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文集


  天下之为说者,动曰一劳永逸。此误人家国之言也。今夫人一日三食,苟有持说者曰:一食永饱,虽愚者犹知其不能也,以饱之后历数时而必饥,饥而必更求食也。今夫立法以治天下,则亦若是矣。法行十年,或数十年,或百年而必敝,敝而必更求变,天之道也。故一食而求永饱者必死,一劳而求永逸者必亡。今之为不变之说者,实则非真有见于新法之为民害也,夸毗成风,惮于兴作,但求免过,不求有功。

  又经世之学,素所未讲,内无宗主,相从吠声。听其言论,则日日痛哭,读其词章,则字字孤愤。叩其所以图存之道,则眙然无所为,对曰:天心而已,国运而已,无可为而已,委心袖手,以待覆亡。噫,吾不解其用心何在也。

  要而论之,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变者天下之公理也。大地既通,万国蒸蒸,日趋于上,大势相迫,非可阏制,变亦变,不变亦变。变而变者,变之权操诸已,可以保国,可以保种,可以保教;不变而变者,变之权让诸人,束缚之,驰骤之。呜呼!则非吾之所敢言矣。是故变之途有四:其一,如日本,自变者也;其二,如突厥,他人执其权而代变者也;其三,如印度,见并于一国而代变者也;其四,如波兰,见分于诸国而代变者也。吉凶之故,去就之间,其何择焉?(诗)曰:“嗟我兄弟,邦人诸友,莫肯念乱,谁无父母?”(传)曰:“嫠妇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霣,为将及焉。”此固四万万人之所同也。彼犹太之种,迫逐于欧东;非洲之奴,充斥于大地,呜呼!夫非犹是人类也欤。

  论变法不知本原之害

  (1896年8月29日—1897年9月17日)

  难者曰:“中国之法,非不变也,中兴以后,讲求洋务,三十余年,创行新政,不一而足,然屡见败衄,莫克振救,若是乎新法之果无益于人国也。”释之曰:前此之言变者,非真能变也,即吾向者所谓补苴罅漏,弥缝蚁穴,漂摇一至,同归死亡,而于去陈用新,改弦更张之道,未始有合也。昔同治初年,德相毕士麻克语人曰:“三十年后,日本其兴,中国其弱乎?日人之游欧洲者,讨论学业,讲求官制,归而行之;中人之游欧洲者。询某厂船炮之利,某厂价值之廉,购而用之,强弱之原,其在此乎?”呜呼,今虽不幸而言中矣,惩前毖后,亡羊补牢,有天下之责者,尚可以知所从也。

  今之言变法者,其荦荦大端,必曰练兵也,开矿也,通商也,斯固然矣。然将率不由学校,能知兵乎?选兵不用医生,任意招募,半属流丐,体之赢壮所不知,识字与否所不计,能用命乎?将俸极薄,兵饷极微,伤废无养其终身之文,死亡无卹其家之典,能洁已效死乎?图学不兴,阨塞不知,能制胜乎?船械不能自造,仰息他人,能如志乎?

  海军不游弋他国,将卒不习风波,一旦临敌,能有功乎?如是则练兵如不练。矿务学堂不兴,矿师乏绝,重金延聘西人,尚不可信,能尽利乎?械器不备,化分不精,能无弃材乎?道路不通,从矿地运至海口,其运费视原价或至数倍,能有利乎?如是则开矿如不开。商务学堂不立,罕明贸易之理,能保富乎?工艺不兴,制造不讲,土货销场,寥寥无几,能争利乎?道路梗塞,运费笨重,能广销乎?厘卡满地,抑勒逗留,朘膏削脂,有如虎狼,能劝商乎?领事不报外国商务,国家不护侨寓商民,能自立乎?如是则通商如不通。其稍进者曰:“欲求新政,必兴学校。”

  可谓知本矣,然师学不讲,教习乏人,能育才乎?科举不改,聪明之士,皆务习帖括,以取富贵,趋舍异路,能俯就乎?官制不改,学成而无所用,投闲置散,如前者出洋学生故事,奇才异能,能自安乎?既欲省府州县皆设学校,然立学诸务,责在有司,今之守令,能奉行尽善乎?

  如是则兴学如不兴。自余庶政,若铁路,若轮船,若银行,若邮政,若农务,若制造,莫不类是。盖事事皆有相因而至之端,而万事皆同出于一本原之地,不挈其领而握其枢,犹治丝而棼之,故百举而无一效也。

  今之言变法者,其蔽有二:其一欲以震古铄今之事,责成于肉食官吏之手;其二则以为黄种之人,无一可语,委心异族,有终焉之志。夫当急则治标之时,吾固非谓西人之必不当用,虽然,则乌可以久也。中国之行新政也,用西人者,其事多成,不用西人者,其事多败,询其故?

