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此理

  俗语云:“食甚补甚。”昏聩者食耳目,痴呆者食心脑,肝热者食肝,肾虚者食肾。果能补邪?
  今人又有食“凤冠龙唇”者,非为味也,为富贵容也。
  鲜于叔明嗜食臭虫,权长孺嗜食人爪,刘邕之嗜食疮痂,张怀肃好服人精,贺兰进好啖狗粪,辽东丹王好啖人血,明附马都尉赵辉善食女人阴津月水,南京祭酒刘俊喜食蚯蚓。
  呜呼!国人之好食也,于味不美,于理难解,何其陋也!
  
大智若愚
  人生在世,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予常惑焉。
  予近读古智者书,豁然开朗,志之,以启惑如我者。
  古智者曰:
  大有若无,大美若丑,大善若恶,大得若失,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益若损,大清若浊,大静若躁,大新若旧,大是若非,大出若进,大明若愚,大刚若柔,大开若闭,大密若疏,大坚若破,大张若弛,大缓若急,大锐若钝,大正若奇,大取若舍,大夺若予,大厚若薄,大进若退,大难若易,大朴若华,大文若质,大贵若贱,大富若贫,大尊若卑,大福若祸,大诚若伪,大公若私,大欣若悲,大乐若忧,大胜若败,大功若罪,大雅若俗,大勤若懒,大饱若馁,大淫若贞,大倨若恭,大拘若达,大廉若贪,大谄若诤,大直若屈,大辩若讷,大巧若拙,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大忠若奸。
  呜呼!旨哉斯言。予去岁得一子,取名曰:“若智”。
  
辰部 
  
金钱岂有此理
  
钱能通神说
  有客诣空空主人,容甚戚,既坐,语无伦次。
  空空主人曰:“先生似有难言之苦。”
  客喟然叹曰:“不足道。”
  空空主人起而问:“何事不足道,而足萦心间邪?”
  曰:“区区小事,恐亵先生圣听。”
  空空主人曰:“姑妄言之。”
  客嘿而不语。
  空空主人固请,客顾左右欲言他,终无可奈何,遂言曰:“为钱不足也。”
  空空主人亟起曰:“是岂小事邪?是乃人间第一大事也。”
  客不解,曰:“先生何以言此?”
  空空主人曰:“夫钱之为钱,亦人之为人也。钱者,人之本也。”
  客瞿然曰:“人谓道德仁义,人之本也。先生不云道德仁义,反以钱为天下第一大事,何故本末倒置也?”
  空空主人笑曰:“先生不闻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是以财用为先,礼义居后,钱为本,人处末,本末各得其所,各居其位,何云倒置哉?”
  客曰:“君子不言钱。”
  空空主人曰:“君子口不言钱,然心向往之。太史公著《史记》,为货殖列传,其言曰:‘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故壮士在军。攻城先登,陷阵却敌,斩将搴旗,前蒙矢石,不避汤火之难者,为重赏使也。其在闾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铸币,任侠并兼,借交报仇,篡逐幽隐,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骛者,其实皆为财用耳。今夫赵女郑姬,设形容,鸣琴,揄长袂,蹑利屐,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游闲公子,饰冠剑,连车骑,亦为富贵容也。弋射渔猎,犯晨夜,冒霜雪,驰谷,不避猛兽之害,为得味也。博戏驰逐,斗鸡走狗,作色相矜,必争胜者,重失负也。医方诸食技术之人,焦神极能,为重糈也。吏士舞文弄法,刻章伪书,不避刀锯之诛者,没于赂遗也。农工商贾畜长,固求富益货也。此有知尽能索耳,终不余力而让财矣。
  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仪附焉。富者得益彰,失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夷狄益甚,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此言末业,贫者之资也。
  客嘿然,良久,徐曰:“君子非不好钱,然安贫乐道,古之训也,故羞于言钱。”
  空空主人曰:“君子固贫,虽合于古训,然不行于今世。”
  客求解。
  空空主人曰:“人于万物,皆可构仇怨,而先生安见人于钱财构仇怨者?”
  客然之。
  空空主人又曰:“《礼》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而遂大欲、去大恶者,唯钱而已矣。”
  客粲然笑曰:“先生之言,振聋发聩,有拨云见山之效。”
  空空主人曰:“此人间之实在情形也,非予识有所异,言有所建也。”
  客曰:“夫天下人以钱为本则已,何故巧取豪夺,争斗不已?”
  空空主人曰:“人欲如壑,填则益深,人欲如川,堵之愈溢。且人于财货金钱,何有足时。”
  客曰:“予知之矣,古人云:‘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盖人欲无厌也。”
  空空主人曰:“先生得之矣。”
  客又曰:“欲虽无厌,而所恶者唯病死而已,所费当有限耳。”
  空空主人曰:“非也。人之所恶亦如人之所欲,无涯际也。”
  客茫然,曰:“予不敏,敬受先生之教。”
  空空主人曰:“予试为先生言之。夫人之有病,致回春妙手,开再生秘方,所需何也?”
  客曰:“钱也。”
  空空主人曰:“至若微恙渐浸,入于膏肓。针药不为效,医巫不能救,则招僧求道,唤魂驱邪,所需何也?”
  客曰:“钱也。”
  空空主人曰:“或为仇家构陷,争讼公堂,沉冤牢狱,奔走于胥吏之间,号呼于权豪之门,去枷号之苦,脱缧绁之羁,所需何也?”
  客曰:“钱也。”
  空空主人曰:“至若枉曲无矫,冤屈不雪,申诉难闻,秋决日近,则百计求告于狱吏牢卒,务求全尸,所需何也?”
  客曰:“钱也。”
  空空主人曰:“是故钱之用,无所不在。一言以蔽之,曰:‘能通神。’”
  客笑曰:“俗语曰‘钱能通神’,其是之谓邪?”
  空空主人曰:“然也。神且能使,况于人乎?故先生无钱,乃人生第一大事。予尝读鲁褒《钱神论》,心中豁然开朗。”
  客起曰:“请详言之。”
  空空主人曰:“鲁子处乱世,感时弊,遂隐姓名,作此以警世人。其文略曰:
  钱之为体,有乾有坤,内则其方,外则其圆。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时,行藏有节。市井便易,不患折。故能长久,为世神宝。亲之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强。无翼而飞,无足而走。解严毅之颜,开难发之口。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处前者为君长,在后者为臣仆。君长者丰衍而有余,臣仆者穷竭而不足。《诗》云:‘哿矣富人,哀哉茕独。’岂是之谓乎!京邑衣冠,厌闻清淡,对之睡寐,见我家兄,莫不惊视。钱之所然,吉无不利,何必读书,然后富贵!由此论之,谓为神物。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排金门而入紫闼。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争非钱不胜,幽滞非钱不拔,怨雠非钱不解,令问非钱不发。洛中朱衣,当途之士,爱我家兄,皆无已时。执我之手,抱我终始,不计优劣,不论年纪,宾客辐辏,门常如市。谚曰:‘钱无耳,可使鬼。’凡今之人,惟钱而已。故曰:‘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仕无中人,不如归田;虽有中人,而无家兄,不异无翼而欲飞,无足而欲行。”
  客拊掌而曰:“至矣斯言。钱能通神,予识之矣。”
  
