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真子

  天下之事有一可笑者,今辄记之。子路在弟子中号为好勇,天下之至刚强人也;而卫弥子瑕者,至以色悦人,天下之至柔弱人也,然同为友婿。故《孟子》曰:“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夫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夷考其时,正卫灵公之时,何二人赋性之殊也?《尔雅》曰:“两婿相谓为亚。”注云:“今江东人呼同门为僚婿,严助传呼友婿。江北人呼连袂,又呼连襟。”

  “壮士感恩起,变服不变姓。朋友改旧观,僮仆生新敬。”右孟东野《赠韩退之为行军司马》诗。以《传》考之,非也。东野卒于元和九年,时退之为史馆修撰,至元和十二年冬,乃以右庶子为彰义军行军司马,而东野不及见也。前诗乃退之从董晋入汴州为汴州观察推官时诗也。退之年二十五及第,四五年不得官,至贞元十二年乃为董相从事,故有“旧观新敬”之语。其后为中书舍人,左迁右庶子,乃为行军司马,位望隆盛久矣,何“新敬”之说哉。

  《曹成王碑》句读差讹,说不可解;又为人转易其字,故愈不可解。仆旧得柴慎微善本,今是正之。一本云:“观察使残虚使将国良戎界,良以武冈叛。”柴本作:“初,观察使虚使将国良戎界。”本无“残”字。盖虚使其将国良,往戎界,故良不往,以武冈叛也。又一本云:“披安三县,咏其州,斩伪刺史。”柴本“咏”字作“訹”,披音,鹿非反。盖言披剥安州之三县,故以威名訹惧其州人,使斩其不当为刺史者。盖当时刺史,李希烈之党也。

  今之僧尼戒谍云“知月黑白大小”及“结解夏之制”,皆五印度之法也。中国以月晦为一月,而天竺以月满为一月。《唐西域记》云:“月生至满谓之白月,月亏至晦谓之黑月。”又其十二月所建,各以所直二十八宿名之,如中国建寅之类是也。故夏三月,自四月十六日至五月十五日,谓之额沙茶月,即鬼宿名也;自五月十六日至六月十五日,谓之室罗伐挐月,即柳星名也;自六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五日,谓之婆达罗钵陁月,即翼星名也。黑月或十四日或十五日,月有大小故也。故中国节气与印度递争半月,中国以二十九日为小尽,印度以十四日为小尽;中国之十六日,乃印度之初一日也。然结解夏之制,宜如《西域记》用四月十六日,盖四月十五日乃属道瑟吒月,乃印度四月尽日也。仆因读《藏经》,故谩录出之。

  《陇石》诗云:“旊大瓶瓮小,所任各有宜。”《考工记》“抟埴之工陶旊”,注云:“旊,读如甫始之甫。”郑元谓旊读如放,《音义》甫冈切,《韵略》:“甫两切,与昉同音。”注云:“抟埴工。”以此考之,则旊者乃抟埴之工耳,非器也。而退之乃言“旊大瓶瓮小”者,何也?《考工记》:“旊人为簋,实一觳,崇直,厚半寸,唇寸,豆实三而成觳,崇尺。”注:“觳受斗二升,豆实四升。”故云“豆实三而成觳”。然则旊人所作器,大者不过能容斗二升,小者不过能容四升耳。《考工记》前作“陶旊”,后作“旊人”,当以后为正。

  退之《石鼓歌》云:“镌功勒成告万世,凿石作鼓隳嵯峨。从臣才艺咸第一,简选撰刻留山阿。”或云:此乃退之自况也。淮西之碑,君相独委退之,故于此见意。此说非也。元和元年,退之自江陵法曹征为博士,时有故人在右辅,上言祭酒,乞奏朝廷,以十橐驼载十石鼓安太学,其事不从。后六年,退之为东都分司郎官,及为河南令,始为此诗。歌中备载此事明甚。后元和十二年春,退之始被命为《淮西碑》,前歌乃其讖也。又云“日消月铄就埋没”,而《淮西碑》亦竟磨灭,恐亦讖也。

