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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文集
论学会
(1896年11月5日)
道莫善于群,莫不善于独。独故塞,塞故愚,愚故弱;群故通,通故智,智故强。
星地相吸而成世界,质点相切而成形体。数人群而成家,千百人群而成族,亿万人群而成国,兆京陔秭壤人群而成天下。无群焉,曰鳏寡孤独,是谓无告之民。虎豹狮子,象驼牛马,庞大傀硕,人槛之驾之,惟不能群也。非洲之黑人,印度之棕色人,美洲、南洋、澳岛之红人,所占之地,居地球十六七,欧人剖之钤之,若榄狮象而驾驼马,亦曰惟不能群之故。
群之道,群形质为下,群心智为上。群形质者,蝗蚊蜂蚁之群,非人道之群也,群之不已,必蠹天下,而卒为群心智之人所制。蒙古、回回种人,皆以众力横行大地,而不免帖耳于日耳曼之裔,蝗蚊蜂蚁之群,非人道之群也。群心智之事则赜矣。欧人知之,而行之者三:国群曰议院,商群曰公司,士群曰学会。而议院、公司,其识论业艺,罔不由学;故学会者,又二者之母也。学校振之于上,学会成之于下,欧洲之人,以心智雄于天下,自百年以来也。
学会起于西乎?曰:非也,中国二千年之成法也。《易》曰:“君子以朋友讲习。”
《论语》曰:“有朋自远方来。”又曰:“君子以文会友。”又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居学以致其道。”孔子养徒三千,孟子从者数百,子夏西河,曾子武城,荀卿祭酒于楚、宋,史公讲业于齐、鲁,楼次子之著录九千,徐遵明之会讲逾万,鹅湖、鹿洞之盛集,东林、几、复之大观,凡兹前模,具为左证。先圣之道所以不绝于地,而中国种类不至夷于蛮越,曰惟学会之故!
学会之亡,起于何也?曰:国朝汉学家之罪,而纪昀为之魁也。汉学家之言曰:今人但当著书,不当讲学。纪昀之言曰:“汉亡于党锢,宋亡于伪学,明亡于东林。”呜呼,此何言耶?此十常侍所以倾李膺、范滂,蔡京、韩侂胄所以锢司马公、朱子,魏忠贤、阮大铖所以陷顾、高、陈、夏,而为此言也。吾不知小人无忌惮之纪昀,果何恶于李、范诸贤,而甘心为十常侍、蔡京、韩侂胄、魏忠贤、阮大铖之奴隶也。而举天下缀学之士,犹群焉宗之,伈俔低首,为奴隶之奴隶,疾党如仇,视会为贼。是以金壬有党,而君子反无党;匪类有会,而正业反无会。
是率小人以食君子之肉,驱天下之人而为鳏寡孤独,而入于象驼牛马,而曾蜂蝗蚊蚁之不若,而后称善人。呜呼,岂不痛哉,岂不痛哉!
今天下之变亟矣。稍达时局者,必曰兴矿利,筑铁路,整商务,练海军。今试问:驱八股八韵考据词章之士,而属之以诸事,能乎否乎?
则曰:有同文馆、水师学堂诸生徒在。今且无论诸生徒之果成学与否,试问:以区区之生徒,供天下十八行省变法之用,足乎否乎?人才乏绝,百举具废,此中国所以讲求新法三十年而一无所成,卒为一孔守旧之论间执其口也。今海内之大,四万万人之众,其豪杰之士,聪明材力足以通此诸学者,盖有之矣。然此诸学者,非若考据词章之可以闭户獭祭而得也。如矿利则必游历各省,察验矿质,博求各国开矿、分矿、炼矿之道,大购其机器仪器而试验之,尽购其矿务之书而翻译之,集陈万国所有之矿产而比较之。练军则必集万国兵法之书而读之,集万国制造枪炮药弹、筑修营垒船舰之法而学之。学此诸法,又非徒手而学也,必游历其国,观其操演,遍览各厂,察其制造,大陈汽机,习其用式。自余群学,率皆类是。故无三十七万金之天文台,三十五万金之千里镜,则天学必不精;不能环游地球,即游矣,而不能遍各国,省府州县皆有车辙马迹,则地学必不精。试问:一人之力,能任否乎?此所以虽有一二有志之士,不能成学,不能致用,废弃以没世也。
彼西人之为学也,有一学即有一会。故有农学会,有矿学会,有商学会,有工学会,有法学会,有天学会,有地学会,有算学会,有化学会,有电学会,有声学会,有光学会,有重学会,有力学会,有水学会,有热学会,有医学会,有动、植两学会,有教务会,乃至于照像、丹青、浴堂之琐碎,莫不有会。其入会之人,上自后妃王公,下及一命布衣,会众有集至数百万人者,会资有集至数百万金者。会中有书以便翻阅,有器以便试验,有报以便布知新艺,有师友以便讲求疑义,故学无不成,术无不精,新法日出,以前民用,人才日众,以为国干,用能富强甲于五洲,文治轶于三古。
今夫五印度数万里之大,五十年间,晏然归于英国;广州之役,割香港,开口岸,举动轰赫,天下震慑,而不知皆彼中商学会为之也。通商以来,西人领文凭,游历边腹各省,测绘舆图,考验物矿者,无岁无之;中国之人,疑其奸细,而无术以相禁,百不知皆彼中地学会为之也。
