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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真子
圣人之言何其远哉,虽弟子皆可与闻,而又择其中尤可与言者言之。仲尼之弟子皆孝也,而曾子为上首,故孔子与之言《孝经》。佛之弟子皆解空也,而须菩提为上首,故佛与之言《金刚经》,余弟子不与也。
《楚辞·山鬼》曰:“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仆读至此,始悟《庄子》之言曰:“西施捧心而颦,邻人效之,皆弃而走。”且美人之容,或笑或颦,无不佳者,如屈子以笑为宜,而庄子以颦为美也。若丑人则颦固增丑状,而笑亦不宜矣。屈、庄皆方外人,而言世间事,曲尽其妙,然亦不害为道人也。
襄、邓之间多隐君子。仆为淅川令,日与一老士人郑正字楚老往还。楚老之言可取者极多,今但记其论天一说。楚老之言曰:古今言天者多矣,皆无所考据,独一说简易可信。《列子》之言曰:“终日在天中行止。”张湛注曰:“自地以上,皆天也。”此言可信。仆初未信其言,俄被差为金州考试官,行金房道中,过外朝、鸡鸣、马息、女娲诸岭,高至十里或二十里,然则自下望之,岂不在天中行乎?后又观《抱朴子》言:“自地以上四十里,则乘刚气而行。盖自此以上,愈高愈清,则为神灵之所居,三光之所县,盖天积气耳,非若形质而有拘碍,但愈高则愈远耳。”若曰自地至天凡若干里,仆不信也。
杜工部《送重表侄王砯评事》诗云:“秦王时在坐,真气惊户牖。”又云:“次问最少年,虬须十八九。”然“十八九”三字,乃出于《丙吉传》云:“武帝曾孙在掖庭外家者,至今十八九矣。”其语盖出于此,始信老杜用事若出天成,其大略如此,今特举此一篇。
县尉呼为“少府”者,古官名也。《汉·百官表》云:大司农供军国之用,少府则奉养天子,名曰“禁钱”,府是别藏,少者小也,故称少府,以亚大司农也。盖国朝之初,县多惟令、尉,令既呼“明府”,故尉呼“少府”,以亚于县令。
东坡至黄州,邀一隐士相见,但视传舍,不言而去。东坡曰:“岂非以身世为传舍相戒乎?”因赠以诗,末云:“士廉岂识桃椎妙,妄意称量未必然。”此盖用朱桃椎故事也。高士廉备礼请见,与之语,不答,瞪目而去。士廉再拜曰:“祭酒其使我以无事治蜀耶?”乃简条目,州遂大治。东坡用事之切当如此,皆取隐士相见不言之意也。
今之契丹谓中国为汉者,盖有说也。《西域传》载武帝《轮台诏》曰:“匈奴缚马前后足,言秦人我丐若马。”注:“谓中国人为秦人,习故言也。”故今契丹谓中国为“汉”,亦由是也。
《郑吉传》云:“威振西域,并护西北道,故号都护。”“中西域而立幕府,治乌垒城,镇抚诸国,诛伐怀集之。汉之号令班西域矣,始自张直,成于郑吉。”仆以《西域传》考之,乌垒去龟兹国三百五十里,而乌垒去阳关二千七百三十八里,于西域为中。然乌垒户百一十,口千二百,胜兵三百人,而西域五十余国,咸听指挥,盖汉积威之所致也。始信女骞以三五胡人守中国一大郡,而人不敢图者,良有以夫。
沈传师《游岳麓寺》诗云:“承明年老辄自论,乞得湘守东南奔。”盖用严助故事也。严助为会稽太守,数年不闻问,赐书曰制诏会稽太守君厌承明之庐劳侍从之事。今以《传师传》考之:穆宗时,“召入翰林为学士,改中书舍人。翰林阙承旨,次当传师,穆宗欲面命,辞曰:‘学士院长参天子密议,次为宰相,臣自知必不能,愿治人一方,为陛下长养之。’因称疾出。遂以本官兼史职。俄出为湖南观察使”。故传师于诗以见其志。
元城先生曰:某之北归,与东坡同途,两舟相衔,未尝一日不相见。尝记东坡自言少年时与其父并弟同读富郑公《使北语录》,至于说大辽国主,云:用兵则士马物故,国家受其害;爵赏日加,人臣受其利。故凡北朝之臣劝用兵者,乃自为计,非为北朝计也。辽主明知利害所在,故不用兵。三人皆叹其言,以为明白而切中事机。时老苏谓二子曰:“古人有此意否?”东坡对曰:“严安亦有此意,但不如此明白。”老苏笑以为然。
卷第二
仁宗皇帝道德如古帝王,然禅学亦自高远。仆游阿育王山,见皇祐中所赐大觉禅师怀琏御书五十三卷,而偈、颂极多。内有一颂留怀琏住京师云:“虚空本无碍,智解来作祟。山即如如体,不落偏中位。”又有一颂,后作一圆相,下注两行云:“道着丧身失命,道不着瞒肝佛性。”仰窥见解,实历代祖师之上。宜乎身居九重,道超万物,外则不为奸邪所蔽,内则不为声色所惑,而享永年。推其绪余,燕及天下;昆虫草木,咸受上赐。故《宸奎阁记》云:“古今通佛法者,一人而已。”至哉言乎!
