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园丛话


  ◎铁面御史汤文正公斌莅任江苏,闻吴江令即墨郭公有墨吏声,公面责之。郭曰:“向来上官要钱,卑职无措,只得取之于民。今大人如能一清如水,卑职何敢贪耶?”公曰:“姑试汝。”郭回任,呼役汲水洗其堂,由是大改前辙。公喜,特保举卓异。而前任督抚江苏者,余公国柱也,方掌纶扉,征贿巨万,闻之衔恨刺骨。嗾人劾奏,虞山翁铁庵司寇,从而和之。赖圣祖皇帝英明,稔知郭无他故,得以保全。时长洲贡生何义门焯在京考选为司寇门生,遂登翁之门,攘骂不已,索还门生帖,否则改称,不认为师,义门由是知名。二十六年,郭公内升御史,于半年中参罢三宰相、两尚书、一阁学,直声振天下,称为铁面御史。旋以吴江张令亏空,举发旧案,株连落职,拟遣戍。幸蒙圣明洞鉴,以郭居官尚有风力,免其治罪。二十八年,擢两湖总督。

  ◎明哲保身汤潜庵先生抚苏时,尝诣东林讲学。有邑绅某,曾委蛇闯逆而脱归者,于座讲明哲保身之义,缕缕不绝。潜庵厉声云:“比干谏而死,亦是明哲保身。”邑绅面发赤,无地可入。然先生实不知其旧事也。

  ◎陆清献公陆稼书先生宰嘉定,日坐堂上课子读书,夫人在后堂纺绩。民有事控县者,即出票交原告,唤被告,如抗出差。其听讼也,以理喻,以情恕,如家人父子调停家事,渐成无讼之风。有兄弟争讼不休,公谓之曰:“弟兄不睦,伦常大变,予为斯民父母,皆予教训无方之过也。”遂自跪烈日中,讼者感泣,自此式好无尤。呜呼!若先生者,诚圣人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者也。公生辰,贫不能备寿筵,夫人笑之,公曰:“汝且出堂视之,较寿筵何如?”但见堂上下,香烛如林,斯民敬之若神明焉。

  相传稼书先生殁后,为嘉定县城隍,县民数百人直至平湖接公上任。时先生夫人尚在,谓县人曰:“公在县时不肯费民一钱,今远道见迎,恐非公意耳。”

  ◎御舟即事诗吴南村廷桢,博学多才,书法少师赵、董,馆于巡抚慕公天颜署中。南村故吴人,因冒陕西籍中式北闱,行查斥革。康熙三十八年三月,恭逢圣祖南巡,廷桢献诗。四月朔日,上自浙江回銮,伏谒平望河干。上召见,命作御舟即事,韵限三江一绝。吴援笔立就,云:“金波溶漾照旌幢,共庆回銮自越邦。”正在构思,闻自鸣钟响,宋中丞荦奏曰:“将到吴江矣。”吴遂得续句云:“御幄裁诗行漏报,计程应已到吴江。”上得诗,甚喜,称赏。次日引见,命廷桢写擘窠大字讫,问廷桢曰:“苏州民既庶矣,看来是庶而未富。”对曰:“并非不富,只因皇上视民如伤之心太切了,觉得如此。”天颜甚豫,遂命礼部注册复还举人。

  其明年会试中进士,入翰林,官至宫谕。

  ◎重游虎丘诗沧州陈公鹏年,康熙辛未进士,以大学士张鹏翮荐,出知江宁府。四十二年,圣祖南巡,总督阿山借供帐名,欲加赋税。公力争曰:“官可罢,赋不可增。”

