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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座偶谈
近年大乱,非人有意为之也,误在“随声附合”四字。一事之起,一人倡之,百人和之;倡之者非尽出于无意,而和之者可断其为盲从,阴错阳差,必闹到不可收拾而后已。甲申法越、甲午中日之役,主战者不过一二人。后和之者日众,竟有明知其不可战,而不敢言和者;甚有料其战之败,先搬眷出京,而上摺请战者。及至割地赔款,则鸦鹊无声,瞠目相视而已。此余所亲见之事。拳匪之役,在余出京之后,其倡和情形,亦复如是。此又余所熟闻之事。两事已成隔世,追思之,尚有余痛也。
清流之起,人多疑其挟私意。然其激于义愤,志在救国者,往往而是。特流弊所极,有当时所不能意料,及至事变发生,则必瞠目相视,而有早知如此悔不当初之叹。夫论事必须洞烛始终,处事必宜熟权利害;旁观论事,与当局处事,要宜易地而观。世之訾人者,每曰成败论英雄,吾独以此论为未允。语云:“毫厘之差,千里之缪。”为英雄者,苟能毫厘不差,即为千里不谬,必可有成而无败。此按诸已事,无一爽者,可不惧哉!
中华开化数千年,中间奇奇怪怪之事无所不备,一一皆有踪迹可寻。承平日久,法度修明,或因事涉猥亵,正史不采;或因说近支离,正人弗道,日久半就消灭。迨纪纲一坠,乱象纷,世人所惊为创见者,实亦不过故态复萌耳。但如梦如泡,依稀恍惚,达者观其通可也。
北洋练兵之议兴,以三十六镇为标准。论者即惴惴焉忧之,以为中国国力,万不能堪此重饷也,今日之兵,何止五倍三十六镇之数,兵额几冠全球。然则饷何自出乎?官筹之不足,只有任其自筹,而苛税杂捐诸弊遂不可制止矣。今之人但苦兵多,而亦知兵之所以多乎?科学与人工互消长,凡兴一事业,便于多数之民,不暇计及少数。且新事业,亦未尝无用人也;不知所用之人,远不敌所不用之数也。是今日之兵,皆此等失业之民渐积而成也。其不容于兵,必趋而为匪。兵匪交哄,民无立足地矣。海国机器流弊,工商恐慌,其乱未必不与中国相等。国际亟亟开会,名曰救济,实则各自为谋,而其意在筹饷,则一也。
庚子以前,中国无警察也。余到苏后始创办。端午桥制军告余曰:“以中国地大,只求一里有两个警察,年已需五万万。以全国岁入,办一警察,尚复不彀(当时岁入未至四万万),何论其他?”渠倡言立宪,喜办新政,所言竟与之相反,不知何意。嗣后各县勉强兴办,小县二三十人,大县亦不过五六十人。民国成立,却逐渐扩充。今者江西剿匪,以警察不足恃,又复劝行保甲。可知国土太广,国力太微,遽废旧法不可也。
《易》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后代则间用火攻。前清入关,犹以骑射取胜,可见当时火器尚未甚烈也。咸同时,曾文正初见开花炮,则曰:“此器不仁甚矣。然海疆多事,不可不备。”语载《求阙斋弟子记》。文正第言备而已,可见当时湘军并未惯用也。光绪年间,薛叔耘驻使,作《庸庵笔记》。云:“外国科学发明,战器日精,将来必有云间作战之一日。”当时尚未有飞艇投炸弹也。事未百年,战器名目,日新月异,不可胜数,而军费奇巨,虽富强之国亦感拮据。欧战之后,列强觉悟,迭订和平之约。然一面订约,一面购械,以固国防,其费仍不赀,无论何国,杼轴空矣。故列强变计,而趋于军缩之一途,岂能视为儿戏哉!
