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幸福斋随笔


  人人说国事不可为,我亦说国事不可为;人人说某事某事已无希望,我亦说某事某事已无希望;人人说生着无味不如死,我亦说生着无味不如死。然而谁肯无缘无故即行自杀?虽说生着无味,总须寻点有味之事做做,国事虽说不可为,某事某事虽说已无希望,除却此事无事可做,只好不问成败利害,一步一步作去。倒嗓子艺员唱二簧,唱到那里便是那里,成也不过是消遣,败也不过是消遣,又何必想死?又何必作痛哭流涕之贾谊?又何必学不近人情、沽名钓誉之隐居名士,硬着心肠去尝孤风寂味?更何必学按捺不住尘心勃勃之空门禅士,口淡得出水来,自讨苦吃?

  辛亥夏,余在汉口以《大江报》事与余友大悲同系狱。余之罪名即因某日报上有余一短评,标题曰《亡中国者即和平》也之故。讵料今日中日交涉完结后,和平亡国之声浪乃遍传于人口,是当曰不幸而言中。

  从古以来,小人不独为小人,故其援益众;君子每独为君子,故其类益孤而遇事都不可以有为。忧时之士每叹君子道衰、小人道长,殊不思君子之道是否独善其身亦是兼善其国?如为一人计,众人皆醉而我独醒,则不妨自藩其篱,独为君子。如为大局计,则为君子者须知善恶之途间不容发,身为君子与小人原相隔无几,况为应守之道且亦寻常无奇,良不必清高自得,力拒小人以自鸣而反坐实许多小人、养成许多小人也。予读史于历代党祸,对彼龌龊小人自应痛恨,惟所谓清流者予亦良不敢多有所褒。盖凡国家大务非一人之力所能及,惟恢宏阔达之士不斤斤于尺寸之节而能尽破门户拘挛之习,深沉不测中智勇形焉,故能运用大势而成大功,非彼自命清高者所可望项背也。

  清儒包世臣曰:“荀子言性恶悖于孟子,此实由末俗陵夷,致荀子激为此言耳。其言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伪即古为字,言性善由于人为,即孟子言扩充之义耳。”伪为之义颇新奇,又似平淡,然足以为荀子释冤矣,此为善读古人书者。

  腐儒、假道学戒后生辈勿好色,甚至痛诋女子为不祥之物,历举人人共知之妲己、褒姒亡国妖孽以为戒,推其用意几欲使世人均不亲近美妇人,即对母、无盐亦当正言厉色。但世界不可无人类,人类不可无男女,女子中尤时时有绝色者点缀其间,既不能投诸四夷使尽作出塞之昭君,又不能定为厉禁使永为不嫁之女尼,则男子之亲近之也又焉能免?即腐儒之父若母,固亦男女交合而始有腐儒,既痛诋女子为不祥,复厉责男子勿好色,则当初腐儒之父若母岂不大多事,为腐儒所不取者乎?况母亦女子,女子不祥即骂其母也。父不好色必不娶母,不娶母即不生儿,以男子好色为罪是又骂其父也!诋其父母又岂《四书》《五经》中所有哉?且中国女子无能力、无智识,可怜虫也。男子既视为玩物,复又痛斥此玩物之迷人心志,是岂玩物之罪哉?即以褒姒、妲己论,明明系纣、幽无用,自亡其国,胡可罪及女子?且自古英明之主亦未尝不有姬媵数人,而《关雎》一章尤盛述君王好色且艳称后妃之美,胡又引起后人之歌颂?予深为妲、褒等抱不平,尝作《西施》)诗四章,有一绝云:“十年生聚任人为,有土有民不教之。自是夫差无大用,缘何亡国罪西施?”为西施呼冤,即是为千古许多公认不祥之女子呼冤也。又时人章某咏息夫人有句云:“无言便是吞声哭,一死何须责妇人。”亦是善体谅女子者。

  《离恨天》小说,法卢梭友人森彼得原著,闽人林琴南译之。此书多寓哲理,有句云:“果人人能知后来之事,孰则更愿长生?但使后此有未来之不幸为我前知,则忧烦顾虑之心宁何时息耶?果使祸事未来之前克日知其必至,则未被祸之前数日又何有宁贴之日?故凡事以不推测为佳。”达哉是言,予前者所云成功失败亦寓有斯意。盖作事苟可问成败于未作事之先,则亦无宁贴之时而事终不可成矣。惟于失败上不看得透切,终不能不顾虑忧惧。予故进一步立说,欲世人看透此中奥理,俾自然趋于宁贴之途也。

  近来小说家争称林纾,然林仅以善译名,而人之喜阅者又在爱其文笔。予窃谓林氏仍只能称文学家,或曰古文学大家。盖借材于西人小说而贡献其研究古文所得之墨滴也,其能称小说家者仍以无闻达之李涵秋为合选。涵秋所作《广陵潮》真为吾国数十年来小说界中一部奇书,不能与《红楼梦》《水浒》并论,盖各有各的好处,《广潮陵》之妙点亦《石头记》《水浒》所无也。遑论其他,即自作二字亦远在林纾之上。虽然,《广陵潮》所露布之《大共和日报》乃为上海倒数第一之报,予看一份《大共和报》即专为涵秋之小说,想抱此观念如予者必更不少也。

  自古才子必悦佳人,佳人亦必悦才子。不悦佳人者固决非才子,然则不悦才子者亦决非佳人。盖佳人所悦者始为才子,才子所悦者始为佳人,世无佳人焉知才子?世无才子又谁悦佳人者?一叹!