  则曰:“西人明达,华人固陋;西人奉法,华人营私也。”吾闻之日本变法之始,客卿之多,过于中国也。十年以后,按年裁减,至今一切省署,皆日人自任其事,欧洲之人百不一存矣。今中国之言变法,亦既数十年,而犹然借材异地,乃能图成,其可耻孰甚也?夫以西人而任中国之事,其爱中国与爱其国也孰愈?

  夫人而知之矣,况吾所用之西人,又未必为彼中之贤者乎。

  若夫肉食官吏之不足任事,斯固然矣。虽然,吾固不尽为斯人咎也,帖括陋劣,国家本以此取之,一旦而责以经国之远猷,乌可得也。捐例猥杂,国家本以此市之,一旦而责以奉公之廉耻,乌可得也。一人之身,忽焉而责以治民,忽焉而责以理财,又忽焉而责以治兵,欲其条理明澈,措置悉宜,乌可得也。在在防弊,责任不专,一事必经数人,互相牵制,互相推诿,欲其有成,乌可得也。学校不以此教,察计不以此取,任此者弗赏,弗任者弗罚,欲其振厉,黾勉图功,乌可得也。途壅俸薄,长官层累,非奔竞未由得官,非贪污无以谋食,欲其忍饥寒,蠲身家,以从事于公义,自非圣者,乌可得也。

  今夫人之智愚贤不肖,不甚相远也。必谓西人皆智,而华人皆愚;西人皆贤,而华人皆不肖,虽五尺之童,犹知其非。然而西官之能任事也如彼,华官之不能任事也如此,故吾曰:不能尽为斯人咎也,法使然也。立法善者,中人之性可以贤,中人之才可以智,不善者反是。塞其耳目而使之愚,缚其手足而驱之为不肖,故一旦有事,而无一人可为用也。不此之变,而鳃鳃然效西人之一二事,以云自强,无惑乎言变法数十年,而利未一见,弊已百出,反为守旧之徒,抵其隙而肆其口也。

  吾今为一言以蔽之曰: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开学校;学校之立,在变科举,而一切要其大成,在变官制。难者曰:“子之论探本穷原,靡有遗矣,然兹事体大,非天下才,惧弗克任,恐闻者惊怖其言以为河汉,遂并向者一二西法而亦弃之而不敢道,奈何?子毋宁卑之无甚高论,令今可行矣。”释之曰:不然,夫渡江者汎乎中流,暴风忽至,握舵击楫,虽极疲顿,无敢去者,以偷安一息,而死亡在其后也。

  庸医疑证,用药游移。精于审证者,得病源之所在,知非此方不愈此疾,三年畜艾,所弗辞已,虽曰难也,将焉避之。抑岂不闻东海之滨,区区三岛,外受劫盟,内逼藩镇,崎岖多难,濒于灭亡,而转圜之间,化弱为强,岂不由斯道矣乎?则又乌知乎今之必不可行也。有非常之才,则足以济非常之变。呜呼!是所望于大人君子者矣。

  续论变法不知本原之害

  (1896年8月29日—1897年9月17日)

  去岁李相国使欧洲,问治国之道于德故相俾士麦,俾士麦曰:“我德所以强,练兵而已。今中国之大患,在兵少而不练,船械窳而乏也,若留意于此二者,中国不足强也。”今岁张侍郎使欧,与德国某爵员语,其言犹俾相言。中国自数十年以来,士夫已寡论变法,即有一二,则亦惟兵之为务,以谓外人之长技,吾国之急图,只此而已。众口一词,不可胜辨,既闻此言也,则益自张大,谓西方之通人,其所论固亦如是。

  梁启超曰:“嗟乎,亡天下者,必此言也。吾今持春秋无义战,墨翟非攻,宋钘寝兵之义,以告中国,闻者必曰:以此孱国而陈高义以治之,是速其亡也。不知使有国于此,内治修,工商盛,学校昌,才智繁,虽无兵焉,犹之强也,彼美国是也。美国兵不过二万,其兵力于欧洲,不能比最小之国,而强邻眈眈,谁敢侮之。使有国于此,内治隳,工商窳,学校塞,才智希,虽举其国而兵焉,犹之亡也,彼土耳其是也。土耳其以陆军甲天下,俄土之役,五战而土三胜焉,而卒不免于今日,若是乎国之强弱在兵,而所以强弱者不在兵,昭昭然矣。今有病者,其治之也,则必涤其滞积,养其荣卫,培其元气,使之与无病人等,然后可以及他事,此不易之理也。今授之以甲青,予之以戈戟,而曰尔盍从事焉,吾见其舞蹈不终日,而死期已至也。彼西人之练兵也,其犹壮士之披甲胄而执戈鋋也,若今日之中国,则病夫也,不务治病,而务壮士之所行,故吾曰亡天下者,必此言也。

  然则西人易为为此言?曰:嗟乎,狡焉思启封疆以灭社稷者,何国蔑有?吾深惑乎吾国之所谓开新党者,何以于西人之言,辄深信谨奉,而不敢一致疑也。西人之政事,可以行于中国者,若练兵也,置械也,铁路也,轮船也,开矿也;西官之在中国者,内焉聒之于吾政府,外焉聒之于吾有司,非一日也。若变科举也,兴学校也,改官制也,兴工艺开机器厂也,奖农事也,拓商务也,吾未见西人之为我一言也。是何也?