●卷二
古者学古入官,谓官必须学古,而后可入也。然官有限,而学古之人无限,学古者必欲人人入官,则天下乱矣。故孔子于子张学干禄,则以寡尤寡悔抑之;于漆雕开之斯未能信,则说之。盖深知人人做官,处于必穷之势,故以谋道不谋食之旨,劝弟子以安命也。孟子曰:“得之不得曰有命。”圣贤教人,无非使人专精于为学,不可急于求官,千言万语,意在弥乱而已。科举时代,广设科目以容之,苛持绳尺以厄之,使天下聪明才智之士,消磨精神于不知不觉之中,而拔其一二,为治世之用。势之所迫,盖不如是,不足以弥乱也。
有清时代,一科举时代也。二百余年,粉饰升平,祸乱不作者,不得谓非科举之效,所谓英雄入吾彀中是也。大抵利禄之途,人人争趋。御世之术,饵之而已。乃疏导无方,壅塞之弊,无以宣泄,其尾闾横决,至不可收拾。末季事变纷歧,何一不因科举直接间接而起?而究其始,特一着之错,不知不觉耳。
科举时,有举人,有进士。从前举人不中进士,即可截取,以知县按省分科分名次,归部轮选。当时举人何等活动。乾隆年间,以此项选缺尚欠疏通,乃加大挑一途。凡举人三科不中,准其赴挑。每挑以十二年为一次。例于会试之前,派王公大臣在内阁验看,由吏部分班带见。每班二十人之内,先剔去八人不用,俗谓之“跳八仙。”其余十二人,再挑三人,作为一等,带领引见,以知县分省候补。余九人作为二等归部,以教谕训导即选。行之数科,逐渐拥挤,外省知县,非一二十年,不能补缺,教职亦然。光绪以来,其拥挤更不可问。即如进士分发知县,名曰即用,亦非一二十年,不能补缺,故时人有以“即用”改为“积用”之谑。因县缺只有一千九百,而历科所积之人才十倍于此,其势固不能不穷也。
举人于大挑之外,且更有教习、誊录、议叙各途。种种疏通,无非使举人皆得由知县、教职两途入官也。秀才则予以五贡升途:恩、副、岁三贡可选教职,拔贡、优贡许以朝考;亦以知县教职入官,拔贡且有小京官之希望。亦未尝不为秀才谋出路也。无如源泉混混而宣泄不及,当日百计疏导,于事终无济也。
当时进士分省之即用知县,拥挤固如前所述矣。主事一途,光绪年间,非二十年不能补缺。捐班者补缺无期,与此并无影响。余十四年而得补缺者,因在吏部,较疏通也。中书一途,欲升侍读,与主事之难同。至于补缺后,截取同知,分省候补者,则与即用知县等耳。惟翰林一途,当时最为活动,每科学政十八人,正副主考三十六人,乡会试房考各十八人,每科有九十人之差。而当时翰林不过数十人,以之分派,每科一人竟有得两差者,宜其优胜也。乃至光绪年间,长短大小之差,仍是此数,而馆选太滥,人才拥挤,考差者竟有二百余人之多。平均牵算,每人约须九年可得一差,且得一差而若系房差,则九年之中,只得数百金而已。试问如此养士,如何能济?两次推翻军机之事,亦实相迫而成,不得谓非当轴者之过也。
进士殿试次晨,钦派科甲出身之大臣八人,入内阁读卷。譬如进士三百二十人,每人应分四十卷,由八大臣各定次序。八大臣中,以宪纲为次序,先抽十卷,前一日进呈。其第一本即为宪纲第一者所定,第二本即为宪纲第二者所定,挨次推到第八本为止。其九本十本,则仍为宪纲第一第二者所定。是状元定为宪纲第一者所取,榜眼为第二者所取,探花为第三者所取,传胪为第四者所取,其余则同归二三甲。若进呈十本卷,有经御笔改定者,则又视各人之造化,然总不出此十本中也。此种办法并非例定明文,当时必因读卷屡起争端,故定此标准,虽曰调停,亦逼于势耳。其实著意只在十本卷,其余则每八本挨次堆叠,二甲之为进士,三甲之为同进士,亦归之于命而已。余字之劣,得附二甲,即其证也。且好字不止十本,若尽不入宪纲,在前四人之手,则鼎甲传胪,岂不是尽无好字者?此亦极不平之事也。
考试试差,定例阅卷十人,取卷只以八十为限,每人取八卷,则落第之卷亦自不少。取定之后,由军机揭弥封,开单进呈,单便留中。放差不在此单,断不能放,故军机北屋留一底单,南屋之小军机不能知,礼部不能知,即阅卷者亦不能知也。不过阅卷者记得诗句,或在外私言耳。放差之日,礼部具题,仍照全单列名请旨:军机则检出底单,每差酌定正陪二人,请御笔在礼部题本上圜定一人,即行宣布。考差者不知取不取,只论放不放,故恩怨不归阅卷之人,而专归之军机。军机于单内择二人作正陪,虽于差之肥瘠、路之远近,或不无照顾私人;至于欲以取低之人放大差,取高之人放小差,则单内明白易见,岂能当面作弊?大概放大省学差及正主考,除大考差之三品以上大员,由钦定外,其由小考差而得学政,非取在前十名不可。其取在中间,可以主考,可以分房;其取在后面者,定为房差无疑。此亦理势所当然,不能任意营私也。乃考差者一遇无差,不怨己之不取,而怨军机。且放小差者不怨取之不高,而亦怨军机。翰林二百余人,得意者十之三,失意者十之七,为数不下二百人。怨气所积,谓以后种种祸变,无不因是酿成,亦似武断;而不知发端甚微,无形之影响,固甚大也。
