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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忧集
又有某甲素嗜博,已倾其家。后其妻病将死,谓甲曰:“余病至此,设有不测,身无寸缕,奈何?”甲曰:“今烟火屡绝,乞贷无门,汝不见吾之悬鹑百结,而能顾汝乎?”不顾而去。其妻—恸而卒。母家闻之,以裙钗数事至,买棺殓焉。某甲才归,见之,意良喜,相与举棺厝之。次日复出,与人博而负,将复局则囊已罄。惭忿而归,一路冥思无计。至村中,微月已上,不及入门,迳往瘗所,潜启其棺,其妻忽然起坐,骇绝反奔。旋闻履屟之声渐近,回视,见其妻彳亍而来,相去仅十余步,尽力狂奔到家,急掩其门。随闻打门声甚厉,窥之,则其妻被发怒目,僵立门外。甲方寒战不敢息,已而邻鸡喔喔,东方渐明,闻门外有声,如堵墙崩塌,再窥之,则其妻已杳然无迹,启户出,见其尸仰卧地上,僵仆不动,乃笑向尸曰:“今日犹能追乃公乎?”遂曳其尸至瘗所。尽褫其一身之所穿戴,仆其尸于棺而遁。
嘉庆间,邑有金翁者,家饶于赀。生一子某。翁殁,其子饮博无赖,始贷其田庐,继鬻其妻女,犹不给。一日毁其祖茔,取砖瓦售之,后竟发其七棺,并其父母之尸弃之,而以其棺售焉。于是举族共愤,缚而送于县。令来验视已,讯之,金氏子曰:“冢中棺皆数十金以上物。祖、父有此金,不以贻子孙,而以瘗其身,不已忍乎!然赖此故至今不朽,货之可致多金也。”令大怒,命以石灰淹而化之。
外史氏曰:禽兽知母而不知父,枭獍则生而食其父母矣。彼金氏子非犹靦然人面哉?而乃忍于其亲至此,而况于他人乎?此虽脔其肉以饲狗彘,犹将不食之矣,更何以蔽其辜哉?然不以明正典型,而徒毙其命,以为掩盖,岂无有从旁窥其微者乎?若某甲,己不能恤其妻之死而殓之,而且因以为利,至于怒及幽魂,心胆俱裂,而犹悍不知警,其人何足深论!乃至亲族亦俱甘缄默,而听其漏网,而况临之在上者哉!然自此吾恐白昼探丸之事将起,易言“履霜坚冰,由来者渐。”吾所以志于此三事者,岂徒为泉壤虑也!
以上数事,固足骇人视听。自是以来,后珠村一带被盗者,不可枚举。前年冬季北沈左侧,一夕被盗至二十四棺,亦皆在秀桐交会之处,他邑所未闻也。顾其时犹间有控官者,去年春,芝堂之妷女一棺,亦尝被发。芝堂控诸邑,官不能捕盗,为偿讼费以解之。其他或有作佛事,并为之掩埋,以聊作解嘲者。今芝堂已殁,半月前其妷女之柩又被发掘。其同时被发者凡二十余棺,更无一人控官者矣。盖皆习惯为常,且明知无益故也。斯其诲盗也,岂无所由来哉!道光二十二年季秋月朔又记。
钟进士
平湖钱孝廉,某中丞公臻之子也。以赴选入都,至通州,日已暮,寓舍满矣,惟屋后楼房三间,相传向有狐妖,无敢宿者。钱欲开视,众皆以为不可,钱笑曰:“何害?余向读《青凤传》,每叹不得与此人遇。果有是耶,当引与同榻,以遣此旅枕凄凉。”立命启之。几榻尘封,二仆拂拭逾时,施衾枕焉。
