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园道古

快园道古  明 张岱


快园道古小序

  张子僦居快园,暑月日晡,乘凉石桥,与儿辈放言,多及先世旧事,命儿辈退即书之,岁久成帙。因为分门,凡二十类,总名之曰《快园道古》。盖老人喃喃喜谈往事,如陶石粱先生所记《喃喃录》者,无非盛德之事与盛德之言,绝不及嘻笑怒骂,殊觉厌人。后生小子见者如端冕而听古乐,则惟恐卧去。若予所道者,非坚人之志节则不道,非长人之学问则不道,非发人之聪明则不道,非益人之神智则不道,非动人之鉴戒则不道,非广人之识见则不道。入理既精,仍通嘻笑;谈言徽中,不禁诙谐。余与石粱先生出口虽异,其存心则未始不同也。
  世间极正经极庄严之事无过忠孝二者,而东方曼倩偏以滑稽进谏,老莱子偏以戏彩承欢。在君亲之侧尚不虚谐谑,而况不在君亲之侧乎?则是世之听庄严法语而过耳即厌者,孰若其听诙谐谑笑而刺心不忘?余盖欲于诙谐谑笑之中窃取其庄言法语之意,而使后生小子听之者之忘倦也。故饴一也,伯夷见之谓可以养老,盗跖见之谓可以沃户枢。二三子听余言而能善用之,则黄叶止啼,未必非小儿之良药矣。
岁乙未九月哉生明日,陶庵老人书于龙出之渴旦庐。


快园道古序

说部书之盛,其在明世乎?当时前后七子互相标榜,靡其风者,人人以秦汉自命。虽在贤达,播染既久,其有出人一头者,不倾其所积不止。一篇既出,众口交谀,积谀不疑,梨枣遂伙。陶氏之《续说郛》,沈氏之《纪录汇编》,曹氏之《明世学山》,其渊薮也。然而千兔之毫,曾无一麟之角,荒忽鄙俚,弥望皆是。而何氏之《语林》,李氏之《明世说》,独见赏于曲园俞氏,谓可与刘义庆《世说》、王谠《唐语林》、孔平仲《续世说》汇为一编,以成小说家之巨观。如曲园言,吾乡陶庵先生是编,亦其选已。
  先生本世家子,年五十遭国变,杜门谢朋好,著书等身。其《石匮藏书》、《越人三不朽图赞》、《西湖梦寻》、《陶庵梦忆》诸作,俱脍人口。是编门目一仿《世说》,而于乡邦黎献,搜罗潜曜,十居三四。虽不及《梦忆》、《梦寻》之隽雅,然以此肩随何李,亦为可观。嗟夫!昔之君子,所以疲耗心力于言语文字之间者,盖以己之所得,假托于笔研,使受而读之者,各可因其事理之相近,有所考见,而措之于行。若夫阴凝阳战,玄黄未剖,尺雾之隐,危同朝露,其亦善刀而藏可矣。乃复孴拾丛残,孜孜不倦,如先生者,其亦黍离麦秀之寄乎?岂凡为说部家比也!
  题曰『快园』,园本御史大夫五云韩公别业,后归韩婿诸氏,明末又归陶庵,盖即锦鳞桥之韩衙池。此又留心桑梓者所不可不知已。
光绪戊申(一九〇八年)会稽后学董金鉴。