  《曹成王碑》云:“王姓李氏,讳皋,字子兰,谥曰成。其先王明,以太宗子国曹。”又云:“太支十三,曹于弟季;或亡或微,曹始就事。”今按:曹王明之母杨氏,乃齐王元吉之妃也,后太宗以明出继元吉后,此人伦之大恶也。故退之为国讳,既言“其先王明,以太宗子国曹”,又云“太支十三,曹于弟季”。其言“弟季”,尤有深意,盖元吉之变在于蚤年,及其暮年,乃有曹王,故曰弟季,盖非东昏奴之比也。前辈用意,皆出忠厚,诚可法哉。

  李方叔初名豸,从东坡游。东坡曰:“《五经》中无公名,独《左氏》曰:‘庶有豸乎?’乃音直氏切,故后人以为虫豸之豸。又《周礼》:‘供具絼。’亦音治,乃牛鼻绳也。独《玉篇》有此豸字。非《五经》不可用,今宜易名曰‘廌’。”方叔遂用之。秦少游见而嘲之曰:“昔为有脚之豸乎?今作无头之廌乎?”豸以况狐,廌以况箭,方叔仓卒无以答之,终身以为恨。

  长安慈恩寺塔有唐新进士题名,虽妍媸不同,然皆高古有法度,后人不能及也。宣和初,本路漕柳瑊集而刻之石,亦为奇玩,然不载雁塔本末。仆读《藏经》,因谩记之。唐玄奘法师贞观三年八月往五印度取经,至十九年正月复至京师,得如来舍利一百五十粒,梵本六百五十七部,始居洪福寺翻译。至二十二年,皇太子治为文德皇后于宫城南晋昌里建太慈恩寺。寺成,令玄奘居之。永徽二年,师乃于寺造砖浮屠以藏梵本,恐火灾也。所以谓之雁塔者,用西域故事也。王舍城之中有僧娑窣堵波。僧娑者,唐言雁也;窣堵波者,唐言塔也。师至王舍城,尝礼是塔,因问其因缘,云:“昔此地有伽蓝,依小乘食三净食。三净食者,谓雁也、犊也、鹿也。一日,众僧无食,仰见群雁翔飞,辄戏言曰:‘今日众僧阙供摩萨埵宜知。’好施谓之萨埵。其引前者应声而堕。众僧欲泣,遂依大乘,更不食三净,仍建塔,以雁埋其下。”故师因此名塔。先是,师先翻《瑜珈师地论》,成,进御,太宗制《大唐三藏圣教序》,时皇太子治又制《述圣记》。有宏福寺僧怀仁,集王右军字勒二文于碑。及雁塔成,禇遂良乃书二帝序记,安二碑于塔上,其后遂为游人咸集之地。故章八元诗云:“七层突兀在虚空,四十门开面面风。却讶乌飞平地上,自惊人语半天中。回梯暗路如穿洞,绝顶初攀似出笼。落日凤城佳气合,满城春睡雨蒙蒙。”此诗人所脍炙,然未若少陵之高致也。杜诗人所易见,此更不录。

  唐人欲作《寒食》诗,欲押“饧”字,以无出处,遂不用。殊不知出于《六经》及《楚辞》也。《周礼》:“小师掌教箫。”注云:“箫,编小竹管,如今卖饴饧者所吹也。管如篴,并而吹之。”《招魂》曰:“粔巨籹密饵,有餦餭些。”注云:“餦餭,饧也。”但战国时谓之餦餭,至后汉时乃谓之饧耳。

  尚书谓之八座,其来久矣,然学者少究其源。或以六曹二丞为八座,或以六曹二仆为八座,皆非也。此事载于《晋书·职官志》甚详,今录于左。汉光武以三公曹主岁尽考课诸州郡事,改常侍曹为吏部曹,主选举祠祀事,民曹主缮修功作盐池园苑事,客曹主护驾羌胡朝贺事,二千石曹主治地者。