  林述庆克复金陵而南京政府论功不与,林且辞去镇军都督,垂钓闽江,后走京师,以暴疾终,说者谓为袁政府所毒,果如是,袁之待林胜于孙、黄也。盖世之称知己者,其最则怜其才称誉之、援引之,其次则深忌其才而必欲杀之,其最不能堪者,视其人无足轻重,其人自生自死自贫贱且老于天地之间一不介于胸中也。魏相公叔瘗荐公孙鞅于惠王,谓:“王若不能用,必杀之。”鞅曰:“王不能用臣,又安能杀臣?”夫天下能杀才士之人即能知才士之人也,孙、黄之对林,岂非与其以最不能堪而勿介于胸中者乎?袁初欲用林,继知其不为己用,遂毒杀之,其手段虽辣,然可谓知林矣。林述庆地下或闻予言而失笑乎?虽然,予之记此乃本于林琴南所著之《金陵秋》小说,此又一可赞叹之事也。

  《金陵秋》小说,作者署名曰冷红生,林琴南初译《茶花女遗事》,亦署名曰冷红生,故知为林之手笔。其自叙其缘起曰:“冷红生者,世之顽固守旧人也。革命时居天津,乱定复归京师,杜门不出,以卖文、卖画自给,不求于人,人亦以是厌薄之。一日,忽有投刺于门者,称曰林述庆,请受业门下。生曰:‘将军非血战得天保城,长驱入石头者耶?’林曰:‘不如先生所言,幸胜耳。’生曰:‘野老不识贵人,将军之来何取于老朽?’将军曰:‘请受古文。’(中略)如是累月,将军每数日必一听讲。已而忽言将军以暴疾卒矣,生奔哭其家,幼子甫二岁,夫人缟素出拜,以将军军中日记四卷见授,言:‘亡夫生平战迹悉在其中。’读之文字甚简朴,生告夫人:‘此书恐不足以传后,老朽当即日记中所有者编为小说,或足行诸海内,以老朽固以小说得名也。’既送将军之丧南归,夫人于铁路尚呜咽请速蒇事,生以经月之功成此书(中略)。嗟夫!将军之礼我,较诸邢恕及耶苏门之犹大相去万万矣。”林氏之作此书,全关系“将军礼我”一语,盖所以报知己也。世道日衰,论友者鲜有始终,观于此可以风矣。彼林述庆者,其礼文人而请为弟子,其意当不在是书之编刻,惟夫人呜咽以请,又似闻诸亡夫生前酒酣耳热之余,扼腕而叹曰:“世不识英雄,予惟愿得文人传吾事实于后世,增后人感叹耳。”故夫人遂以是请而林亦有是作,二林均可人,此作尤可感叹,较之无行之文人假笔墨阿谀权势,如刘师培之请开方略馆者,相去奚啻霄壤耶?商务印书馆刊此书诿为代售,尤足见琴南之煞费周旋,其报故人也可谓至矣。

  金圣叹曰:“写女郎写来美是俗笔,写来淫是恶笔,必要写来憨方是妙笔。”又:“写女郎憨,写女郎自道憨是俗笔,写女郎要人道其憨是恶笔,必要写女郎憨而极不自以为憨方是妙笔。”今之小说家谁解此者?

  女子中何以有称美人者?美人又必具何要素?予断言曰:“憨也。”未有美人而不憨者也,如徒求外观则天下妖姬多矣,美人之称又何足贵?读小说至《红楼梦》,绝无有心许王熙凤为美人者,即是理也。又如《西厢记》写红娘阅书者,每注意红娘而少注意莺莺者,亦是红娘传书递简不知为着何来,而自又不知其憨也。

  天乍热矣,偶吃饭、睡觉、写字、作生活必汗出如雨,染衣际经日不洗必发奇臭。偶思艳词多言美人之汗为香汗,同一汗也,我汗臭而美人之汗香,诚大奇事。然我乃不信其有此,焉得纵身美人怀中,一闻之而定其或香或臭乎?如其香也,则不妨广延许多美人闭之深室,使出汗如渖,盛之以瓶,不亦可代香水精而可售诸市乎?此言也大杀风景,聊以博笑。