卷一 盛德部

卷二 学问部

卷三 经济部

卷四 言语部

卷五 夙慧部

卷六机变部缺
卷七志节部缺
卷八识见部缺
卷九品藻部缺
卷十任诞部缺
卷十一偶隽部缺

卷十二 小慧部

卷十三 隐逸部

卷十四 戏谑部

卷十五 笑谈部

卷十六志怪部缺
卷十七鬼神部缺
卷十八纰漏部缺
卷十九诡谲部缺
卷二十博物部缺


快园道古卷之一盛德部

  陶庵曰:冯子犹集古今笑,以德行为迂腐,遂将献章求嗣、周木问安,皆以一笑抹之。则古之二十四孝,泣竹扇枕,何事不是儿戏,而至今称为绝德耶?《论语》记『乡人傩,孔子朝服立于阼阶』。圣人遇极儿戏之事,必存一分正经,用以持世。乃敢以极正经之事而概视为儿戏也哉?集盛德第一。 
  刘文成曾祖濠,为宋翰林掌书,每阴雨积雪,踞高阜望其突,无烟者赈之。宋亡,林融为宋起义,元使使簿录融,株连尽其里。濠盛治牛酒,延使者其家,醉之,胠其箧,私记其渠率二百人,而自火其室。使者走,火失录。濠佯为使者游核,第以所记二百人上,而里人所全者以千计。 
  吴尚书琳家居,太祖遣使察之。使者至公舍,旁见一人,坐小杌,拔秧布田,貌甚端谨。问曰:『此间有吴尚书者,家何在?』公敛手对曰:『琳是也。』使者还,白状。召入为冢宰。 
  冢宰陈恭介致政归,夫人遣舍人儿迓于西湖,索绹盖数百。恭介讶问故,对曰:『夫人言,杌陧数椽,何恃不为暑雨计?』闻者嗟叹。 
  张少参继孟,年未五十致仕,家徒四壁,居旁建茅屋三楹,扁曰一笑亭,日觞咏其中。客至,第肃至阶,送亦不出门。即朝贵往访,止折简相答。间留客,不过脱粟饭,或出蔬果杯酒,三五巡即止。凡造门者,得公一饭,深以为荣。 
  黄副使卷,盛年归里。家去城一二十里,经岁不一至。至则市童见敝舆群指曰:『黄公来矣!』居常好客,客在座,徐起临庖,服犊鼻衣,治具无兼味,毕乃盥手,更衣出,率以为常。常借农具于邻,其人欲舁送之,力辞,自肩至田。 
  王新建封拜,见父执,事之甚谨。冬节拜牌,新建貂蝉乘马,从者言韩尚书在后,新建亟下马立道左。韩至,不下舆,第拱手,曰:『伯安行矣,予先往。』新建拱立,俟其过,乃上马。时人两贤之。 
  罗春坊洪先大魁天下,官修撰,侍其父宪副双泉公于家。客至,令衣冠行酒,拂席授几,如命从事。公欣然服役。 
  太祖筑泗州陵寝,中多杂冢,有司请徙之,太祖曰:『此皆我家旧邻舍,祭时可人予一分面。春秋仍许其出入祭扫。』 
  锺山孝陵成,门外有吴大帝冢,工部请择地别徙,太祖曰:『孙权亦是好汉子,留他守门。』 
  南京宫殿成,太祖与高后往视,见轮奂嵯峨,辄叹曰:『胡做乱做,做出如许事业!』仰视,见有画工在上,自悔失言,呼下欲除之。高后示画工以意,自摸其耳,画工遂假作耳聋,屡呼不应。太祖使人摘下,问是耳聋,遂赦之。 
  太祖常怒宋濂,使人即其家诛之。高皇后是日茹素,上问故,后曰:『闻今日诛宋先生,妾不能救,聊为持斋,以资其冥福耳。』上悟,即驰驿赦之。 
  萧山何兢父舜宾,以御史谪戍,赦归,忤县令邹鲁。诡言赦无验,械送戍所,属解人掩杀于昌国寺。捕兢,兢窜奔父友王鼎家。伺鲁迁官,兢募死士,伏钱唐沙上,击鲁垂毙,矐其目,弃道旁,仇民以粪涂其口得活。兢诣廉访自首,廉访语稍阿鲁,兢啮臂肉喷入公座,廉访不能断。上闻,遣官即讯,坐鲁死,兢比唐梁悦例,戍福宁。正德改元,赦还。 
