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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泉随笔
林泉随笔 (明)张纶言
愚尝谓:《论》、《孟》之外,若子、史,若诗文辞赋,与夫异端方技术数之书,虽有纯驳邪正浅深偏全之不同,然而,吾心之体未始不该也。苟能覃思熟究以求其是非得失之所以然,抑岂不可以为学之助乎?既又自以为太史公言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理,慱如司马迁然,尚云尔。况今天下九流百氏之书,止则充栋宇,出则汗牛马,穷乡白屋,焉得悉致而有之?一耳目之管窥蠡测,又焉得遍观而尽识也?于是遇书不复力求,惟取家藏故书而读之,读竟则思,然又性质庸塞,加以俗事纷扰,所得毫发,旋复遗忘,终未能资乎外而养乎中也。数年以来,耕钓江淮,自愧无益于进,追思往昔所读经、传、子、史诸书,其或理有未畅,语有未莹,舛有可考,疑有当辩者疏而通之,补而足之,推广而明之,不分伦类,随笔记录。久之,不觉成编,至于性命之精微,道德之深奥,则未款启而弗敢以轻言也。第恨家厄回禄,片纸只字无遗,执笔之际,无所考证,往往不免郢书而燕说,世之慱洽君子不以肤末于学而遽云云,见嗤改而正诸则幸也。
书伊训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泰誓十有三年春,蔡传谓三代虽正朔不同,皆以寅月起数,其说详矣。永嘉史氏《管窥外编》所载诸儒论辩不胜其多。或以为,《春秋》书「春王正月」非春也,圣人假天时以立义耳。又谓颜渊问为邦,孔子告以行夏之时,既曰行,必因当时不行而言也。又引《左传》春搜、夏苗、无冰献麦等事为证,反复数百余言,不过皆为商建丑即以丑月为岁首,周建子即以子月为正月。今按出屋许氏言,《春秋》改时改月出于圣人特笔,而他书月数不改乃时王之制。如是,则诸家不改月数之说,为有据矣。而考亭朱子诗传孟注亦未以周月为夏月也。夫众言淆乱折诸圣,圣经无明文而折衷以吾心之理可也。诸家之辩考之古诚不谬矣,蔡氏之说又岂不可为来世法乎?不然,则汉之太初历以寅月冠岁首,历代因之,更千载而不变者,得非天道不爽而人事得其宜乎?由是言之,则蔡说自可垂法后世,商周月数改与不改,不必深究也。
蔡传中有前后自相异者,如《尧典》「粤若稽古」,与《召诰》「越若来三月,」及《大诰》「弗吊兴多士,弗吊昊天子」,字义本同而皆训释不同,何谓也?
《易》干卦爻言:「九四,或跃在渊,无咎」。《本义》曰:「内卦以德学言,外卦以时位言。进德修业,九三备矣。此则欲其及时而进也。」盖干卦至九三,圣人德业进修无以加矣;至九四,则将居位而行道也。欲及时者,勉之之辞。云峰胡氏曰:「三四重刚不中,危疑之时,自昔圣贤处此,惟有进德修业而已。」此说与《本义》颇异,未详其义。
「九四重刚而不中」。《本义》曰:「九四非重刚,刚字疑衍。」盖以九虽阳爻,而四非阳位,故也。云峰胡氏犹以为上干之刚,以五为中,四则重刚而不及乎中,与九三并言之,何哉?
《随卦》六二「系小子,失丈夫」。程传曰:「二有中正之德,非必至是也。在随之初,当为之戒。」《本义》曰:「二阴柔不能自守,以须正应,故其象如此。」二说不同。今按临川吴氏曰:「二之中正,非必果背五向初也。但以其近比,易于牵系,故爻辞示戒。」又按九五:「孚于嘉,吉。」《本义》曰:「阳刚中正,下应中正。」下应中正,指二也。二既中正,必不舍九五而系比初九,其为戒辞明矣。
《师卦》六五:「弟子舆尸。」《本义》曰:「弟子,三、四也。」今按六三「师或舆尸,凶。」六四「师左次,无咎。」此弟子,盖独指六三一爻,岂《本义》误而兼言之,或字有讹谬耳?上六:「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本义》有曰:「小人虽有功,亦不可使之得有爵土,但优以金帛可也。」窍恐此语颇有讹误。夫军旅之兴,用人非一道,凡有一智一能之士,皆可使也。功成之后,分其高下等差,封之爵土,荣以禄位,加之赏赉,则人怀敌忾之心矣。苟但优以金帛而不封之以爵土,则赏不酬功,恩不补劳,而功臣为之解体矣。如汉之韩、彭,唐之李绩、尉迟恭之流,皆一时贪力逐利之人也,使无高位重爵以激扬之,则必望望然去矣,亦安能得其心而尽其力哉?又按朱子有曰:「开国承家,是公共得的。」未分别君子小人。在「小人勿用」则是「勿更用他,与之谋议经画耳。」以此说易,《本义》中数句可也。
《夬卦》:「苋陆兵夬。」朱子:「苋,马齿苋。」陆,商陆也,一名章陆。程传误以为一物,《本义》亦欠添改。
《诗》「汝坟父母。」孔迩传言:「父母指文王。」又曰:「父母甚近,不可懈于王事而贻其忧。」刘氏亦曰:「父母,行役之父母也。」盖妇人喜其夫妇,劳之曰:「尔不可懈于王事,尔虽行役,然父母甚近,可以知其安否也。」窃恐后说胜前。
《氓》:「三岁食贫。」又曰:「三岁为妇。」又曰:「及尔偕老,老使我怨。」又曰:「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总角而至于老,则不特三岁矣。此岁岂指淫奔之初而言也。传言是妇失身于人,宜为人所贱恶,然少而亲昵,老而弃之,则其人忍矣。宜其谓之蚩蚩之戒也。
《野有死麇》,鲁齐王氏研几图以为淫诗。今考此诗,首云:「有女怀春。」传曰:「当春而有怀也。既曰有怀,则必不拒人之诱矣。」又曰「吉士诱之。」既曰吉士,则亦非强暴之人矣。其末三句,盖是女信其人之诱,使之舒缓而来,无动我巾,无使庞吠,欲人不惊觉而适其愿之辞也。况其语意又与「将仲子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等句相类,其为淫诗无疑,岂亦郑卫之诗,而误列于此也欤?