  阿衔之。公尝逐群娼,建亭其上,月朔宣读圣谕。阿乃劾公大不敬,以此落职,下之狱,绝其食。狱卒怜之,私哺以饼饵,为守者李丞侦知,杖卒四十,曰:“与一勺水如之。”公自问命绝矣。适浙抚赵公申乔过之,叱狱官,得以生。圣祖赦其罪,命入武英殿修书。寻起知苏州府。《重游虎丘诗》云:“雪艇松龛阅岁时,廿年踪迹鸟鱼知。春风再扫生公石,落照仍衔短簿祠。雨后万松全Ш匝,云中双塔半迷离。夕佳亭上凭栏处,红叶空山绕梦思。尘鞅公余半晌闲,青鞋布蔑也看山。离宫露出云霄上,法驾春留紫翠间。代谢已怜金气尽,再来偏笑石头顽。楝花风后游人歇,一任鸥盟数往还。”时总督噶礼以为诽谤,句句旁注而劾奏之,摘印下狱中。圣祖诏曰:“诗人讽咏,各有寄托,岂可有意罗织,以入人命。”复其官。寻擢霸昌道,旋升江宁布政使。

  ◎烧坯康熙末年,总督噶礼由晋抚升任两江,办事勤敏,喜著声威。尝以南闱号舍逼窄,请旨增建,即今平江府各字号是也。而贪婪不法,无敢言者。辛卯岁,江南科场事发,噶袒护之,得银数十万两。又大纵估客粜米出洋,米价一时腾跃,以至军民交怨。时仪封张清恪公伯行为江苏巡抚,密饬查拿,果得总督令箭,并访获张元隆等交通海贼情状,以实参奏。圣祖震怒,正钦差张鹏翮出京审办科场,兼讯噶礼。而噶礼权势甚盛,遂以反诬,革张伯行职。事闻,圣祖曰:“朕素所知张伯行为天下第一清官,著加恩免议。”旋调仓场侍郎,而罚噶礼修热河城工,以赎前愆。

  五十一年九月,上知城工未完,懈于督办,遂将噶礼拿交刑部。适噶礼之母诣都察院讼礼忤逆,令家人进毒弑母等事。奉旨廷讯,果然,发部议以凌迟处死。

  上命先将噶礼眼珠打出,又割其两耳,籍没其家,妻子同谋,法皆斩首。其母恨礼甚,又诣刑部,请照陶和气例,凌迟后焚尸扬灰。有旨赐帛,而噶礼又贿嘱帛系未绝时,即行棺殓。监绞官候至夜分,忽闻棺中语云:“人去矣,我可出也。”

  闻者大骇,劈其棺。噶礼遽起坐,因耳目俱无,不知所之。监绞官惧事泄,一斧劈倒,连棺焚化,始行覆命。圣祖笑曰:“这奴才真烧坯也。”此案见康熙五十一年邸抄。

  ◎水鉴雍正初年,田公文镜抚豫十有二年,威不可犯,大法小廉,查逐坐省,长随禁止,府州县官,毋许逗留省城。往来晏会,随到随见,见后即去,如有言未尽,只许留宿城外,次日禀见遄行,自此怨声载道。清则清矣,而郡中商民之生计绝矣。古语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徒。”是知为人上者,毋为民鉴,当以水鉴也。

  ◎为政不相师友雍正间,朱文端公轼以醇儒巡抚浙江,按古制婚丧祭燕之仪以教士民,又禁灯棚、水嬉、妇女入寺烧香、游山、听戏诸事。是以小民肩背资生,如卖浆市饼之流,弛担闭门,默默不得意。迨文端去后,李敏达公卫莅杭,不禁妓女,不擒ヅυ,不废茶坊酒肆。曰:“此盗线也,绝之则盗难踪迹矣。”公虽受知于文端,而为政不相师友,一切听从民便,歌舞太平,细民益颂祷焉。人谓文端是儒者学问,所谓“齐之以礼”。敏达是英雄作为,所谓“敏则有功”也。

  ◎独力捐办御道乾隆十六年辛未,高宗第一次南巡,江南总督黄廷桂驭下严,催督急,州县奉行不善,因科派地方绅富各人承办,人心惶惶。苏州绅士畏廷桂势,唯诺不办。

  在籍翰林蒋恭负重望,暨其兄户部郎中蒋曰梅、弟刑部员外蒋楫、侄内阁中书蒋应昌力持不可,见廷桂侃侃议论,不稍贬损。适御史钱琦风闻其事,参劾廷桂一折,奉旨严行申饬。

  时蒋氏官监司、郡守、州牧、邑令者三十余人,相约助捐。惟楫力拒之曰:“吾承先人余业,衣食稍给,理宜报效朝廷于万一。弟侄辈居官在外,一郡有一郡之政,一邑有一邑之政,学校农桑,有关国计民生者,事事可取之家财,以利地方。果能罄家为国,百姓受福,吾荣多矣。”乃独力捐办御跸临幸大路,计费白金三十余万两,亲自督工,昼夜不倦。楫字济川,诸蒋中家最饶,性慷慨,仗义疏财。官刑部十年,明慎练达,囹固有颂声焉。