  朱太守明和,事亲极孝,自县令至知府,皆奉其封公以往。凡坐堂,于堂后设一帘,每事必告而后行。岁时燕会,必于堂上设筵,封公上坐,自隅坐侍饮,极声伎之奉。常自言曰:『朱瑞凤可为荣亲极矣!』郡中缙绅有设席者,必着人问曰:『有封公帖否?』无封公帖,则不赴。 
  朱明和待兄弟极友爱。作县时,出谒司道,其弟得狱中重囚贿,悉纵之,狱吏仓皇走白,屡言之不应,狱吏长跽曰:『纵囚,大事也,有碍主人官守,何置之不问?』明和笑曰:『蠢才,衙内相公放去,决不是白白放去,你急他怎也?』 
  朱明和在仕途,其族人有假其书牍当道关说者,事露,家人请治之,明和曰:『朱瑞凤乡会报至,我族人皆欣欣有喜色,却是为何?』 
  先文恭少年读书龙光楼,有秘室,为太仆公私藏。凡亲戚臧获盗取货物者,进出其前,文恭埋头读书,都如不见。 
  先文恭试礼部,出罗文懿门,发榜日,挟门生刺往候,文懿笑曰:『我与若结发友也,奈何以一日遂废半生?』固辞不受。文恭熟视良久,曰:『诚哉言也!然非罗康洲不肯,非我张阳和不敢。』遂坐上座。 
  朱文懿当国,有江右房师子以贡入廷试,文懿知之往拜。房师子造宅回拜,百结鹑衣,自挟一刺。文懿款之书斋,欲属选司授一美缺,言之不应。夜冷加暖耳,强而后受。次日以暖耳进门上,不辞而归。文懿去位,方出就选。 
  陶恭惠以八座家居,一敝袴十年不易,补缀无完幅。朱少师衡岳里居,侍养封公,客至,常身自行酒,毫不介意。 
  席应珍髫年即辞家学老氏,孝于母。母死之后,祀享必恸哭。或谓:『亲爱既割,何必若此?』应珍曰:『吾法当割爱入道,然世间岂有不孝神仙?』 
  薛文清与王振同乡,振荐之起用,不肯赴振谢。振怒,中以危法,当刑。门人皆奔走哭,文清神色自若。振有老仆,伏灶下抱薪而哭,振怪问之,仆曰:『闻今日薛夫子将刑,故哭也。』振感悟,遂得释。 
  苏人范从文,文正公的裔也,洪武中为御史,忤旨,下狱论死。上阅狱案,见其姓名籍贯,遽呼问曰:『若非范文正后乎?』对曰:『臣仲淹十一世孙也。』上命取帛五方,御书『先天下之懮而懮,后天下之乐而乐』二语赐之,谕曰:『免汝五次死。』人称上怜才,而叹文正遗泽之远也。 
  杨铁崖避地松江,有一贵游子弟破产流落,数踵先生门。一日,竟持先生所购倪云林一画去。左右欲发之,先生曰:『吾哀其困,使往见一达官,以书画为介耳,非盗也。』竟置不言。 
  杨尚书翥,有厚德。居京师,乘一驴,邻翁老而得子,闻驴鸣辄惊,公遂鬻驴徒行。天久雨,邻垣穴潴水其宅,家人欲与竞,公曰:『晴日多,雨日少。』后复侵越其址,公作诗曰:『普天之下皆王土,再过些儿也不妨。』金水桥成,诏简有德者试涉,廷臣首推公焉。 
  杨二山至孝,为吏部侍郎,朝参毕,辄闭户谢客,终日侍母侧。盥漱卮盂、搔摩扶掖,必躬任之。春时为村妆,负太夫人迤逦行花丛中,婆娑香荫,供取娱悦。 
  文征仲书画盛行,有以赝笔就正者,必曰『真迹』。有人问其故,曰:『卖画求售,是必贫子。我一言阻之,举家受困矣。』 
  陆师道师事文衡山,人谓:『陆公已贵,胡折节乃尔?』公曰:『文先生以艺藏道,无适非师。』奉之益笃。 
  洪武初,有孝子王渐,作《孝经义》五十卷。凡乡里有斗讼之事,渐即诣门高声诵义一卷,情即解释。后有病者亦请诵书。 
