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退随笔

《宾退随笔》 清 罗惇曧

◎ 朝鲜纪恩碑 
◎ 董内监之秘谈
◎ 张文襄之自述 
◎ 陈国瑞与人笺
◎ 郭嵩焘与刘坤一书
◎ 记张荫桓
◎ 记废科举
◎ 记各部丞参
◎ 记外务部
◎ 清德宗之密诏
◎ 清宫词
◎ 徐桐不与废立之异闻
◎ 王文恪公遗事
◎ 渔洋《秋柳诗》注
◎ 越南遗民泪谈
◎ 赐御书
◎ 太庙玉册
◎ 荣禄貂褂
◎ 花衣期
◎ 刘铭传别传
◎ 毛遂胫骨
◎ 小邾子故城
◎ 蛙 异
◎ 记书吏
◎ 记部曹
◎ 董妃 董小宛
◎ 太后下嫁
◎ 孝贤皇后逼水死
◎ 纳兰后为尼
◎ 同治初元诛三奸案
◎ 同道堂印
◎ 风丫头
◎ 世宗杀允礻是
◎ 孙尔准为年羹尧子
◎ 崔妈妈
◎ 翁同 荣禄交恶
◎ 孝全皇后赐死  
◎ 同治间恭王出枢垣

  ◎朝鲜纪恩碑清太宗崇德初,征服朝鲜。四年,国王李琮立纪恩碑于三田渡。其铭曰:天降霜露,载肃载育。惟帝则之,并布威德。

  皇帝东征,十万其师。殷殷轰轰,如虎如貔。

  西番穷发,暨夫北貊。执殳前驱,厥灵赫濯。

  皇帝孔仁,诞降恩言。十行昭回,既严且温。

  始迷不知,伊戚自贻。帝有明命,如寐觉我。

  我后祗服,曰率而归。匪惟惮威,惟德是依。

  皇帝嘉之,泽洽礼优。载色载笑,爰束干矛。

  何以锡之,骏马轻裘。都人士女,乃歌乃讴。

  我后言旋,皇帝之赐。曰班六师,活我赤子。

  哀我荡柝,劝我稼事。金瓯依旧,翠坛维新。

  枯骨再肉,寒ぼ复春。有石巍然,大江之头。

  万载三韩,皇帝之休。

  文词雅饬可诵。有清开国,武功之盛,几媲成吉思汗,岂意末叶孱弱,日蹙国百里,以迄于亡耶!

  ◎董内监之秘谈长沙张文达公官翰林时,与王壬秋、徐叔鸿游圆明园。有守园董监,年六十余,宣宗时小使也。为述遗事言:宣宗出猎,射一苍狐,倏忽间化为女子,旋失去,当时骑从均见之,今女子已来复仇矣。问:“女子为何人?”董云:“已在宫中。他日亡清祚者必此人也。”问:“君曾见之否?”董曰:“岂特我见之,即诸公亦常礼拜之也。”皆默然,悟其所指何人矣。文达有诗云:“断瓦黄金殿,荒垣碧玉墀。即今游历处,想见治平时。积雨宫花委,寒烟苑草滋。内监头白尽,流涕说兴衰。”盖暗指此事也。

  ◎张文襄之自述张文襄督鄂时,有《抱冰堂弟子记》,述其生平行事甚悉。托名弟子,实其自撰也。摘录数则,间附按语,以资谈助。

  庚辰、辛巳间,官庶子时,有中官率小阉两人,奉旨挑食物八盒,赐醇邸。出午门东左门,与护军统领及门兵口角,遂毁弃食盒,回宫以殴抢告。上震怒,命褫护军统领职,门兵交刑部,将置重典。枢臣莫能解,刑部不敢讯。乃与陈伯潜学士上疏切论之,护军统领及门兵遂得免罪。时数日内,有两御史言事琐屑,不合政体,被责议处。恭邸手张、陈两疏示同列曰:“彼等摺,真笑柄;若此,真可谓奏疏矣。”

  琼州属崖州,有榆林港最深,可泊大兵轮,为中国第三船澳。乃拟于琼州府城外设守,并经营榆林港,筹有定款,购有甚巨炮数十尊。后任某君到,言此台此炮无用,尽举以赠北洋。按:后任某君为合肥李瀚章。北洋大臣为李鸿章也。