  练兵,而将帅之才必取于彼焉;置械,而船舰枪炮之值必归于彼焉;通轮船铁路,而内地之商务,彼得流通焉;开矿,而地中之蓄藏,彼得染指焉。且有一兴作,而一切工料,一切匠作,无不仰给之于彼,彼之士民,得以养焉。以故铁路开矿诸事,其在中国,不得谓非急务也。然自西人言之,则其为中国谋者十之一,自为谋者十之九。若乃科举、学校、官制、工艺、农事、商务等,斯乃立国之元气,而致强之本原也。使西人而利吾之智且强也,宜其披肝沥胆,日日言之。今夫彼之所以得操大权霑大利于中国者,以吾之弱也,愚也,而乌肯举彼之所以智所以强之道,而一以畀我也?恫乎英士李提摩太之言也,曰:“西官之为中国谋者,实以保护本国之权利耳,余于光绪十年回英,默念华人博习西学之期,必已不远,因拟谒见英、法、德等国学部大臣,请示振兴新学之道,以储异日传播中华之用。迨至某国,投刺晋谒其学部某大臣,叩问学校新规,并请给一文凭,俾得偏游全国大书院。大臣因问余考察本国新学之意,余实对曰:“欲以传诸中华也’,语未竟,大臣艴然变色曰:“汝教华人尽明西学,其如我国何?

  其如我各与国何?’文凭遂不可得。”又曰:“西人之见华官,每以谀词献媚,曰:“贵国学问,实为各国之首’。以骄其自以为是之心,而坚其藐视新学之志,必使无以自强而后已。今夫李君,亦西人也,其必非为谰言以汙蔑西人,无可疑也,而其言若此。

  吾欲我政府有司之与西人酬酢者,一审此言也。

  李相国之过德也,德之官吏及各厂主人,盛设供帐,致敬尽礼,以相款宴,非有爱于相国也,以谓吾所欲购之船舰枪炮,利将不赀,而欲胁肩捷足以夺之也。及哭龙姆席间一语,咸始废然,英法诸国,大哗笑之。然则德人之津津然以练兵置械相劝勉者,由他国眎之,若见肺肝矣。

  且其心犹有叵测者,彼德人固欧洲新造之雄国也,又以为苟不得志于东方,则不能与俄、英、法诸国竞强弱也。中国之为俎上肉久矣,商务之权利握于英,铁路之权利握于俄,边防之权利握于法、日及诸国,德以后起,越国鄙远,择肥而噬,其道颇难,因思握吾邦之兵权,制全国之死命。故中国之练洋操聘教习也,德廷必选知兵而有才者以相畀,令其以教习而兼统领之任。今岁鄂省武备学堂之聘某德弁也,改令只任教习,不充统领,而德廷乃至移书总署,反覆力争,此其意欲何为也?

  使吾十八行省,各练一洋操,各统以德弁,教之诲之,日与相习,月渐岁摩,一旦瓜分事起,吾国绿营防勇,一无所恃,而其一二可用者,惟德人号令之是闻,如是则德之所获利益,乃不在俄、英、法、日诸国下,此又德人隐忍之阴谋,而莫之或觉者也。

  当中日订通商条约之际,德国某日报云:“我国恒以制造机器等,售诸中国、日本、日本仿行西法,已得制造之要领,今若任其再流之中国,恐德国之商务,扫地尽矣。”

  去岁《字林西报》载某白人来书云:“昔上海西商,争请中国务须准将机器进口,欧格讷公使回国时,则谓此事非西国之福,今按英国所养水陆各军,专为扩充商务,保护工业起见,所费不赀,今若以我英向来制造之物,而令人皆能制造,以夺我利,是自作孽也。”呜呼,西人之言学校商务也,则妒我如此,其言兵事也,则爱我如彼,虽负床之孙亦可以察其故矣。一铁甲之费,可以支学堂十余年,一快船之费,可以译西书数百卷,克虏伯一尊之费,可以设小博物院三数所,洋操一营之费,可以遣出洋学生数十人,不此之务,而惟彼之图,吾甚惜乎以司农仰屋艰难罗掘所得之金币,而晏然馈于敌国,以易其用无可用之物。数年之后,又成盗粮。往车已折,来轸方遒,独至语以开民智植人才之道,则咸以款项无出,玩日愒时,而曾不肯舍此一二以就此千万也。吾又惑乎变通科举工艺专利等事,不劳国家铢金寸币之费者,而亦相率依违,坐视吾民失此生死肉骨之机会而不肯一导之也。吾它无敢怼焉,吾不得不归罪于彼族设计之巧,而其言惑人之深也。诗曰:“无信人之言,人实诳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