「十月之交」。传曰:「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左旋于地一昼一夜则一行一周而又过一度,日月皆右行于天。一昼一夜则日行一度,月行十三度十九分度之七,故曰一岁而一周天,月二十九日而一周天。」此据历家之说也。然张子独以为天右旋,日月皆左旋,盖以天行健,日月不能及,反若右旋。正其后诸儒皆本说,而见于蔡氏书传尤详。东嘉史氏,以为历家考验天象,其法自有传授,先儒之说固为有理,恐不如历家之精也。今按朱子辑诗传,则先述历法;晚年订书传,则取《正蒙语录》,中虽有定论,而诗传竟无改易,则史氏之说似不可不仿也。
《小弁》首章,传曰:「幽王太子宜臼被废而作此诗。」及释六章「相彼投兔」等句,有曰:「今王信谗,弃逐其子,鲁视投兔,死人之不如。」其后篇题下,又曰:「序以为太子之传,述太子之情,以为是诗,不知其何所处也?」孟子注亦曰:「幽王废宜臼,宜臼之传为作此诗,叹王信谗而不察,伤己无辜而被废,忧怨迫切而无过甚之辞,非孝敬笃至者,弗能及也。使平王而知此,东迁之后,必能止申侯之罪,报乃父之仇,而周室中兴矣。」序谓此诗太子之传,述其情而作似不必疑也。
《绵》之八章云,注疏以为文王事。朱子传曰:「大王虽不能殄绝昆夷之愠怒,亦不陨坠己之声闻。」孟子曰:「文王事昆夷。」集注曰:「事见《诗.大雅》。」疑指此章而云也。
「文公四年,晋侯伐秦。」胡传谓:「圣人以常情待晋襄,而以王事责秦穆,故晋侯得称爵也。」「二年,秦晋战彭衙。」传又谓以晋侯为主于处己息争之道,远怨之方,王者之事也,则似又以王事责晋襄矣。前后似不照应。周礼,祭祀供萧茅。郑氏疏曰:「萧读作包,」而引左传证之,盖以为一物也。今以郊特牲及《管子》所谓「一茅而三眷」者考之,则萧者香蒿而茅者,其为二物明矣,当从杜说。
《礼记.鲁子问篇》:「吾闻诸老聃。」冯氏曰:「老聃,古寿考者之称。」石梁王氏曰:「此老聃,非是作五千岁者。」本朝宋太史曰:「老子,周柱下史李耳,字伯阳,一字聃,聃谓耳漫无轮也。寿一百六十余岁。周平王二十四年,以书授关尹喜,再八年入春秋。孔子则生于鲁襄公二十二年,上距老子授书关尹之时,已一百四十年。」按此说,则孔子适周之时,则聃犹未死也。庄周宗其道,言必称之,家语所记,又与《史记》合,岂欺后世哉?朱子虽尝疑有两老聃,而终亦自以为不然。注礼者,直述之可也,乃曲为之回护,而其实终有不可得而掩者矣。
《玉藻》:「君酒肉之赐,弗再拜。」子思于鲁缪公之馈鼎肉,稽首再拜而受。孟子因万章之问,亦曰:「以君命将之,再拜稽首而受。」何欤?岂礼道其常,而圣贤变礼以从宜欤?抑亦所处之位与所遇之时有不同欤?