既就寝,不能成寐,夜将半,万籁无声,斜月半窗,颇涉遐想。忽闻履声细碎,两女子携手自西北隅出,一女子曰:“昨宵因看月至芦沟桥,与云姊弈,妹连输两局。本约今夜再战,顷小婢来言:‘此中有人,乃风雅儿郎,不可交臂失却。’故邀姊偕来觇之。”言次以手指榻上,遂近前揭其帐,含笑骂曰:“何处书呆,敢来占人闺闼!”钱视之,皆二十许丽人,乃起坐,曰:“仰慕仙容,愿得暂亲芳泽,以尽一夕绸缪。鸡鸣戒旦,即为陌路萧郎,何云占耶?”其稍长者,即以巾拂之曰:“吾姊妹将来魅汝。”其少者乃曰:“姊住此,妹且去。”女遂纵体入怀。钱不觉心动,急转念,是花貌而雪肤者,妖也。遽引佩刀刺之,而怀中已虚无人矣,意将迁出,又耻为众所笑,乃复就枕。倦极,朦胧睡去,忽觉浑身冰冷,惊而寤,衾褥皆为水淹,二女笑立帐外。钱裸而跃出,大骂:“妖狐休走!”二仆齐起,则二女已遁,榻前浴盆存焉。既而寓中俱起,其浴盆盖店主所备以嫁女者,启视后房,已失其一。
天渐晓,钱束装遂行。中途遇同邑武举杨某,将赴试入都,语及。杨笑曰:“此君之畏怯所致也。如我往,恐彼将不任驰驱尔。”策马而至,请宿楼中。主人曰:“君不闻昨夜某客所遇耶?”杨曰:“某正以闻所闻而来耳。”主人知不可争,听之。杨既寝,倚枕以待。久之,见一老大婢,蓬头挛耳,蹒珊而前。杨跃起,问将何为。婢曰:“吾家莲姑闻郎君在此,偕七姑避往云姑处围棋。适匆匆忘著半臂,今令侍蜱来取,故将搜取以往。”杨向何故避去,婢曰:“不知。莲姑但云:‘相君之面,殆是钟进士后身,故不敢相亲也。’”
杨大喜,次日出,夸于众,以为此去必中进士。众视其貌,貙目昂鼻,虬髯绕颊,面黝如鬼,绝似世所绘钟馗状,匿笑而退。然由是楼中狐亦绝不复至矣。
余内弟吴寿驼家,尝有狐祟。往往厨箱无故自开,床榻无端自移,或抽屉忽然火出。一瓮内贮酥糖数十包,其后开瓮取啖,则封裹宛然,而中皆空矣。如是者半年,百计驱遣无效,于是发念全家斋戒,延云巢僧十余辈,拜梁王忏三日。僧甫去,而妖已寂无影响矣。是忏悔之说,果有验也。然不如杨某之驱狐,尤为切近而轻易也。
蛇残
余父尝言,往在富阳遇一人,貌状魁梧,而须眉尽脱,肌肤纹裂如蛇皮然,疑其疯也,其人自言:“半月前,尝至一友家夜饮,大醉而归,踉跄行山径中,久之,斜月渐没,村路莫辨,忽一失足,如陷地穴中。扪之,触手炽热,而软腻如脂,腥秽刺鼻,且迷闷更不可耐。疑其已葬鱼腹,亟拔佩刀力划,才一举手,则掀翻震荡,地转天旋,瞑眩不已。幸数刀后,划然已开。径出,踉跄奔归。比晓往视,一巨蟒长十丈许,死于涧边。腹间一穴,刀痕宛然可数也。盖时值醉饱,故未中其毒,然已不啻轮回一转矣。”其人邱姓,名品三,已中戊午科武举。自此人呼之曰“蛇残”。
赌饭
乾隆时,吴白华侍郎素善饭,有宗室某将军,亦与齐名。一日,谓将军曰:“夙仰将军之腹,量可兼人。若某者虽无经笥之便便,至于饭来开口,略有微长。但不知卢后王前,孰为优劣,意欲与君一决胜负。何如?”将军笑而许之。侍郎命左右持筹侍侧,每啖一碗,则授一筹。饭罢数之,将军共得三十二筹,侍郎只二十四筹尔。侍郎不服,约与明日再赌,将军笑曰:“败军之将,尚敢再战乎?”明日复至,比设食,只有饭而无肴,谓将军曰:“此亦所谓白饭也。昨以肉食为鄙,故聊逊一筹,今与君白战,若再不胜,愿拜麾下。”于是复计筹而食,将军食至二十碗而止,侍郎竟得三十六筹。盖侍郎先以食肉而易饱,将军以无肴而不能下咽也。
