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笔杂抄

欧公记菱溪石,虑后人取去,则以刘氏子孙不能长有此石为戒。东坡记四菩萨画,虑后人取去,则既以父母感动人子,而亦以广明之贼不能全子孙,而有此画为戒。以仆观之,石虽奇,画虽工,要皆外物耳。欧公之移置二石,虽非取为己有,其为取一也。东坡既知舍此画矣,而犹汲汲恐他人之取,其为不能舍亦一也。石与画,自二公不能不恋恋,而欲使他人不恋恋,得乎?中人以上不待戒,中人以下,苟萌贪机,虽刑祸立至,尚不知戒,况身后盛衰乎?且东坡之舍此画曰:为父母也,安知他人取之者,不亦曰为父母乎?然则二公之见,犹不免于痴矣。(余云:米元章临终焚所玩法书、名画,即是此意。)
台之谚称水母以虾为目,盖非虚语。《广韵》言:它即水母也,以虾为目。
文虽奇,不可损正气;文虽工,不可掩素质。
为文,大概有三:主之以理,张之以气,束之以法。
前辈为文,虽或为流俗嗤点,然不肯辄轻改,盖意趣规模已定,轻重抑扬已不苟,难于迁就投合也。欧公作《范文正公神道碑》,载吕、范交欢弭怨始末,范公之子尧夫不乐,欲删改,公不从。尧夫竟自删去一二处,公谓苏允明曰:“范公碑为其子弟擅于石本移动,使人恨之。”荆公作钱公辅母墓铭,钱以不载甲科通判出身,及诸孙名,欲有所增损。荆公答之甚详,大略谓:一甲科通判,苟粗知为词赋,虽闾巷小人皆可以得之,何足道哉?故铭以谓,闾巷之士以为夫人荣明天下,有识者不以置悲欢荣辱于其心也。七孙业文有可道,固不宜略,若皆儿童,贤不肖未可知,列之于义何当也?又云:“鄙文自有意义,不可改也。宜以见还,而别求能如足下意者为之耳。”东坡作《王晋卿宝绘堂记》,内云:“钟繇至以此呕血发冢,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复壁,皆以儿戏害而国,凶而身,此留意之祸也。”王嫌所引用非美事,请改之。坡答云:“不使则已,使即不当改。”盖人情喜谀而多避忌,虽范、钱、王,闻人犹不免,何怪流俗之纷纷乎?而作者之文,固不肯谀,固不肯避忌,虽与范、钱、王厚善,亦终不为改也。水心作《汪参政勃墓志》,有云:佐佑执政,共持国论。执政,盖与秦桧同时者也。汪之孙浙东宪纲不乐,请改。水心答云:凡秦桧时执政,某未有言其善者,独以先正厚德,故勉为此,自谓已极称扬,不知盛意犹未足也。汪请益力,终不从。未几,水心死。赵蹈中方刊文集未就,门下有受汪嘱者,竟为除去“佐佑执政”四字,碑本亦除之,本非水心之意也。水心答书,惜不见集中。退之云:吾之为此文,岂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词。通其词者,本志于古道者也。古之遭,不苟毁誉于人,则吾之为斯文,皆有实也。然则妄改以投合,则失其实矣。穆伯长贫甚,为一僧寺记,有贾人致白金,求书姓名。伯长掷金于地曰:“吾宁饿死,终不以匪人污吾文也。”夫求书姓名且不可,而肯妄改以投合乎?前古作者所为墓志及他文,后多收入史传,使当时苟务投合,则已不能自信,岂能信世乎。水心为《窗集》字末云:趋舍一心之信,否臧百世之公。此二句,最有味,学文者宜思焉。故凡欺诳以为文者,文虽工,必不传也。