  庚子拳匪初起,甫自涞水扰定兴。五月初四日,即电总署请严禁剿捕。嗣后于五月内叠次电奏,斥为邪教乱民,请保护使馆,力剿各匪。勿召回出使大臣,单衔径电各国外部及各国来华水师提督,与约保护东南,勿扰京城,勿惊乘舆。并联合各省督抚十余人,电各国外部,与刘忠诚会同,与沪上各外国领事立约,不得犯长江。圣驾西幸,与各国坚明约束,忽扰襄樊,以通东南贡赋之道。

  庚子七月中旬,京师危急。闻两宫意将西幸,合肥李相纠合各督抚力阻圣驾。并未先商,已电山东请发摺,然后电知。乃急报项城,谓此议大谬,万不可行,鄂断不会衔。如已发,当单衔另奏。乃撤去鄂衔。幸此摺到京之日,畿郊已大乱,疏未达而乘舆已行,不然,大局不堪问矣。合肥又有联衔疏请驾留山西,勿赴陕,亦驳之。按:两宫在太原时,江苏巡抚鹿传霖以勤王师至,力请幸西安,遂降入陕之旨。江督刘坤一,联合督抚电奏,言陕西古称天府,今非雄都,又与新疆甘肃为邻,新疆近逼强俄,甘肃尤为回薮,内讧外患,在在可虞。又有“各国曾请退兵回銮,不占土地,正可藉回銮之说,以速其撤兵之议。倘西幸愈远,拂各国之请,阻就款之忱,朝廷徒局偏安,为闭闻自守之计,以偏僻凋敝之秦陇,供万乘百官之粮,久将不给”等语。当时,若仍驻太原,联军亦断无逼驾之事。回銮较速,和约亦较易成。乃入陕经年,糜费数千万,至臣工屡次吁请,乃议回銮,虽由于孝钦之惧逼,亦传霖启之也。

  庚子西幸以后,和局将定,朝廷斟酌回銮之举。外人来言,诸祸首虽已治罪,然某要事未办,名位如故,到京后各国必力要之,得请乃已。乃密电枢廷劝其面奏,趁两宫未到京之先出自慈断,发之以全国体,此议遂定。时乘舆尚在汴也。按:“某要事未办”指大阿哥溥亻隽也。端王载漪遣戍后,溥俊名位如故,回銮时外人以为言,乃撤去大阿哥名号,命即日出宫。

  癸卯冬,述职在京,日俄将开衅。政府嘱往劝日本勿与俄战。拒之,并述西国公使之言曰:“日俄开战,此乃于中国有益之事,何为阻之?”因请政府据以上闻。以后遂不复有劝阻日俄用兵之说。

  平生学术最恶公羊之学,每与人言,必力诋之。四十年前已然,谓为乱臣贼子之资。至光绪中年,果有奸人演公羊之说以煽乱,至今为梗。按:近世言公羊之学者,湘潭王运最为之魁,至廖平、康有为而大昌其说。文襄之言实指康也。

  最恶六朝文字,谓南北朝乃兵戈分裂、道丧文敝之世,效之何为?凡文章无根柢,词华而号称六朝骈体,以纤仄拗涩、字句强凑成篇者必黜之。书法不谙笔势,结字而隶楷杂糅,假托包派者亦然。谓此辈诡异险怪,欺世乱俗,习为愁惨之象,举世无宁宇矣。果不数年,而大乱迭起,士大夫始悟此论之识微见远也。按:包世臣著《艺舟双楫》,康有为续为《广艺舟双楫》,极推崇六朝。文襄此语亦有所指也。