本朝宰相衔带译经润文使,盖本于唐也。显庆元年正月,玄奘法师在大慈恩寺翻译西天所得梵本经论。时有黄门侍郎薛元超、中书侍郎李义府问“古来译仪式如何”,师答云:“苻坚时,昙摩瞿译,中书侍郎赵整执笔。姚兴时,鸠摩罗什译,安城侯姚嵩执笔。后魏时,菩提留支译,侍中崔光执笔。贞观中,波罗颇那译,左仆射房玄龄、赵郡王李孝恭、太子詹事杜正伦、太府卿萧璟等监阅。今独无此。”正月壬辰勅曰:“大慈恩寺僧玄奘所翻经论,既新传译,文义须精,宜令太子太傅尚书左仆射燕国公于志宁、中书令来济、礼部尚书许敬宗、黄门侍郎薛元超、中书侍郎李义府、杜正伦时为看阅,有不稳当处,即随事润色之。”右出《藏经·三藏法师传》。
关中隐士骆耕耕道常言:“修养之士,当书《月令》置坐左右,夏至宜节嗜欲,冬至宜禁嗜欲。盖一阳初生,其气微矣,如草木萌生,易于伤伐,故当禁之,不特节也。且嗜欲四时皆损人,但冬夏二至,阴阳争之时,大损人耳。”仆曰:不独《月令》如此,唐柳公度年八十,有强力,人问其术,对曰:“吾平生未尝以脾胃熟生物、暖冷物,以元气佐喜怒。”此亦可为座右铭也。耕道曰然。
旧说载:王禹玉久在翰苑,曾有诗云:“晨光未动晓骖催,又向坛头饮社杯。自笑治聋终不是,明年强健更重来。”或曰:“古人之诗有此意乎?”仆曰:“白乐天《为忠州刺史九日题涂溪》云:‘蕃草席铺枫岸叶,竹枝歌送菊花杯。明年尚作南宾守,或值重阳更一来。’亦此意也。但古人作诗必有所拟,谓之‘神仙换骨法’,然非深于此道者,亦不能也。”
六一先生作事,皆寓深意。公生于景德之四年,至庆历五年坐言者论张氏事,责知滁州,时方年三十九矣。未及强仕之年,已有醉翁之号,其意深矣。后韩魏公同在政府,六一长魏公一岁,魏公诸事颇从之。至议推尊濮安懿王,同朝俱攻六一,故六一遗令托魏公作墓志。墓志中盛言初议推尊时,乃政府熟议,共入文字,欲令魏公承当此事,以破后世之惑耳。或云:张氏事虽下六一千百辈人,犹且不为。至若推尊,则遽亡前朝盛德,而大违典礼,故诸公攻之,不少贷也。然六一深以此事为然,故于《五代史·义儿传》极致意焉。噫!人心不同,犹其面也。此言得之。
温公熙宁、元丰间,尝往来于陕、洛之间,从者才三两人,跨驴道上,人不知其温公也。每过州县,不使人知。一日,自洛趋陕,时陕守刘仲通讳航,元城先生之父也,知公之来,使人迓之,公已从城外过天阳津矣。刘遽使以酒四樽遗之,公不受。来使告云:“若不受,必重得罪。”公不得已,受两壶。行三十里,至张店镇,乃古傅岩故地,于镇官处借人,复还之。后因于陕之使宅建“四公堂”,谓召公、傅公、姚公、温公,此四公者,皆陕中故事也。唐姚中令,陕之硖石人,今陕县道中路旁有姚氏墓碑,徐峤之书并撰。
仆少时在高邮学,读《送穷文》至“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仆不觉大笑。时同舍王抃彦法问曰:“何矧?”笑至甚为矧。仆曰:“岂退之真见鬼乎?”彦法曰:“此乃髑髅之深颦蹙頞,盖想当然耳。且古人作文,必有所拟,此拟扬子云《逐贫赋》也。”仆后以此言问于舅氏张奉议从圣,舅氏曰:“不然。规矩,方圆之至也,若与规矩合,则方圆自然同也。若学问至古人,自然与古人同,不必拟也。譬如善射,后矢续前矢;善马,后足及前足,同一理也。”昨日读韩文,忽忆此话,今三十年矣,抚卷惊叹者久之。
诗人之言,为用固寡,然大有益于世者,若《长恨歌》是也。明皇、太真之事,本有新台之恶,而歌云:“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不识。”故世人罕知其为寿王瑁之妃也。《春秋》为尊者讳,此歌真得之。
谥之曰“灵”,盖有二义。《谥法》曰:“德之精明曰灵。乱而不损曰灵。”若周灵王、卫灵公是美谥也;若楚灵王、汉灵帝是恶谥也。《庄子》曰:“灵公之为灵也,久矣。”此褒之也。《汉·赞》之曰“灵帝之为灵也优哉”,此贬之也。故曰:此一字兼美恶两谥。