  ◎失一知己胡中藻之文见赏于鄂西林相国,目为昌黎再世。后相国薨,左迁为光禄寺卿,乃郁郁不乐,发言多犯,卒干大戮。失一知己,便尔丧身,可畏哉!

  ◎安顿穷人治国之道,第一要务在安顿穷人。昔陈文恭公宏谋抚吴,禁妇女入寺烧香,三春游屐寥寥,舆夫、舟子、肩挑之辈,无以谋生,物议哗然,由是弛禁。胡公文伯为苏藩,禁开戏馆,怨声载道。金阊商贾云集,晏会无时,戏馆酒馆凡数十处,每日演剧养活小民不下数万人。此原非犯法事,禁之何益于治。昔苏子瞻治杭,以工代赈,今则以风俗之所甚便,而阻之不得行,其害有不可言者。由此推之,苏郡五方杂处,如寺院、戏馆、游船、青楼、蟋蟀、鹌鹑等局,皆穷人之大养济院。一旦令其改业,则必至流为游棍,为乞丐,为盗贼,害无底止,不如听之。潘榕皋农部《游虎丘冶坊浜诗》云:“人言荡子销金窟,我道贫民觅食乡。”

  真仁者之言也。

  ◎田价前明中叶,田价甚昂,每亩值五十余两至百两,然亦视其田之肥瘠。崇祯末年,盗贼四起,年谷屡荒,咸以无田为幸,每亩只值一二两,或田之稍下,送人亦无有受诺者。至本朝顺治初,良田不过二三两。康熙年间,长至四五两不等。

  雍正间,仍复顺治初价值。至乾隆初年,田价渐长。然余五六岁时,亦不过七八两,上者十余两。今阅五十年,竟亦长至五十余两矣。

  ◎米价康熙四十六年,苏、松、常、镇四府大旱,是时米价每升七文,竟长至二十四文。次年大水,四十八年复大水,米价虽较前稍落,而每升亦不过十六七文。

  雍正、乾隆初,米价每升十余文。二十年虫荒,四府相同,长至三十五六文,饿死者无算。后连岁丰稔,价渐复旧,然每升亦只十四五文为常价也。至五十年大旱,则每升至五十六七文。自此以后,不论荒熟,总在廿七八至三十四五文之间为常价矣。

  ◎银价顾亭林《日知录》记明洪武八年造大明宝钞,每钞一贯折银一两,四贯易黄金一两。十八年后,金一两当银五两。永乐十一年,则当银七两五钱。万历中,犹止七八换。崇祯中,已至十换矣。国朝康熙初年,亦不过十余换。乾隆中年,则贵至二十余换。近来则总在十八九、二十换之间。至于银价,乾隆初年,每白银一两换大钱七百文,后渐增至七二、七四、七六至八十、八十四文。余少时每白银一两,亦不过换到大钱八九百文。嘉庆元年,银价顿贵,每两可换钱一千三四百文,后又渐减。近岁洋钱盛行,则银钱俱贱矣。

  ●丛话二。阅古◎周鼎镇洋毕秋帆先生巡抚陕西时得此鼎,高汉尺二尺四寸,周四尺八寸,两耳,三足,中有铭文二十四行,共计四百又三字。铭分三节,第一节盖因王锡赤环赤金等,而用金作牛鼎以祀文考宄伯也。第二节则小子[1234]讼于井叔,以金百爰赎五夫,受五夫而为誓词也。第三节匡众寇禾十秭,告东宫,因与匡季为誓词也。案《说文》曰部:“[1234],出气词也,象气出形。”籀文从口,今无此字,皆作忽。余谓象人言时口中出气易于散也。《春秋传》曰:“其亡也忽焉。”《楚词》:“忽而来兮。”《洛神赋》:“飘忽若神。”汉《樊敏碑》:“奄藏形。”皆言易散之义。古人命名,自有意见,不必定取吉祥语。如《论语》之仲忽,《春秋》之郑太子忽,皆名忽也。先生既得此鼎,久置经训堂之东楼。余尝请于先生,盍送曲阜孔庙,供奉殿庭,垂之千古乎。卒未果,惜哉!