  己丑、庚寅间,大枢某、大司农某立意为难,事事诘责,不问事理,大抵粤省政事,无不翻驳者;奏咨字句,无不吹求者。醇贤亲王大为不平,乃于文襄所奏各事,皆奏请特旨准行。并作手书与枢廷诸公曰:“公等勿藉枢廷势恐吓张某。”又与大司农言曰:“如张某在粤省有亏空,可设法为之弥补,不必驳斥。”贤王之意,盖可感矣。按:大司农为翁同。时同以户部尚书在枢府,与文襄最不协。恭亲王奕被逐出枢廷。醇亲王奕讠以皇帝父不便入直,乃诏枢臣遇事与醇亲王妥议。醇王实隐执政权,故能调护文襄也。文襄有《送翁□书遣戍诗》,自注言“与翁氏交情极洽,而叔平必欲置我于死地为不可解”之语。文襄编诗集时,翁已得罪锢于家,文襄方以大学士在枢府,犹不能忘同也。

  某中丞素与龃龉,及罢官归,语人曰:“为我致谢张公,吾父子惟有感激而已。”盖力劝其勿附康党,言之四次也。按:某中丞指义宁陈宝箴,其子陈三立也。

  某中丞自负而偏执,论事多不惬,及去官里居,始悟在鄂之多误。按:此某中丞指浏阳谭洵,谭嗣同之父也。

  ◎陈国瑞与人笺陈国瑞枭勇为咸同间之冠,而秀美若处子,后与李世忠互驱,落职锢于家。大兴袁珏生励准藏其手书一通,文词郁勃可诵。书云:“部民有发僧天元道人顿首再拜,谨奉书于竹岩督帅大公祖阁下:杜老云:”炎风朔雪天王地,只在忠良翊圣朝。‘其君之来督吾楚以救民水火之谓欤。武侯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仆昔日之愚忠,可以质诸天地鬼神,而不能剖以示人之苦心欤。五祖曰:”心心相印。‘非仆与君未谋面之神交欤?语曰:“飞鸟尽,良弓藏。’其千古将帅之谕定欤。‘嗟嗟栈石星,饭结荷水宿’。是仆罢兵后间道取归景况。‘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是仆初入里门景况。‘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是仆与家人老弱终夜共话,刺刺不休景况。‘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是与邻人酬酢景况。‘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是仆思渴多饮以清肺肝景况。‘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是回思辛苦贼中来景况。‘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是今日之《无家别》、《垂老别》景况。呜呼!手无斧柯,奈龟山何?惟有日夜焚香默祷,以祝吾帅指挥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使死者尽雪耻,生者皆衔恩而已。仆买山以来,旧部士卒生还者惟千总段得胜一人。昨来相见,仆久居深山,闻足音,则欣然以喜。仆怜其转徙无成,今幸得归隶麾下,伏惟鞭策,使尽其犬马之劳,不胜大幸。”书法浑劲腾踔,大似颜鲁公《祭侄文》,洵异才矣。竹岩,盖鄂帅谭廷襄也。

  ◎郭嵩焘与刘坤一书珏生尚藏有《郭筠仙致江督刘岘庄书》,盖自粤抚落职后,内召授闽臬时作,词意固极傺也。书云:“去腊入都,敬闻荣督两江之命,以手加额,颂朝廷之明,贤者得位乘时,名业之传流方盛也。江南吏民相谓以稳实精练,度越前型,嵩焘闻而忻快飞扬,不自知其身之沦贱也。自分家居养疾,读书自娱,无进取仕宦之心。去岁蒙恩内召,踌躇数月,乃始成行。实以滥承疆寄,未一叩谒天颜,臣子之心有不能自已者。意谓京师小住月余,尚可告归,甫及一月,而有闽臬之命。欲遂决然以去,虑有不安贫贱之嫌,勉强扶病一行。三数月后,病体或不能支,仍即乞归耳。月之十三日,由天津航海抵沪,守候福建轮船。船价昂贵,数倍他处,以闽地穷瘠,仅一船来往,运载货物,用以居奇,耽延多日,耗费滋甚。闽官之不可为,随事皆然,足为一慨。都司熊天保向在李伯相处充当护卫,嵩焘曾识之,为言于梅小岩方伯,求一小差使,顷至沪相候,求随赴闽,岂非怪诞。幸隶麾下,恩施旁薄,尚能荫及,因以一书代其恳求。敬叩钧安不尽,福建属吏郭嵩焘□上。”