水心文本用编年法,自淳熙后道学兴废,立君、用兵始末,国势污隆,君子小人离合消长,历历可见,后之为史者当资焉。
水心与窗论文至夜半,曰:“四十年前,曾与吕丈说。”吕丈,东莱也。因问窗某文如何?时案上置牡丹数瓶,窗曰:“譬如此牡丹花,他人只一种,先生能数十百种。”盖极文章之变者。水心曰:“此安敢当,但譬之人家觞客,或虽金银器照座,然不免出于假借,自家罗列仅磁缶、瓦杯,然却是自家物色。”水心盖谓不蹈袭前入耳。磁瓦虽谦辞,不蹈袭则实语也。然不蹈袭最难,必有异禀绝识,融会古今文字于胸中,而洒然自出一机轴方可。不然,则虽临纸雕镂,只益为下耳。韩昌黎为樊宗师墓志,言其所著述甚多,凡七十五卷,又一千四十余篇,古未尝有,而不蹈袭前人一言一句,又以为文从字顺。则樊之文亦高矣,然今传于世者仅数篇,皆艰涩,几不可句,则所谓文从字顺者安在?此不可晓也。
相如赋云:诸蔗巴苴,注云:甘柘也。曹子建《都蔗诗》云:“都蔗虽甘,杖之必折。巧言虽美,用之必灭。”《六帖》云:张协有《都蔗赋》。
●卷二
四时异景,万卉殊态,乃见化工之妙;肥瘠各称,妍淡曲尽,乃见画工之妙。水心为诸人墓志,廊庙者赫奕,州县者艰勤,经行者淳粹,辞华者秀颖,驰骋者奇崛,隐遁者幽深,抑郁者悲怆,随其资质与之形貌,可以见文章之妙。
欧公凡遇后进投卷可采者,悉录之为一册,名曰“文林”。公为一世文宗,于后进片言只字,乃珍重如此,今人可以鉴矣。
王黄州以昌黎《祭裴太常文》“石之储常空于私室,方丈之食每盛于宾筵为惭笔,益不免类排。陈止斋亦以昌黎《颜子不贰过论》为惭笔,益不免有科举气。余观昌黎《祭薛中丞文》,岂亦所谓惭笔者耶?然颜子论乃少作,不足怪,二祭文皆为众人作,则稍屈笔力以略傍众人意,虽退之亦有不得已焉耳。
王德父名象祖,临海人,早从邱宗卿入蜀,有志义,力学工古文,晚为水心所知。德父尝为余言:“自古享文人之至乐者,莫如东坡。在徐州作一黄鹤楼,不自为记,而使弟子由、门人秦太虚为赋,客陈无已为铭,但自袖手为诗而已。有此弟,有此门人,有此客,可以指呼如意,而雄视百代。文人至乐,孰过于此欤?”余谓自古山水游观之处,遇名笔者已罕幸,而遇则大者文一篇,小者诗一联而止耳。未有同时三文,而皆卓伟可以传不朽者,坡之诗又未论也。盛山十二诗,唱者止如此,和者固不能无优劣。退之《滕王阁记》云:文列三王之右,与有荣焉。此特退之谦辞,如退之记固宜传,三王如勃之序,虽载人口,而绮靡卑弱乃尔,其余可知也。以同时遇三文而皆可传,自古惟黄鹤楼耳。
水心平生静重寡言,有雅量,喜愠不形于色,然能断大事。绍熙末年,光庙不过重华宫,谏者盈庭,中外汹汹,未几寿皇将大渐,诸公计无所出。水心时为司业,御史黄公庆使其婿太学生王裴仲温,密问水心曰:“今若更不成服,当何如?”水心曰:“如此,却是独夫也。”仲温归以告黄公,公大悟,而内禅之讥起于此。
晦翁帅潭。一日,得赵丞相简密报,已立嘉王为今上,当首以经筵召公。晦翁藏简袖中,竟入狱取大囚十八人,立斩之。才毕,而登极赦至。
王参预帅闽,以贵倨御僚属。正字刘公朔,时为福清宰。初至,以法不当阶墀,令吏先白之,参预怒。刘公候客位,连日不得见,竟弃去。曰:“吾不妨教学子以活。”参预使吏觇之,则已过大义渡矣。不得已,使吏挽回,批报以省元特免阶墀,他不为例。刘公在福清,每出,遇市巷小儿读书者,必下车问其读何书,为解说训诲之。市巷小儿皆相习为士,而邑之士风特盛。福清之政,至今人称之。