故西国国家之于诸会也,尊重保护而奖借之,或君主亲临,以重其事,或拨帑津贴,以助其成。会日盛而学日进,盖有由也。
今欲振中国,在广人才;欲广人才,在兴学会。诸学分会,未能骤立,则先设总会。
设会之日:一曰胪陈学会利益,专折上闻,以定众心;二曰建立孔子庙堂,陈主会中,以著一尊;三曰贻书中外达官,令咸损输,以厚物力;四曰函招海内同志,咸令入会,以博异才;五曰照会各国学会,常通音问,以广声气;六曰函告寓华西士,邀致入会,以收他山;七曰咨取官局群籍,概提全分,以备储藏;八曰尽购已翻西书,收庋会中,以便借读。九曰择购西方各书,分门别类,以资翻译;十曰广翻地球各报,布散行省,以新耳目;十一曰精搜中外地图,悬张会堂,以备流览;十二曰大陈各种仪器,开博物院,以助试验;十三曰编纂有用书籍,广印廉售,以启风气;十四曰严定会友功课,各执专门,以励实学;十五曰保选聪颖子弟,开立学堂,以育人才;十六曰公派学成会友,游历中外,以资著述。
举国之大,而仅有一学会,其犹一蚊一虻之劳也。今以四万万人中,忧天下求自强之士,无地无之,则宜所至广立分会。一省有一省之会,一府有一府之会,一州县有一州县之会,一乡有一乡之会,虽数十人之客,数百金之微,亦无害其为会也。积小高大,扩而充之,天下无不成学之人矣。
遵此行之,一年而豪杰集,三年而诸学备,九年而风气成。欲兴农学,则农学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兴矿利,则矿学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兴工艺,则工艺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兴商务,则商务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求使才,则法学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整顿水陆军,则兵学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制新器,广新法,则天、算、声、光、化、电等学会之才,不可胜用也。以雪仇耻,何耻不雪!以修庶政,何政不成!
若徇纪昀之躛言,率畏首之旧习,违乐群之公理,甘无告之恶名,则非洲、印度、突厥之覆辙,不绝于天壤。西方之人,岂有爱乎?一木只柱,无所砥于横流;佩玉鸣琚,非所救于急难。《诗》曰:“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呜呼!凡百君子,其无风雨漂摇,乃始晓音瘏口,而莫能相救也。
论报馆有益于国事
(1896年8月9日)
战国之强弱,则于其通塞而已。血脉不通则病;学术不通则陋;道路不通,故秦越之视肥瘠,漠不相关;言语不通,故闽粤之与中原,邈若异域。惟国亦然。上下不通,故无宣德达情之效,而舞文之吏,因缘为奸;内外不通,故无知己知彼之能,而守旧之儒,乃鼓其舌。中国受侮数十年,坐此焉耳。
去塞求通,厥道非一,而报馆其导端也。无耳目,无喉舌,是曰废疾。今夫万国并立,犹比邻也,齐州以内,犹同室也。比邻之事,而吾不知,甚乃同室所为,不相闻问,则有耳目而无耳目;上有所措置,不能喻之民,下有所苦患,不能告之君,则有喉舌而无喉舌。其有助耳目、喉舌之用,而起天下之废疾者,则报馆之为也。
报馆于古有征乎?古者太师陈诗以观民风,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使乘輶轩以采访之,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移于天子,犹民报也。
公卿大夫,揄扬上德,论列政治,皇华命使,江汉纪勋,斯干考室,駉马畜牧,君以之告臣,上以之告下,犹官报也。
又如诵训掌道方志,以诏观事;掌道方慝,以诏辟忌,以知地俗;外史掌四方之志,达书名于四方;撢人掌诵王志,道国之政事,以巡天下邦国而语之。凡所以宣上德、通下情者,非徒纪述,兼有职掌,故人主可坐一室而知四海,士夫可诵三百而知国政。三代盛强,罔不由此。
西人之大报也,议院之言论纪焉,国用之会计纪焉,人数之生死纪焉,地理之险要纪焉,民业之盈绌纪焉,学会之程课纪焉,物产之品目纪焉,邻国之举动纪焉,兵力之增减纪焉,律法之改变纪焉,格致之新理纪焉,器艺之新制纪焉。