《史记》称廉颇见赵使者,为之一饱,斗粟,肉十斤。使者归,为言廉将军尚善饭。诚哉其善饭也!秦苻坚时有夏默者为左镇郎,护磨那者为右镇郎,奄人申香坚,为拂盖郎。三人皆身长一丈八足,并多力善射。每食,饭一石,肉三十斤。较诸颇,已不啻臣朔之于侏儒矣。南燕王鸾,济南人也,身长九尺,腰带十围,贯甲跨马,不据鞍镫。慕容德见而奇其魁伟,赐之以食,乃进一斛余。德惊曰:“所啖如此,非耕所能饱,且才貌不凡。”拜为逢陵长。鸾到官,政理修明,大收名誉,征为东莱太守。使三人者而遇鸾,则又如小巫之见大巫矣。按:《前燕录》谓三人并身长一丈三尺,余皆同其言。饭—石,肉三十斤,盖共计三人所食也。
朱燮元,宇懋和,浙江山阴人。万历二十年进士。历官至四川左布政使。天启初,以讨平奢祟明及安邦彦,即攉兵部尚书,兼督贵州、云南、广西诸军。祟祯初,巡抚贵州,赐尚方剑,进少保,世荫锦衣指挥使。四年,论桃红坝功,进少师左柱国。六年,加世荫指挥佥事。十一年春,卒于官。燮元身长八尺,腹大十围,饮啖兼二十人。初官陕西时,遇一老人,载与归,尽得其风角占候遁甲诸术,临别,谓之曰:“善自爱,异日西南有事,公当之矣。”由江平康民,奇士也,兵未起,语人曰:“蜀且有事,平之者朱公乎!”已而果然。如燮元乃不愧廉将军之善饭矣。然以视三人,尚未及其半,而建立如此。三人者,仅以多力为郎,能毋愧于腹负将军乎?
近浙闽制府孙公,名尔准,字平叔。患水肿经年,以梦白先生荐,差官延梦庐往诊。梦庐至,公疾已不可为。诊视毕,问顷日所食几何,侍者从旁答曰:“此时胃气大衰,每食只可七八碗。”梦庐骤闻讶然,曰:“健饭若此,何云胃气已哀?”侍者曰:“爷不知,较大人平日所餐,已不及十之三矣。”因言公未病时,常餐霽供猪蹄十个,他物称是云。
雪姑
明季余乡多土寇。乡民某,妻名雪姑,素贞静,事姑尤孝。一日其夫出,有土寇入姑室。姑度不能免,引刃自刺,血溅寇衣。刃夺去,不得死,竟为所辱。姑觇刃在旁,突取击寇,中其股。寇大恨,裸其衣,以刃刺下体,穿穴而死。或仿世修降表李家例,题其门曰“穿臀李家”。其家人皆以为耻,而不复言。
噫!是何弗思之甚也!夫家人子妇,一朝被劫,而其后遂为逐水之桃花者有矣。彼雪姑既已受玷,则此耻虽引西江之水亦不能灌矣。使未能励操雅于平昔,何能奋死不顾若是?特不幸而为贼所辱耳。然其志可哀也,有志风化者,犹当表而出之,以与费宫娥刺虎并传。而当事置之,乡之人笑之,即其家亦且讳之,人心之不明,乃至是非颠倒如是!余故表而出之,以愧世之为河间妇者。
吴烈女
吴烈女,乌程陆家兜李氏之童养媳也。其夫因家贫糊口于楚。女独与孀姑同居。茹荼苦,事姑如母,乡里称之。有无赖子某,其夫之从祖也。觇其姑出,知女方浴,排闼而入,蹲踞捉其足。女仓猝不知所为,急覆身盆水中发声大号。某遽以手掩其口,一手举白金相示。女陡然张口啮其臂,血流盆中。再欲啮之,而某创甚,已逸去。有顷姑来,邻里亦集。女懑甚,心冲冲不能出一语。良久,始泫然述其状,且曰:“我为女子而见辱如此,事虽未成,宁有活理!”遂奋身急趋,自沉于河。有救之者,得免。于是群相劝勉,女婉言谢之,神色较和。姑意羞愤渐平,防闲稍懈。乃甫及二更,女突出赴水死。迨人知,已无及矣。
呜呼!使烈女不死,亦未可谓之不贞,而竟死,其为名教增重何如?乃其时当道者,皆裦如充耳也。岂有慕于讼简刑清,而以为多事不如省事乎?