  ◎周邢叔钟秋帆先生家又有邢叔钟一具,高汉尺五尺二寸,前后面俱十二乳,满身青绿,间有朱砂斑,真宝物也。铭文四行,剥蚀过半,惟有“刑叔母曰:”髀叔文祖皇考,对扬乃德,得屯乍鲁永终于吉。毋不敢弗帅用文祖皇考“三十二字尚可辨,因名之曰邢叔钟。此器曾开贡单奏进,以斤两太重,难于抬运,入乾清门,而侍卫内监又不敢据以进宫,遂发还。先生殁后,家产入官,不知此钟犹在人间否也。

  ◎周太簇钟金陵司马舍人有周钟一具,高一尺五寸,铭文中有[1234]字不可识,遂将拓本质之歙县程瑶田先生,以周尺度之,曰:“此太簇钟也。”瑶田深于小学,当必有据。

  ◎周散邑铜盘散邑盘,旧藏扬州徐氏,今归洪氏,华秋岳尝绘图。其形如盘,盘中有文十九行,末一行蚀其半,共计三百五十七字。山阳吴山夫、绍兴俞楚江、嘉定钱辛楣、仪征江秋史、曲阜孔光生、苏州江郑堂皆有释文。阮云台先生为浙江巡抚时,收入《积古斋钟鼎款识》,尝命工仿造一个,可以乱真。

  案商、周之器,西汉时已有出土者,得之以为祥瑞,因而改元、立祀、作歌。

  至张敞、郑众,皆能辨识,其来尚矣。魏、晋、六朝、隋、唐之间,无有明其学而为考订者。自宋刘原父刻《先秦古器记》,遂有欧阳永叔、叶少蕴、李公麟踵其后,而赵明诚、董彦远、黄伯思、薛尚功、王子弁、翟耆年亦有著录。自此好古之士,每得一器,必将诸集录证之。而本朝之《西清古鉴》,尤备千古未有之奇。近时阮云台宫保又刻《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洋洋大观,愈精愈博,不特可补经传之所未备,且可益许氏之所未及者,岂仅足资考订而助翰墨哉!余生平所见商、周之物,如鼎、钟、彝、卣、壶、爵、盘、觚、觯、敦、、鬲,以及戈、剑、弩机之属甚多,以有款识者为上品,无款识者次之,亦如看书画,作云烟过眼可也。

  ◎秦权余于嘉庆甲子在邗上见一秦权,上有文云:“廿六年,皇帝尽并兼天下诸侯,黔首大安,立号为皇帝,乃诏丞相状、绾,法度量则,不壹歉疑者,皆明壹之。

  元年制诏丞相斯、去疾法度量,尽始皇帝为之,皆有刻辞焉。今袭号而刻辞不称始皇帝,其于久远也,如后嗣为之者。不称成功盛德,刻此诏。故刻左,使毋疑。“

  共一百字,虽青绿遍体,并不剥蚀一字。心窃疑之,自后又见两枚,与甲子所见者无异,乃知皆仿造也。

  ◎汉量汉铜量一,重今曹平三斤十二两。其文云:“律石衡兰奉(蚀二字),容六斗,始建国元年正月癸酉朔日制。”共二十二字。向藏桐乡汪砚畦家,今不知所归。又见长白斌少仆家亦有铜量一具,容米四斗许,亦是汉物。《说文》[A16K]字(许委切)注云:“米一斛舂为八斗。”又云:“米一斛舂为九斗。”据此则量有大小不同,非若今之定以五斗为一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