唐世士大夫崇尚家法,柳氏为冠,公绰唱之,仲郢和之,其余名士亦各修整。旧传:柳氏出一婢。婢至宿卫韩金吾家,未成券,闻主翁于厅事上买绫,自以手取视之,且与驵侩议价。婢于窗隙偶见,因作中风状,仆地。其家怪问之,婢云:“我正以此疾,故出柳宅也。”因出,外舍问曰:“汝有此疾,几何时也?”婢曰:“不然。我曾伏事柳家郎君,岂忍伏事卖绢牙郎也?”其标韵如此,想是柳家家法清高,不为尘垢卑贱,故婢化之,乃至如此。虽今士大夫妻有此见识者,少矣。哀哉!闻之于田亘元邈。
仆友王彦法,善谈名理,尝谓世人但知韩退之不好佛,反不知此老深明此意。观其《送高闲上人序》云:“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胶,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泊与淡相遭,颓随委靡,溃败不可收拾。”观此言语,乃深得历代祖师向上休歇一路,其所见处大胜裴休。且休尝为《圆觉经序》,考其造诣,不及退之远甚。唐士大夫中,裴休最号为奉佛,退之最号为毁佛,两人所得浅深乃相反如此,始知循名失实,世间如此者多矣。彦法名抃,高邮人,慕清献之为人,卒于布衣。仆今日偶读《圆觉经序》,因追书之。
退之《感二鸟赋》云:“贞元十五年五月戊辰,愈东归。”又云:“读书著文自七岁至今,凡二十二年。”以文集详考之,是年乃贞元十一年也。今按贞元十一年退之年二十八,是年三上书宰相,不遇而出关,故曰“自七岁至今,凡二十二年”。至十二年七月从董晋平汴州,至十五年二月晋薨。退之护丧归葬洛阳,半道闻汴州乱。退之既至洛阳,径走彭城,省视其家,遂复在徐州节度使张建封幕下。是年五月作《董晋行状》,其后书云:“贞元十五年五月十八日,故吏前汴、宋、亳、永等州观察推官将仕郎秘书省校书郎韩愈状。”是时退之年三十二,则知作《感二鸟赋》时贞元十一年明矣,但后人误书十五年也。
杜牧之《华萼楼》诗云:“千秋佳节名空在,承露丝囊世已无。唯有紫苔偏称意,年年因得上金铺。”“金铺”出《甘泉赋》云:“排玉户而扬金铺。”注云:“金铺,门首也。言风之所至,排门飏铺,击鼓锾钮。”盖此楼久无人登,而苔藓生其门上矣。汉以金盘承露,而唐以丝囊。丝囊可以承乎?此不可解。
襄、邓之间多隐君子。仆尝记陕州夏县士人乐举明远尝云:“二十四气其名皆可解,独小满、芒种说者不一。”仆因问之,明远曰:“皆谓麦也。小满,四月中,谓麦之气至此,方小满而未熟也;芒种,五月节,‘种’读如‘种类’之‘种’,谓种之有芒者,麦也,至是当熟矣。”仆因记《周礼》:稻人“泽草所生,种之芒种”。注云:“泽草之所生,其地可芒种,种稻麦也。”仆近为老农,始知过五月节,则稻不可种。所谓芒种五月节者,谓麦至是而始可收,稻过是而不可种矣。古人名节之意,所以告农候之早晚深矣。
《庄子》之言,有与人意合者,今辄记之。《庄子》之言曰:“地非不广且大也,今之所用容足耳。然侧足而垫之,致黄泉。”解之者曰:垫者,掘也。地亦大矣,人之所用,不过容足。若使侧足之外,掘至黄泉,则人战栗不能行矣。仆因从而解之曰:所以然者,以足外无余地也。今有人廉也,而人以为贪;正也,而人以为淫。何也?以廉正之外,无余地也。若云伯夷之廉也,柳下惠之正也,则人无不信者,以有余地也。故曰:君子能为可信,不能使人之必信。人若未信,当求之己,不可求之人。
政和中,仆为邓州淅川县令,与顺阳主簿张持执权同为金州考试官。毕,同途而归,至均州界中,宿于临汉江一寺。寺前水分两股,行十余里复合。主僧年六十余,极善谈论。因言股河,主僧曰:“不独江汉如此,天汉亦复如是。”因取《天汉图》相示:天汉起于东方,经箕尾之间,谓之汉津,乃分为二道:其南道则经傅说星、天籥星、弁星、河鼓星;其北道则经龟星、南斗魁星、左旗下至天津,而合为一道。故知股河,天地皆然也。仆曰:“凡水之行,前遇堆阜,则左右分流,遂如股之状。今天汉乃水象,亦有高卑坳平之状乎?”其僧笑曰:“吾不知也。”后有知星者亦不能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