同治初年,左文襄克复全浙,移师督闽。下车之始,百废具举。创立正谊书院,以课举贡,并选举贡之高才者,住院校刊《正谊堂全书》。宏开广厦,寒士欢颜,影事今犹在目。记院中撰一联云:“青眼高歌,他日谁为天下士;华阴回首,当年共读古人书”。文章经济,名重一时。而大乱之后,亟亟修明文事,元老宣猷,其魄力之大,洵不可及。不谓此事只近在四十年,乃竟有人往风微之叹也。科举时代,每省有书院,定考课,给膏伙,教而兼养,意至美也。各省各自为政,而大致不差。今即以吾闽书院言之。省城旧有三院:曰鳌峰,曰凤池,曰越山,所以课生童也。鳌、凤督抚主之,越山则福州府主之,谓为郡书院也。又曰龙光,所以课驻防,则归将军专主。谓为八旗书院也。外府县仍各有一二。同治年间,左文襄立正谊堂,招举贡校书,旋即设立正谊书院。嗣是王文勤中丞(凯泰)抚闽,创立致用堂,旋改为致用书院,专课经学,却不限课举贡。其掌教名为山长,皆以乡先达退宦者为之,虽论辈分科分,亦必以品学为重,此亦古者祠禄之意也。其束:鳌峰八百金;凤池六百;越山二百四十;正谊八百;致用亦然,间或一千,则记忆不清矣。其膏伙:鳌峰生员内课二千三百,外课一千八百;童生内课一千三百,外课八百。凤池略逊,越山则只数百而已。正谊内课四两,外课三两;致用亦同。每月官课一次,另师课两次,应官课不应师课,则分扣其膏伙。官课另有奖赏,其额数奖银,皆随官之丰啬。师课三名前亦有奖赏,但出于额定,为数甚微;膏奖细数记不甚清,但不失之远耳。正谊专考举贡,人本无多,而大多数之寒士,除教读外,皆以各书院为生计;然得之不得曰有命。别无所营谋,亦绝不<毛冒><毛>也。世人以颜子为不学而致,吾则以为当日之书院生,未尝不知箪瓢之乐也。今日追思,分明是三十年前事也,琐琐记之,俾后来人知其来历焉。
光绪廿七年七月奉旨:著自明年为始,乡会试改八股,试策论。八月奉旨:除京师已设大学堂外,各省所有书院,于省内均改设大学堂外,府厅直隶州均改中学堂;各州县均设小学堂;并多设蒙养学堂。行之未久,又于三十一年八月,准直督袁世凯、鄂督张之洞、江督周馥、粤督岑春煊之请,谓科举不停,民情观望,著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及各省岁科考试一律停止。科举废而学堂大兴矣。乃奉行者人不一心。规制不能整齐画一,而所云教育普及一语,又徒托空言,不得谓非始谋不臧也。
余二十七年守抚州,于奉诏之先七日,即改兴鲁书院为抚郡学堂,置普通精舍,以居高才生。“普通”二字,余以意为之,初无所沿袭。后数年,乃有普通学、专门学之区别。盖当时草创,学制固未备也。回任建昌,新创郡学一所,甫落成,即奉讳去任。及到苏州,以他项学堂已多,乃创立农学堂。三年,有自外洋学农学专门归者,聘为教习,乃告之曰:“农学以选种杀虫制肥为要素,宜按程序分浅深教之,以资实效”。教习曰:“吾所学乃农理化学,不能一一实验也。”余心非之,而无可改聘。开学几及五年,而现象如此。政变后,余不复管学务,二十年来如何更变,则不复与闻矣。虽然,余岂得谓为无罪哉?
当民国元二年,机关林立,学生得事较易,而俸薪皆百数十元不等。今则事少人浮,而谋事者仍不肯贬格小就。余告之曰:“我初到建昌时,于江书院生员膏伙月六百文,童生三百文。余嫌其太薄也,乃捐廉加倍给之;汝们月得千二百文,或六百文,皆喜形于色,优游过日。今有十余元馆地,个个以为不满意,是何以故?且汝们江西省城,从前有友教书院,山长束年只二百四十金,虽加以官场津贴,为数亦有限。而为山长者,多系退老督抚。试问:当日太平时代,读书人之享用,不过如此;今者国债累累,度支几竭。必欲每人之得馆者,非百数十元不可。试问钱从何来?后何由继哉!”然此犹为余在江西时言也。近则累年匪扰,流离颠沛,情形直不堪问矣。
科举时代,悬一格以为招,人人各自延师,各教子弟,国家亦不必人人为之延师也。学堂制兴,官立学堂,是官为之延师也。官力不足,失学者多,于是合群力而为私立学堂,是私人代为之延师也。私人之力又不足,失学者仍多,于是有力者自费出洋,以辅官派出洋之不足。费巨额隘,其失学之多,仍如故也。中国人民之众,失学之数,至少亦在百与五之比例。此九五之数,国家欲扩充学堂,徐补此阙,力必不足;若用强迫手段,使此九五之数各自谋学,势更不行。且今日学堂之弊,不止在失学人多也,即不失学之人,亦无以用其所学也。论者谓宜广开工厂,每厂必开一学堂;某厂用何项人才,即招何项学生;从前所有毕业生,即按其所长,各归各学堂掌教,或补习。如此,则已学者无弃材,后学者有出路,而国家亦可省一无限量之学费,一转移间,全神俱振。策无有善于此者。至于法政一门,专为作官吏之用,近时既不重官吏,如有愿学者,即可照从前科举之例,各自延师,听候官为考校。如此,则从前法政人才,亦不至无所安置也。所言亦自成理,但所行能否实践所言,所言能否有效,则在办事者之善为措置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