无赖子字宝三,以其躯之雄伟,人呼之曰“大炮”。近以盗魁被获,系于苏州府狱云。
安吉山中有村农妇某氏,年二十余。初夏携筐入山中采茶。时新嫁甫经弥月,以其所衣红裙,不便曲跪,解裙系树上。忽举头见其邻家子施四携筐亦至,妇含羞回身下跪,不敢反顾。施四突入搴其腕,睨而笑曰:“汝荏弱如此,而遽尝此苦,真令我见犹怜。若能从我,请代任其劳可也。”妇大号,施四即以一手掩其口,系妇于树而淫之。妇撑拒无从,听其恣行轻薄。事讫,施四径解其红裙,怀之而去。妇羞愤不复归家,极力解脱其缚,取带自缢而死。
迨暮,夫寻至,见妇缢于树上,其红裙已失所在,知其为人所污也。急归,将赴诉于县。中途陡然大风扬沙,黑云乱卷,遂返。甫及门,忽霹雳一声,电光之中,似有鹰爪攫一人,自空际掷于庭前,顶覆红裙,跪于泥中。揭视,则焦头烂额,其顶有细孔,似针剌者,血犹喷涌未已。而腰际有朱书“罪人施四”四字,似篆非篆,乃知致妻之死者,此人也。
程光奎
康熙间,江苏巡抚张伯行奏:今岁江南文闱放榜后,物议纷纷。有数百人拥抬财神,直入学宫,口称科场不公。寻以正主考左必番检举知县吴日新、方名所荐之吴沁、程光奎平日不通文理,上命尚书张鹏翮赴扬州,会同总督噶礼及伯行察审。寻得副主考赵晋与程光奎交通关节实情。部议:程光奎在贡院埋藏文字,拟斩。其呈荐之知县方名及吴沁等,斩绞有差。
先是,程光奎之父程翁,故山阳大商也。性贪鄙。年四十无子,乃至甘露寺,施僧许愿以祈焉。有肇庆士人赵文辉者,流寓寺中,素精会计。翁与语,悦之,遂携与偕归,使司盐筴数年。赵请以所畜千金贮翁处,许之,盖将因以为利焉。其后与其仆妇通,仆告翁,翁与密计,伪令其从往寿州运盐,迨夜潜归,伺其至而杀之。仆许诺。次日黄昏后仆至,操刀逾垣入,蹑至房前,闻其妻昵语曰:“狂郎,汝向尝以暂时相叙,未畅所欲,今乃可为长夜之欢矣。”少顷,云雨之声继作。仆忿焰中烧,破扉入至帐前,举刀直砍。赵惊起,刀中妻头。妻痛极,以两手持其刀,赵得脱去。须臾妻竟死。既报官,辑赵不获,仆论绞。
其时翁妾方孕光奎,逾期未产,一夕方寝,妾梦—男子,自称姓赵,语操粤音,登床据其腹。惊寤,大呼腹痛,遂坐蓐,产一男。翁大喜。妾乃告以所梦,益喜,以为异征,名之曰光奎。顾儿自襁褓见翁至,辄啼不止。及稍长就傅,顽钝异常,而翁之期望颇切。年十五,携往甘露寺还愿。遇一相者,乞相儿将来可以读书起家否。相者谛视既久,乃曰:“令嗣貌虽丰肥,然眉目间但有金银之气,酒肉之色,而绝无一毫诗书气,恐一芹亦未可得,且其阴骘文中隐起杀形,即使夤缘得隽,亦未必为君家福也。”翁怒骂曰:“江湖饿鬼,敢轻觑而翁!他日吾儿成名。当来挖汝眼珠也!”拂衣而出。自是翁益发愤。后至辛卯乡试,翁素与监临某匿,遂以黄金百斤为寿,乞为关说,为光奎援例入闱,竟得隽。事败,翁亦以行贿论绞,籍其家赀入官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