为韵本,有开有合,各转阴阳上去入之五音,——阴阳即上下二平,——共十声,而不历喉腭舌齿唇之七位,故有横转无直送,则等韵重叠之失去矣。次定喉音四,为诸韵之宗,而后知泰西腊顶话,女真国书,梵音,尚有未精者;以四者为正喉音,而从此得半音、转音、伏音、送音、变喉音。又以二鼻音分配之,一为东北韵宗,一为西南韵宗。八韵立而四海之音可齐。于是以喉音互相合,凡得音十七;喉音与鼻音互相合,凡得音十;又以有余不尽者三合之,凡得音五;共计三十音为韵父。而韵历二十二位为韵母,横转各有五子,而万有不齐之声摄于此矣。”“又欲谱四方土音,以穷宇宙元音之变,乃取《新韵谱》为主,而以四方土音填之,逢人便可印正。”(全祖望《鲒亭集·刘继庄传》)
盖自唐释守温始谋为中国创立新字母,直至民国7 年教育部颁行注音字母,垂阅千年,而斯业乃成。而中间最能覃思而具其条理者,则献廷也。使其书而传于后,则此问题或早已解决,而近三十年来学者,或可省许多研究之精力。然犹幸而有全氏传其厓略,以资近代学者之取材,今注音字母,采其成法不少,则固受赐多矣。全氏又述献廷关于地理、关于史学、关于宗法之意见,而总论之曰:“凡继庄所撰著,其运量皆非一人一时所能成,故虽言之甚殷,而难于毕业。”斯实然也。然学问之道,固未有成之于一人一时者,在后人能否善袭遗产以光大之而已。彼献廷之《新韵谱》,岂非阅三百年而竟成也哉?献廷尝言曰:“人苟不能斡旋气运,利济天下,徒以其知能为一身家之谋,则不能谓之人。”(王源《墓表》引)其学问大本可概见,惜乎当时莫能传其绪也。
献廷书今存者惟一《广阳杂记》,实涉笔漫录之作,殆不足以见献廷。
同时有太原傅山者,以任侠闻于鼎革之交,国变后冯铨、魏象枢尝强荐之,几以身殉,遂易服为道士。有问学者,则告之曰:“老夫学庄、列者也,于此间诸仁义事,实羞道之。”(全祖望《鲒亭集·傅青主事略》)然史家谓“其学大河以北莫能及者”。(吴翔凤《人史》)
九
综上所述,可知启蒙期之思想界,极复杂而极绚烂。其所以致此之原因有四:第一,承明学极空疏之后,人心厌倦,相率返于沈实。
第二,经大乱后,社会比较的安宁,故人得有余裕以自厉于学。
第三,异族人主中夏,有志节者耻立乎其朝,故刊落声华,专集精力以治朴学。
第四,旧学派权威既坠,新学派系统未成,无“定于一尊”之弊,故自由之研究精神特盛。
其研究精神,因环境之冲动,所趋之方向亦有四:第一,因矫晚明不学之弊,乃读古书,愈读而愈觉求真解之不易,则先求诸训诂名物典章制度等等,于是考证一派出。
第二,当时诸大师,皆遗老也。其于宗社之变,类含隐痛,志图匡复,故好研究古今史迹成败,地理厄塞,以及其他经世之务。
第三,自明之末叶,利玛窦等输入当时所谓西学者于中国,而学问研究方法上,生一种外来的变化。其初惟治天算者宗之,后则渐应用于他学。第四,学风既由空返实,于是有从书上求实者,有从事上求实者。南人明敏多条理,故向著作方面发展。北人朴悫坚卓,故向力行方面发展。
此启蒙期思想发展途径之大概也。
然则第二期之全盛时代,独所谓正统派者(考证学)充量发达,余派则不盛,或全然中绝。其故何耶?以吾所思,原因亦有四:一、颜、李之力行派,陈义甚高,然未免如庄子评墨子所云:“其道大觳”,恐“天下不堪”。(《天下篇》)此等苦行,惟有宗教的信仰者能践之,然已不能责望之于人。颜元之教,既绝无“来生的”、“他界的”观念,在此现实界而惟恃极单纯极严冷的道德义务观念,教人牺牲一切享乐,本不能成为天下之达道。元之学所以一时尚能光大者,因其弟子直接受彼之人格的感化。一再转后,感化力递减,其渐归衰灭,乃自然之理。况其所谓实用之“艺”,因社会变迁,非皆能周于用,而彼所最重者在“礼”。所谓“礼”者,二千年前一种形式,万非今日所能一一实践。既不能,则实者乃反为虚矣。此与当时求实之思潮,亦不相吻合,其不能成为风气也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