陈龙川自大理狱出,赴省试。试出,过陈止斋。举第一场书义破,止斋笑云:“又休了。”举第二场《勉强行道大有功论》,破云:“天下岂有道外之功哉?”止斋笑云:“出门便见哉,然此一句却有理。”又举第三场策,起云:“天下大势之所趋,天地鬼神不能易,而易之者,人也。”止斋云:“此番得了。”既而果中榜。
韩胄当国,欲以水心直学士院,草用兵诏,水心谢不能为四六。易彦章见水心,言:“院吏自有见成本子,何难?”盖儿童之论,非知水心者。既而卫清叔被命草诏云:百年为墟,谁任诸人之责。一日纵敌,遂贻数世之忧。清叔见水心,举似误以“为墟”为“成墟”,水心问之,卫惘然。他日,周南仲至,水心谓清叔文字近颇长进,然成墟字可疑。南仲愕曰:“本为墟字,何改也?”水心方知南仲实代作,盖南仲其姻家也。水心因荐南仲宜为文字官,遂召试馆职。
陈自强本太学服膺斋生,既当国,斋中为立碑,刻魁辅二大字。雷参政孝友,时为学官,作记称颂以谄之,刻大字之下。陈改,雷欲磨去,以泯其迹,诸生不从。一日,诸生赴公试,雷遣人急磨去之。嘉定更化,雷复显用,反攻他人为附韩,而欲自表其非韩党,可叹也。
和平之言难工,感慨之词易好。近世文人能兼之者,惟欧阳公如《吉州学记》之类,和平而工者也。如《丰乐亭记》之类,感慨而好者也。然《丰乐亭记》,意虽感慨,辞犹和平。至于《苏子美集序》之类,则纯乎感慨矣。乃若愤闷不平,如王逢原悲伤无聊;如邢居实,则感慨而失之者也。
唐之古诗,未有杜子美,先有陈子昂。唐之古文,未有韩退之,先有元次山。陈、元盖杜、韩之先驱也,至杜、韩益彬彬耳。
东坡言:妄论利害,搀说得失,为制科习气。余谓近世词科亦有一般习气。意主于谄,辞主于夸,虎头鼠尾,外肥中枵,此词科习气也。能消磨尽者,难耳。东莱早年文章,在词科中最号杰然者。然藻缋排比之态,要亦消磨未尽,中年方就平实,惜其不多作,而遂无年耳。
文字之雅澹不浮,混融不琢,优游不迫者,李习之、欧阳永叔、王介甫、王深甫、李太白、张文潜。虽其浅深不同,而大略相近。居其最,则欧公也。淳熙间,欧文盛行,陈君举、陈同甫尤宗之。水心云:“君举初学欧不成,后乃学张文潜,而文潜亦未易到。”
刘原父,文醇雅有西汉风,与欧公同时,为欧公名盛所掩,而欧、曾、苏、王亦不甚称其文。刘尝叹:“百年后,当有知我者。”至东莱编《文鉴》,多取原父文,几与欧、曾、苏、王并。而水心亦亟称之,于是方论定。
铭诗之工者,昌黎、六一、水心为最,东坡《表忠观碑铭》云:“仰天誓江,月星晦蒙。强弩射潮,江海为东。”只此四句,便见钱Α忠勇英烈之气闪烁乾坤。《上清储祥宫碑铭》云:“于皇祖宗,在帝左右。风马云车,从帝来狩。阅视新宫,察民之言。佑我文母,及其孝孙。”读之俨然如画,悚然如见,而天帝与祖宗所以念下民、眷子孙之意,又仁蔗恻怛如此。后之为文者,非不欲极力摹写,往往形貌虽具,而神气索然矣。
《大序》云:亡国之音哀以思。退之论魏晋以降以文鸣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近世诗人争效唐律,就其工者论之,即退之所谓魏晋以降者也。而况其不能工者乎?