  刘祭酒弟琎,方轨正直。祭酒常夜呼与语,琎必下床着衣立,然后应。祭酒怪其久不答,琎曰:『向束带未完。』 
  家始祖松庵公,与某人同开药铺。先生四子,而是人乏嗣,欲求公为种一子。一日,留公于其家,酒醉之,扶入内寝,命其妻侍寝。公酒醒,见其妻,大惊,起,其妻挽住道其故。公曰:『不难,呼若家长来,吾有话说。』其妻走觅其夫,公逸出。次日语其夫曰:『汝无子皆因斫丧之故,今后伴我宿,候内人经期过,则放汝入内。』如公言,后果得一子。公后病革时,梦神人告之曰:『汝有阴德,与你子孙纱帽一船。』 
  孔寺丞坦率宏恕,于物无争。所居园圃近水,有盗夜涉,盗其蔬果,寺丞曰:『晦夜涉水,恐有沦溺。』即为造桥。盗惭不复渡。 
  姚苏州善下车,访知处士王宾,命驾往见之。及门,宾望见驺从,趋告姚曰:『恐惊老母,乞损驺侍。』善至里门下车,徒步自入,教人毋从。 
  董进士损斋以差过岳州,刘忠宣宅懮在里,损斋造谒。忠宣留之饭,饭麦糈,馔惟糟虾,无他具。损斋感省,终身砥砺清节。 
  太宰屠襄惠公,度量宽厚。里有柴姓者,假称屠公子,沿途骚扰,人以闻于公。公但呼而戒之曰:『汝为吾子,置汝父于何地耶?法有明禁,自今慎无复为此。』其人顿首,谢罪而退。 
  杨文懿公守陈,以洗马乞假归。行次一驿,其丞不知为何官,与之抗礼,且问公曰:『公职洗马,日洗几马?』公曰:『勤则多洗,懒则少洗。』俄而,报一御史至,丞乃促公让驿。公曰:『此固宜,然待其至而让未晚。』比御史至,则公门人也,长跽问起居。丞乃蒲伏谢罪,公卒不较。 
  邹立斋智,年十六中四川解元。迎宴日,闾巷观者藉藉叹羡。公马上占绝句云:『龙泉山下一书生,偶占三巴第一名。世上许多难了事,市儿何用喜相惊。』比上春宫,里中朝贵谓曰:『予见某省解元与子相芳也。』公喜其为同志,亟访之。其人忽问曰:『子省榜首坊金,视众举子增几何?』公大恚,即拂衣起,不答而出。 
  丰布政庆,一日行部,有知县以赃败,闻公至,乃以白金为烛馈之,公未之省。既而厅子以告,公佯曰:『试燃之。』厅子曰:『燃而不着。』公曰:『燃不着,则还之。』次日,从容谓知县曰:『汝烛燃不着,将去换来。』终不露其事。 
  吉水彭教,天顺八年会试,宿逆旅,楼上倾盆水,有金钏堕地,其苍头匿之。行十余日,资斧乏,乃白其事。公曰:『急返之。』仆曰:『如返,则误试期矣!』公曰:『此必女子所堕,父母以其私与人,征求急,必致死。人命事大,试事小耳!』亟返,其女政欲自尽,见钏得活。至京,果逾期,是年闱中灾火,八月重试,彭乃状元及第。 
  松江曹定庵以宪副归里,家甚贫。太守使人馈粟以斗计。易箦前,太守以粟至,曹公不受,作书曰:『老夫不食三日矣,不敢虚贤府公之赐。』其清介如此。 
  三原温纯封翁,少鬻豆腐,日必羡银数分,留以防老,四十余年,银且盈百。一日他出,封婆闻邻家卖妻女完官,分别甚惨,为之堕泪。封公归,问,封婆告之故,封公曰:『渠所欠几何?何不以我所藏与之。』封婆曰:『我亦有是意,虑汝不舍耳。』封公曰:『亟与弗迟。』邻人得银,事解,妻女亦免去。是夜梦天赐一子。封婆年逾六十,而癸水复至,遂生温纯。少年登第,官至尚书。而二老皆寿登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