  ◎记张荫桓张荫桓之入总署,为曾忠襄所保荐。以山东登莱青道入为太仆寺卿兼直总署,大用,都下以其非出身科目,大恣谤诋,弹劾纷起。乃复出为道员,旋复召荐侍郎,仍直总署,权势炙手可热,幸进者纷集其门。李文忠罢镇入总署,与荫桓论不合,荫桓乃排去之。戊戌政变本不及荫桓,某言官曾与其子争妓挟恨,乘机劾之。遂逮诏狱,旋减罪戍新疆。新抚饶应祺,荫桓门下士也。馆之抚署,供给周备。庚子端王载漪窃政,矫诏戮之,孝钦后不知也。回銮时,惠潮嘉道吴永召见,后询及荫桓,吴永以庚子某月电旨正法对,后为之怃然。荫桓警敏刚决,有冠世之才,词章华赡,骈俪文尤失丽,当时名流并相叹服,而隶胥佣贩以其非由科名进,至今尚称其不识字也。

  ◎记废科举王文韶在枢府,恒以聋自晦,为人透亮圆到,有“琉璃球”之目,遇事不持己见,独于废科举一事极坚持。张文襄自鄂督展觐,留京师,力谋废科举,结袁项城以助力。其时荣禄当国,文襄与荣禄言,荣禄亦颇赞之。惟自以非出身科目,不敢力主废。文韶谓:“老夫一日在朝,必以死争之。”文襄浩叹而已。及文韶出枢垣,端方以江督入觐,过天津,项城与商废科举。乃约文襄联请诸朝,遂得请。朝士方颂文韶,乃集矢项城。丙午,项城入都,议官制,朝士攻之尤力,项城乃几败矣。请废科举之奏,为北洋主稿,电商鄂督连衔,文襄来电乃加入考优拔与举贡、考职两段,科举依然未绝也。文襄方力倡废科举,而甲辰会试,其侄婿林世焘以候补道员中进士,欲请归原班,文襄乃一日五电责其必取馆选留学生。殿试授官亦文襄在枢府时力主行之。时人皆引为谈助焉。

  ◎记各部丞参前清各部之有左右丞、左右参议自外务部始也。当总理衙门时,大臣之下有总办,顾肇新以郎中充总办,自揣必不能得侍郎,乃建增设丞参之议,长官纳之。时王文韶在枢府,极不谓然,谓京官与外官不同,本无隔阂,以丞参横梗其间,徒生障碍,若仍重司官,则何必多此赘疣?其后卒,从肇新议,设丞参,肇新乃得左丞矣。商部继之,学部又继之。学部初立,乔树楠本为学务处总办,如肇新之在译署也,树楠倡一丞两参之说,以当一尚书两侍郎。张仁黼为右侍郎,告树楠曰:“他部皆两丞两参,吾部乃拟一丞,一丞必属足下,人将谓足下以升转侍郎为一丞所独专,毋乃不可乎?”树楠大恚。后卒用两丞两参之制。丙午改新官制,各部并设丞参。初皆由各部指名请简,以邮传部竞争愈烈,御史赵炳麟奏谓:“以二品之侍郎指名请补三四品卿,亵朝廷之爵,请先准列保,临时开单请简。”从之。此后乃先由长官列保,及简任时,又须奔走枢要矣。各部丞参情态各殊,外务部丞参初由司员转授,故事堂官颇谨。商部以贝子载振不习公事,有藉于丞参。唐文治为载振师,手创商部者也。载振乃延丞参列坐大堂,若小堂官焉。法部皆选自秋审处,度支部皆选自北档房,皆熟习部务,视他部较胜者也。堂官如传舍耳,故事权集于丞参。陆军部丞参皆自外入,对司长极恭,司员皆直接堂官,已行之公事,命录事送丞参补押而已,故陆军部丞参权力最弱。邮传部当陈璧为尚书时,视丞参若无物,无过而问者。徐世昌至,以部务属丞参,皆骤骄倨。盛宣怀来,又仍陈璧之旧,极闲废矣。丞参之为物,诚为部务之障碍,徒供猥贱者之竞争据为窟穴。晚清屡议裁之,为若辈死力所抗卒存焉,随清祚以俱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