明堂位周之大赤。盖周人尚赤,而旌旗之色因之也。《史记.周纪》云:「武王伐纣,斩纣头悬于太白之旗,悬嬖妾及二女头于小白之旗。」二说不同。荀子言纣悬于赤旆,必有所受。而迁史之讹明矣。
《庄子.逍遥游篇》:「尧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窅然丧其天下焉。」盖言尧往见神人,而有志于道,虽有天下而不与,若丧之也。陆氏以四子为王傀、啮缺、被衣、许由。今按尧让天下与许由,则尧、许固同时矣。若夫三子皆在尧前,尧岂得一时而皆见之哉?此四子虽有所指,然非陆所言也。其《让王篇》言:「子州支父,即子州支伯。」亦恐非是。
「汤之问棘也,是已。」梁简文云:「汤,广大也。棘,狭小也。」今按《列子.汤问篇》张湛注曰:「夏棘字子棘,为汤大夫。」则棘为夏革,明甚。郭、李得之,但失不引《列子》为证耳。
《荀子》言武王诛二人,又两言悬纣首于赤旆。《史记》云斩纣与妲己首,是诛二人也。尸佼遂言武王亲断纣颈,手污于血。愚谓武王伐商,在于除暴救民,非复仇报怨也。纣死而天下定矣。悬其首于旗,欲何为乎?悬首且不可信,手刃之事又可信乎?
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虽辩,君子不德。又言施惠、邓析子法先王不是礼义,及其论治天下,则曰隆礼义而杀。《诗经》又曰:「法后王以一天下制度。」前后语意自相矛盾。又曰:「道过三代,谓之荡,法贰后王谓之不雅。」道与法果何分乎?岂道谓隆礼尊贤之类,而法乃治世刑重,乱世刑轻者耶。先儒言其学不纯粹,而言时或出入申商间,于兹信矣。
东海则有紫紶鱼盐焉然,而中国得以衣食之。杨注谓紫紶未详,又曰俗传是紫具,附石生,大者如手,其内含珠,古谓龟贝,为货,故曰衣食之。愚按此说虽稍通,然于衣字有碍,窃疑紫紶如禹贡皮服织文之类,既无考证,不如缺之。
相者之术,巧发而奇中,见诸传记多矣。荀子非之,以为相形不若论心,其言亦似有理。东莱吕氏犹以为无敌而为吾道增一异端。若夫列子、子游、子夏、子张、子思、孟轲于惠施、宋钘之中而既非之,则其失抑又甚焉。杨雄曰:「荀卿非数家之说,侻也。至于子思、孟轲,诡哉?」盖亦不以卿之言为然矣。
杨子《法言.问明篇》:「孟子疾过我门,而不入我室。」盖指孟子言「孔子疾乡原过我门而不入我室」之言而言也。其下或曰:「亦有疾乎?」问杨子亦有所疾乎,故复答曰:「我所疾者,则在摭我华而不食我实者也。」指意甚明,不待释注而知其秘,乃谓雄讥孟子摭我而实我食,失之远矣。
《史记.郑世家》:「子产,郑定公之幼子也。」其下无注。愚按,郑穆公生公子喜、公子师、公子弃疾、公子偃、公子騑、公子发、公子嘉,此所谓郑之七穆也。发,字子国。古有,孙氏王父字。子产,发之子公子侨也,侨子参,谓之国参。今曰「定公幼子」,《循吏传》又曰「成公幼子,」岂传写之误耶?谓子贡家益饶,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分庭抗礼,使孔子名布扬天下者,子贡实先后之也。其意盖谓孔子非子贡多财,历聘诸侯则不能致此声闻之盛。殊不知圣贤取重于人者,初不在财与势也。谓孟子书为轲自着,韩子以为轲既没,其徒万章、公孙丑相与记轲所言,二说不同。朱子以《史记》为是。今按,古者诸侯死后方谥,孟子所见,若梁惠、梁襄、齐宣、滕文、邹穆数君,此皆死于孟子之前也。窃恐韩说为长。
《淮南王安传》:「王子有孽子不害,最长,王弗爱,后、太子皆不以为子兄数。」盖言不害不为王爱,王后蔡不以为子数,太子迁不以为兄数,如淳注曰:「不以为子兄秩数。」意虽近而欠别白耳。
《孟子》:「外丙二年,仲壬四年。」赵氏言外丙立二年,仲壬立四年。程氏谓古人以岁为年,汤崩时,外丙方二岁,仲壬方四岁。朱子两存其说。今按《史记》汤寿一百岁而崩,岂有人年九十余而犹生子乎?当从赵氏为是。又按蔡氏书传言,太甲继仲壬而为王,亦主赵说而言之耳。
经传中言,帝与老氏不同。今以书多士篇证之,尤为明白。始言惟天不畀,继言惟帝不畀,末又言惟天不畀,此三语反复一意,不过皆言商纣不君,天不佑之而致于丧亡也。可见天即帝,帝即天,宁有彼此之间哉?程子曰:「以其形体而言,谓之天。以其主宰而言,谓之帝。圣人复起,不能易矣。」
孟子、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邹氏曰:「孔子之称水,其旨微矣。」饶氏以为征旨,川上之叹是也。今按荀氏《宥坐篇》,子贡问君子遇大水必观之说,孔子答之甚详,仲尼称水,其指此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