范睢、蔡泽者,侥幸之尤耳。若泽诡说睢而代之相,无分功寸谋于秦,而迁于二子,皆称其羁旅入秦,继踵取卿相,垂功于天下。又曰:二子不因困厄,其能激乎!迁之缪如此,非所谓退处士而进奸雄者哉?
边人叛服不常,以恩信结之,犹惧其变,而况以诈先之乎?汉武帝建元六年,匈奴请和亲,王恢议请击之,韩安国以为不如和亲便,群臣多附安国,帝乃许和亲。然不三载,复从王恢之策,欲诱致以利,而伏兵击之。是不以恩信结之,而以诈先之也。匈奴安得而不叛?自是而后,入上谷,入雁门,入代杀太守,杀都尉,杀掠吏民,汉无一日不被其扰。而帝亦耻初谋之不遂,命将出师无虚岁,而海内耗矣,盖自王恢之谋始也。初,帝命恢与韩安国击闽越,淮南王安上书谏,而安国无一语,知其事虽可已,而名义犹正也。至是,则力争不可,知其名义大不正也。使恢谋不行,匈奴未必屡叛,武帝虽黩武,亦岂如是甚哉。
卫青,一奴虏也。然贵为大将军,日见尊宠,汲黯与之抗礼不拜,而青愈贤之,数请问国家朝廷所疑,遇黯加于平日。公孙宏号为儒者,反怨黯之面折,而阴欲挤之死地,曾一奴虏之不若也。哀哉!
余读《何蕃传》,朱Г之乱,太学诸生举将从之,来请起蕃,蕃正色叱之:“六馆之士不就乱!”,尝疑六馆之士如此其众,岂能守节义者独蕃一人而已乎?至读柳子厚《与太学诸生书》云:仆少时,常有意游太学,受师说以植志持身焉。当时说者咸曰:太学诸生,聚为朋曹,侮老慢贤,有堕窳败业而利口食者,有崇饰恶言而肆斗讼者,有陵傲长上而谇骂有司者,其退然自克特然殊异者无几耳。乃知当时太学风俗不美如此,其欲从Г无疑。
宋玉《讽赋》载于《古文苑》,大略与《登徒子好色赋》相类,然二赋益设辞以讽楚王耳。司马相如拟《讽赋》而作《美人赋》,亦谓臣不好色,则人知其为诬也。有不好色而能盗文君者乎?此可以发千载之一笑。
梁何思澄终日造渴,每宿作名纸一束,晓便命驾,朝贤无不悉狎,名纸盖起于此。今人谓之名贽,非也。
子厚《乞巧文》与退之《送穷文》绝类,亦是拟杨子云《逐贫赋》,特名异耳。
绍定之末,史相薨,圣上亲政。即日,梁成大、李知孝出国门。西山在泉,闻之喜甚,曰:“二凶去矣。闽特犬豕,越乃虺蛇。”盖梁闽人,李越人也。未几,并除洪公咨夔、王公遂为察官,西山尤喜,曰:“四十年无此矣。”余尝叹息,此二事与石徂徕所颂庆历何以异?盖进贤退不肖固难,而决裂迅疾如此者尤难。此非特圣主英断,追踪尧舜,亦是天理人心,终无泯灭时节。特其一晦一明,各关气数,而气数未尝不回,世人但随气数以为变迁者,真冥愚无知者也。余《贺西山起废再知泉州启》云:弊事万端,终有转旋之理。仁心一点,本无歇息之期。”时绍定五年之冬也。至六年之冬,果验。又云:“百转穷通,吾何荣以何辱,一番用舍,世有重而有轻。”西山颇称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