  得一序石刻,题云“前乡贡进士韩愈撰”,乃知作此文时年未三十,故能豪放如此。今按退之年二十五及第,后三试博学宏辞科,皆被黜落,故曰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继而以乡贡进士三上书宰相,复不遇,即出关,时年二十八矣。且以退之文辞宏放如此而被黜,何哉?盖唐人之文,皆尚华丽妥贴,而退之乃聱牙如此,宜乎点额也。

 
卷第三

  艺祖既平江南,诏以兵器尽纳扬州,不得支动,号曰“禁库”。方腊作乱,童贯出征,许于逐州军选练兵仗。既开禁库,两房将士望见所贮弓挺直,大喜曰:“此良弓也!”因出试之,宛然如新。是日,弓数千张立尽。噫!自开宝之乙亥至宣和之辛丑,一百四十七年而胶漆不脱,可谓异矣。女真犯阙,东南起勤王之师。仆时为江都丞,帅臣翁彦国令扬州作院造神臂弓,限一月成,皆不可用。当时识者以为国初之弓限一年成,而今成于旬日之间,宜乎美恶之相绝也。仆考《考工记》,然后知弓非一年不可用也。“弓人为弓,取六材必以其时”。“凡为弓,冬析干,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寒奠体,冰析灂,春被弦”。则一年之事。郑氏注云:“期年乃可用。”且三代之时,百工传氏,孙袭祖业,子受父训,故其利害如此详尽。我艺祖奋起于五代之后,而制作之妙远合三代,不亦圣谟之宏远乎?
  洛中邵康节先生,术数既高,而心术亦自过人。所居有圭窦、瓮牗。圭窦者,墙上凿门,上锐下方,如圭之状;瓮牗者,以败瓮口安于室之东西,用赤白纸糊之,象日月也。其所居谓之“安乐窝”。先生以春秋天色温凉之时,乘安车,驾黄牛,出游于诸公家。诸公皆欲其来,各置安乐窝一所。先生将至,其家无老少、妇女、良贱,咸迓于门。迎入窝,争前问劳,且听先生之言。凡其家妇姑、妯娌、婢妾有争竞,经时不能决者,自陈于前,先生逐一为分别之,人人皆得其欢心。于是酒肴竞进,厌饮数日,徐游一家,月余乃归。非独见其心术之妙,亦可想见洛中士风之美。闻之于司马文仲楫。

  《前汉·百官表》“少府”之属官凡五十余人,有導官掌米谷以奉至尊。然学者多疑“導”字之义。仆考《唐·百官志》導官令“掌導择米麦,凡九谷皆随精粗,考其耗损而供”。然《汉》“導”字下从“寸”,《唐》“”字下从“禾”。今按:《韵略》:“瑞禾一茎六穗谓之。”恐唐以瑞禾名官也。仆尝以此问舅氏,笑云:“此盖读司马长卿《封禅书》误耳。《书》云:‘导一茎六穗于包。’注云:‘导,择也。一茎六穗,谓嘉禾之米也。’后人误以瑞禾为,遂并官名失之,可一笑也。”舅氏张文林相茂实,端方不偶,卒于铨曹。

  前汉初,去古未远,风俗质略,故太上皇无名,母媪无姓。然《唐·宰相世系表》叙刘氏所出云:“昔士会适秦,归晋,有子留于秦,自为刘氏。秦灭魏,徙大梁,生清。徙沛,生仁,号丰公。生煓,煓音端。字执加,生四子:伯、仲、邦、交。邦,汉高帝也。”噫!高皇之父,汉史不载其名,而唐史乃载之。此事亦可一笑。