钱 铭
  内方而外圆,人之所以为人也,即钱之所以为钱也,而今日不然。
  
咏 钱
  东手接来西手去,别时容易见时难。一钱逼死英雄汉,多少旁人冷眼看。
  
巳部 
  
文人岂有此理
  文人向以酸臭著称,其“酸”可能被视为清高,所以有不知耻的文人常自诩“才高八斗,恃才傲物”。
  但文人又历来受人尊敬,曾有书法家在酒店墙壁上写字,观者如潮,扔过来的铜钱淹过了脚面。
  书法和书法家受到尊重是自然的,但秦桧和蔡京也是书法家,却没人喜欢他们,连秦桧发明的秦体字,也被称为“宋体”。
  看来,连酸臭之文人都有人尊重,但没有人瞧得起品格低下的,因为他们不是真正的人。
  
画史问答
  画法不行久矣,所传于世者有二焉:一曰“行乐”,一曰“春宫”。
  画行乐、春宫者,莫多于虎阜山塘,来游虎阜山塘者,莫不喜春宫而恶行乐。故行乐之势不敌于春宫久矣。有业此业者,因其业之甘苦不均,乃遂哗争不已。
  画行乐者曰:“子画令人亵,不如予画令人敬。”
  画春宫者曰:“子画令人憎,不如予画令人爱。”
  画行乐者曰:“子画所以教淫,不如予画之可以教孝。”
  画春宫者曰:“子画所以利鬼,不如予画之可以利人。”
  画行乐者曰:“予之画,吴道子点睛术也,宜乎古。”
  画春宫者曰:“予之画,仇十洲写生手也,宜乎今。”
  画行乐者曰:“幻相不如实相,传神者难。”
  画春宫者曰:“死法不如活法,有情者贵。”
  画行乐者曰:“床笫之私,久成俗套,奚待尔之描摹?”
  画春宫者曰:“衣冠之辈,多属游魂,何劳君之点缀?”
  画行乐者曰:“予能以贫贱易富贵,有挽回命相之权。”
  画春宫者曰:“予能以男女合阴阳,有弥补化二之力。”
  画行乐者曰:“以尔处心积虑,入诱人犯法之条,罪可杀。”
  画春宫者曰:“以尔张冠李戴,罹乱人宗祧之律,法当诛。”
  画行乐者曰:“尔若近取诸身,恐即是自家之儿女。”
  画春宫者曰:“尔但因人成事,徒然为众姓之子孙。”
  画行乐者曰:“家家不可无行乐,人人未必有春宫。尔之用隘,不如予之用广也。”
  画春宫者曰:“人人未必有行乐,家家都有活春宫,尔之法拘,不如予之法灵也。”
  画行乐者曰:“去行乐之冠屐,安知不是春宫?”
  画春宫者曰:“加春宫以袍服,未必不成行乐。”
  画行乐者曰:“裸体跣足,宜于夏而不宜于春,夏宫非春官也。”
  画春宫者曰:“奠酒焚香,动乎哀而不动乎乐,行哀岂行乐哉?”两人之言若此。
  君子曰:“行乐为祖宗计也,春宫为子孙计也。今人为子孙计者多,而为祖宗计者少。宜乎,行乐之势不敌于春宫也!”
  