  海上小说家吴门瘦鹃曰:一九零九年英国《庇亚生》杂志“耶苏复活节大增刊”卷中乃有拿破仑作之短篇小说一篇。按拿破仑本科西加望族,至其父身始赋式微,迨法国革命家毁,拿破仑乃发愤著书,冀以文学名于世,借以振其家声。其所著有科西加历史一卷,凡三易稿而成,又科西加小说一卷、短篇小说若干种,诗数章,文多首,都为二十岁以前手笔,而文名寂然,人鲜称道。历史未付刊,小说未脱稿,惟其文及短篇小说偶散见一二。夫拿破仑于横戈跃马以外复能操觚为文,真为罕闻之事,其所作《幕面之先知》一篇著时为一七八七年、刊时为一八一二年,文体似仿大文豪福禄特尔氏,瘦鹃译之,易名为《同归于尽》。略述阿拉之舌士起兵与回回教王争,累战累胜,一日战失其一目,后遂败,剩残军一支处小危城中,以神语诏众掘阱,阱成,以毒酒宴众尽死,一一投之阱中,己亦寻死。其文要自可传,姑勿论其用意。予惟叹拿破仑以盖代雄杰,当其失路时亦尝作以文自见之想,可见实非其愿,乃无聊而不得已也。天下文豪多矣,其中多伤心之人、瑰奇之士,使尽为文豪以终,是岂真正文豪所愿者耶?晚近英雄敛迹,有心人复抱悲观,乃相率为诗文小说,坐谈风月以自遣,莺花不管兴亡恨,是亦更可悲矣。

  孔子一生惟谈仁义,然其生平所作事乃不能符其言,如杀少正卯尤为最不讲道理者也。子贡曰:“夫少正卯,鲁之闻人,夫子诛之,得无失乎?”子曰:“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僻而坚,三曰言伪而辨,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有一于此则不免于君子之诛。”夫君子之诛当作诛心论,远之可也,岂君子必以杀人为能事乎?史又言少正卯与孔子同时,孔子之门人三盈三虚,孔子为大司寇,戮之于两观之下。是明明孔子与少正卯争门人之多少,因为少正卯所败遂怀忿恨,及为大司寇遂假权杀之也。纵事后善于文过,谓少正卯有五恶,然此五恶不成罪名,供君子之笔诛则可,供大司寇之按律惩办则无此律法也,如在今之世是曰违法杀人,且原因于党争,假公以泄其私忿,当不能见直于人矣。嗟乎,少正卯当从何处呼冤哉!

  孔子携其党徒周游列国,劳碌一生而不能行其志,颇似高等流氓四处撞木钟,思之使人失笑。然其干禄之心、躁进之念亦是贤哲所不取矣,幸而孔子不得志于其时耳,苟多作几次大司寇,则所杀之少正卯当更不少,而孔子一生之私忿亦当泄之勿遗。幸哉!孔子之不得志于其时也。

  昨致人一函云:予尝对客言,今之人不戴面具决不见亲友、不出大门,甚或自睡梦中醒亦亟取此不可离之面具对其妻孥,大千世界乃尽为此面具猎逐之场,我厕身其中畏而生厌。及见足下乃得与面具里面之人谈话,或作两句歪诗,或吃几杯苦酒,或高谈阔论、想入非非,上无古人、下无来者,真栩栩欲仙,其乐无穷,妙人哉足下也。自是君自有仙骨,愿为足下诵之。予素有痴病,亦具童心,早年虽孤僻不群,然于心颇自适。金陵一役骤负虚名,其实乃自加以缰锁,于是须矫作英雄,勉为豪杰,口非政治不谈,行非革命不动,且非如是不足取悦于人,而且来友朋之怨望之勉责,天然乐趣剔削殆尽,再加之以同室纷纭,人心反复,爱我者多情不可却,偶亲于此则疏于彼,为防怨语从事调剂,于是又须少筹对付之方,聊尽敷衍之道,研究联络之法,强为镇定之容。有时神经过敏,忽然惊惧,既虞排挤又防暗算,辗转反侧,数日不安。继又念国家将亡,匹夫有责,负兹宏誉何以图救,及时不起使人笑骂,口呼负负,日夕彷徨。嗟夫嗟夫,如猴儿带紫金冠、著大红袍,颈系一链在人手掌,忽受命跳舞于广场中,其苦乃不可以言状,旁观之人不知猴苦,以为猴乃带冠着袍至为荣幸,群加笑谑,或用指摘,应接不遑,缩地无术,遂使二十余年聪明英锐消磨颓丧。既以自怜,又以自笑,朝来细雨打窗,卷帘纳凉,心脾爽然,如曩昔对足下时。呼僮煮茗聊以当酒,茗熟心事乃如泉涌,拉杂书之,寄尘足下以当下酒物,或不至碎以覆瓿乎?书讫拥衾而卧,终日无言。至六时,家人又以《爱国晚报》进,噫!

  王金发已枪毙于杭州模范监狱,说者谓王作绍兴都督者数日,括民财及百万,以巨金购宅海上,额曰逸庐,娶名妓花小宝贮其中,平日呼幺喝六,作牧猪奴戏,折资无算,今死于非命,宜也。予曰:辛亥之秋,作都督司令括民财者夥矣,讵止一王金发?顾皆如守钱奴着破学生装,佯为穷措大以示人,无豪于王金发者。王尚有本色,以傥来之财纵情于赌,一掷万金无吝色,又经营私第、娶名姬,学为风雅,绝不讳其有钱。谚云:“非分之财,水里来水里去。”王似看透此理,及时行乐,适其所适,毫不矫作向人,予有取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