  《唐史·韩退之传》:“擢监察御史,上疏极谏宫市,德宗怒,贬阳山令。”此说非也。集中自载《御史台论天灾人饥状》,故退之《寄三学士》诗云:“是年京师旱,田亩少所收。适会除御史,诚当得言秋。拜疏诣阁门,为忠宁自谋。上陈人疾苦,无令绝其喉;下言畿甸内,根本理宜优。积雪验丰熟,幸宽待麦麰。天子恻然感,司空叹绸缪。谓言即施设,乃返迁炎州。”以此验之,其不因宫市明矣。然退之所论,亦一时常事,而遽得罪者,盖疏中有云“此皆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故执政者恶之,遽遭贬也。既贬,未几有“八司马”之事。使退之不贬,与刘、柳辈俱陷党中,则终身禁锢矣。或云:退之岂与柳、刘辈同乎?仆曰:退之前诗又云:“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使其不去,未必不落党中,然则阳山之贬,其天相哉?司空谓杜佑也,《宰相年表》十九年二月“佑检校司空”。

  俗谚云:“一絇丝能得几时络。”以喻小人之逐目前之乐也。然“絇”字当作“緰”。《太玄经》“络之次五”曰:“蜘蛛之务,不如蚕一緰之利。”緰,音七侯反,与絇同音。今以《太玄》证之,故絇当作緰。

  唐时,前辈多自重,而后辈亦尊仰前辈而师事之,此风最为淳厚。杜工部于《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首云:“文章有神交有道,端复得之名誉早。”又云:“坐中薛华善醉歌,醉歌自作风格老。”一篇之中,直呼三人之名,想见当世士人一经老杜品题,即有声价。故当世愿得其品题,不以呼名为耻也。近世士大夫,老幼不复敦笃,虽前辈诗中亦不敢斥后进之名,而后进亦不复尊仰前辈,可胜叹哉!

  陈待制邦先字应贤,初任差作试官,发解进士程文中犯圣祖讳,冲替。问之,云:“因用《庄子》‘饰小说以干县令。’而《疏》云:‘县字,古悬字,多不著心。悬,高也,谓求高名令闻也。’”然仆以上下文考之:“揭竿累以守鲵鲋,其于得大鱼亦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道亦远矣。”盖“揭竿累”以譬“饰小说”也,“守鲵鲋”以譬“干县令”也。彼成玄英肤浅,不知《庄子》之时已有县令,故为是说。《史记·庄子列传》:庄子“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史记·年表》“秦孝公十二年”:并诸小乡聚为大县,县一令。是年乃梁惠王之二十二年也,且周尝往来于楚、魏之间,所谓监河侯,乃西河上一县令也,时但以“侯”称之耳。而《疏》乃以为魏文侯,不知与惠王之时相去远矣。且监河侯云“我得邑金”,是以知为县令也。若晋申公巫臣为邢大夫,而其子称邢侯之类是也。

  唐人字画见于经幢碑刻文字者,其楷法往往多造精妙,非今人所能及。盖唐世以此取士,而吏部以此为选官之法,故世竞学之,遂至于妙。《唐·选举志》云:“凡择人之法有四:一曰身,体貎丰伟;二曰言,言辞辩正;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优长。”或曰:此敝政也,岂可以字画取人乎!难之者曰:“今之士人于此状貎奇伟,言辞辩博,判断公事既极优长,而更加以字画遒美,有欧、虞、禇、薛、颜、柳之法,士大夫能全此美者,亦自难得,况铨选之间乎?”闻之者皆服。

  天圣中,邓州秋举,旧例主文到县,乡中长上率后进见主文。是年,主文乃唐州一职官,年老,须鬓皓然。说贽,见有轻薄后生前曰:“举人所系甚大,愿先生无渴睡。”既引试,赋《桐始华》,以“姑洗之月,桐始华矣”依次用韵。满场阁笔不下,乃复至帘前启曰:“前日无状后进辄以妄言仰渎先生,果蒙以难韵见困,愿易之。”主文曰:“老人渴睡,不能卒易,可来日再见访。”诸生诺而退。是夜,主文遂遁去,车运司云:“邓州满场曳白。”是年遂罢举。闻之于南阳老儒李亿。亿又云:“昔待监司极小,又士人多自重,不肯妄求,故多老于选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