棋谱铭
  棋不在高,有仙则名;著不在勤,弗悔则灵。斯是棋谱,唯吾得情。精明无懈局,草率不连赢。谈笑有国手,往来非赌精。可以调素心,役神明。无纸竹之乱耳,无筹码之劳形。棋输木头在,著著见将军。君子云:“何臭之有?”
  
象棋源
  人皆以象棋为戏,然鲜知象棋之源流也。
  宋玉《招魂》言:“象棋,有六些。”其所云“象棋”,乃是以象牙为棋子,非今之所谓“象戏”也。今象戏不知起于何时。
  刘向《说苑》云:“雍门周谓孟尝君曰:‘足下闲居好象棋,亦战争之事。’”似七国时已有此戏。
  《太平御览》又谓:“象棋乃周武旁所造,然有日月星辰之象。”此复与今之象戏不同。
  近又有三人象戏,士角添旗二面,在本界直走二步,至敌国始准横行,然亦止二步。去二兵添二火,火行小尖角一步,有去无回。棋盘三角,中为大海,三角为山为城。兵旗车马,俱行山城。炮火过海。起手大抵两家合攻一家,然危急之际,亦须互相救援。缘主将一亡,则彼军尽为所吞,以两攻一,势莫当也。
  故往往有彼用险著制人,而我反从而解之者,夫救彼正所以固我也。钩心斗角,更难于二人对局者。
  
书以人贵论
  苏、黄、米、蔡乃宋之四大书家,人咸知“蔡”之为蔡襄久矣。其实不然,“蔡”乃蔡京也。世以蔡京为奸佞,故隐其书名,而以襄代之也。秦桧为奸佞,其书不传于世;岳武穆号忠义,其墨迹遍天下。然以书名论,桧之过飞多矣。
  子曰:“不以言举人,不因人废言。”嗟夫!人皆是其言,然不能行其事,不隐善,不虚美,何其难也!
  
书 宝
  书之珍品,人皆宝之。然真爱书者,鲜矣。书者,人为之,然书亦可变人也。有以书而贵者,亦有以书而罹祸者。
  昔僧智永弟子辨才,尝于寝房伏梁上为一衺槛,以贮王羲之之《兰亭》,保惜贵重于师在日。
  贞观中,太宗以听政之暇,锐志玩书,临羲之真草书贴,构募备尽,唯未得《兰亭》。寻讨此书,知在辨才之所,乃敕追师入内道场供养,恩赉优洽。
  数日后,因言次,乃问及《兰亭》,方便善诱,无所不至。辨才确称往日侍奉先师,实常获见。自师没后,荐经丧乱,坠失不知所在。既而不获,遂放归越中。后更推究,不离辨才之处。又敕追辨才入内,重问《兰亭》。如此者三度,竟靳固不出。
  上谓侍臣曰:“右军之书,朕所偏宝,就中逸少之迹,莫如《兰亭》。求见此书,劳于寤寐。此僧耆年,又无所用。若得一智略之士,设谋计取之必获。”
  尚书左仆射房玄龄曰:“臣闻监察御史萧翼者,梁元帝之曾孙,今贯魏州莘县。负才艺,多权谋,可充此使,必当见获。”太宗遂召见。翼奏曰:“若作公使,义无得理;臣请私行诣彼,须得二王杂帖三数通。”太宗依给。
  翼遂改冠微服,至洛潭。随商人船,下至越州。又衣黄衫,极宽长潦倒,得山东书生之体。日暮入寺,巡廊以观壁画,过辨才院,止于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