其分报也,言政务者可阅官报,言地理者可阅地学报,言兵学者可阅水陆军报,言农务者可阅农学报,言商政者可阅商会报,言医学者可阅医报,言工务者可阅工程报,言格致者可阅各种天、算、声、光、化、电专门名家之报。有一学即有一报,其某学得一新义,即某报多一新闻,体繁者证以图,事赜者列为表,朝登一纸,夕布万邦。是故任事者无阂隔蒙昧之忧,言学者得观善濯磨之益。犹恐文义太赜,不能尽人而解,故有妇女报,有孩孺报。其出报也,或季报,或月报,或半月报,或旬报,或七日报,或五日报,或三日报,或两日报,或每日报,或半日报。
国家之保护报馆,如鸟鬻子;士民之嗜阅报章,如蚁附膻。阅报愈多者,其人愈智;报馆愈多者,其国愈强。曰:惟通之故。
其益于国事如此,故怀才抱德之士,有昨为主笔而今作执政者,亦有朝罢枢府而夕进报馆者,其主张国是,每与政府通声气。如俄、土之争战,德、奥、意之联盟,五洲之人,莫不仰首企足以观《秦晤士》之议论,文甫脱稿,电已飞驰,其重之又如此。然而英国、德国、日本国,或于报馆有谗谤之律,有惩罚之条,则又何也?记载琐故,采访异闻,非齐东之野言,即秘辛之杂事,闭门而造,信口以谈,无补时艰,徒伤风化,其弊一也;军事敌情,记载不实,仅凭市虎之口,罔惩夕鸡之嫌,甚乃揣摩众情,臆造诡说,海外已成劫烬,纸上犹登捷书,荧惑听闻,贻误大局,其弊二也;臧否人物,论列近事,毁誉凭其恩怨,笔舌甚于刀兵,或飏颂权贵,为曳裾之阶梯,或指斥富豪,作苞苴之左卷,行同无赖,义乖祥言,其弊三也;操觚发论,匪有本原,蹈袭陈言,剿撮涂说,或乃才尽为忧,敷衍塞责,讨论轶闻,纪述游览,义无足取,言之无文,其弊四也;或有译录稍广,言论足观,删汰秽芜,颇知体要,而借阐宗风,不出郑志,虽有断章取义之益,未免歌诗不类之憾,其弊五也。具此诸端,斯义遂梏,遂使海内一二自好之士,反视报馆为蝥贼,目报章为妖言,古义不行,良法致弊。呜呼,不其恫欤!
今设报于中国,而欲复西人之大观,其势则不能也。西国议院议定一事,布之于众,令报馆人入院珥笔而录之;中国则讳莫如深,枢府举动,真相不知,无论外人也。西国人数、物产、民业、商册,日有记注,展卷粲然,录副印报,与众共悉;中国则夫家六畜,未有专司,州县亲民,于其所辖民物、产业,末由周知,无论朝廷也。西人格致制造专门之业,官立学校,士立学会,讲求观摩,新法日出,故亟登报章,先睹为快;中国则稍讲此学之人,已如凤毛麟角,安有专精其业,神明其法,而出新制也。坐此数故,则西报之长,皆非吾之所能有也。然则报之例当如何?曰:广译五洲近事,则阅者知全地大局,与其强盛弱亡之故,而不至夜郎自大,坐眢井以议天地矣;详录各省新政,则阅者知新法之实有利益,及任事人之艰难经画,与其宗旨所在,而阻挠者或希矣;博搜交涉要案,则阅者知国体不立,受人嫚辱,律法不讲,为人愚弄,可以奋厉新学。思洗前耻矣;旁载政治、学艺要书,则阅者知一切实学源流门径,与其日新月异之迹,而不至抱八股八韵考据词章之学,枵然而自大矣。准此行之,待以岁月,风气渐开,百废渐举,国体渐立,人才渐出,十年以后,而报馆之规模,亦可渐备矣。
嗟夫!中国邸报兴于西报未行以前,然历数百年未一推广。商岸肇辟,踵事滋多;劝百讽一,裨补盖寡;横流益急,晦盲依然;喉舌不通,病及心腹。虽蚊虻之力,无取负山;而精禽之心,未忘填海。上循不非大夫之义,下附庶人市谏之条;私怀救火弗趋之愚,迫为大声疾呼之举;见知见罪,悉凭当途。若听者不亮,目为诽言,摧萌拉蘖,其何有焉?
或亦同舟共艰,念厥孤愤,提倡保护,以成区区,则顾亭林所谓“天下兴亡,匹夫之贱,与有责焉”已耳。
论中国积弱由于防弊
(1896年10月27日)
先王之为天下也公,故务治事;后世之为天下也私,故各防弊。务治事者,虽不免小弊,而利之所存,恒足以相掩;务防弊者,一弊未弭,百弊已起,如葺漏屋,愈葺愈漏,如补破衲,愈补愈破。务治事者,用得其人则治,不得其人则乱;务防弊者,用不得其人而弊滋多,即用得其人而事亦不治。自秦迄明,垂二千年,法禁则日密,政教则日夷,君权则日尊,国威则日损。上自庶官,下自亿姓,游于文网之中,习焉安焉,驯焉扰焉,静而不能动,愚而不能智。历代民贼,自谓得计,变本而加厉之?及其究也,有不受节制,出于所防之外者二事:曰彝狄,曰流寇。二者一起,如汤沃雪,遂以灭亡。于是昔之所以防人者,则适足为自敝之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