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斋丛说


  韩宣子起为政,聘鲁,公享之。季武子赋“绵”之卒章,宣子赋“角弓”,武子拜曰:“敢拜子之弥缝敝邑。”武子赋“节”之卒章,既享。宴于季氏“有嘉树焉”,宣子誉之。武子曰:“宿敢不封殖此树,以无忘角弓。”遂赋“甘棠”,宣子曰:“起不堪也,无以及召公。”遂聘卫,卫侯享之。北宫文子赋“淇澳”,宣子赋“木瓜”,郑六卿饯韩宣子于郑。宣子曰:“二三君请皆赋,起亦以知郑志。”子齹赋“野有蔓草”,宣子曰:“孺子善哉,吾有望矣。”子产赋“羔裘”,宣子曰:“起不堪也。”子太叔赋“褰裳”,宣子曰:“起在此,敢勤子至于他人乎。”子太叔拜,宣子曰:“善哉,子之言是。不有是事,其能终乎?”子游赋“风雨”,子旗赋“有女同车”,子柳赋“兮”,宣子喜曰:“二三子以君贶起,赋不出郑志,皆昵燕好也。二三君子,皆数世之主也。可以无惧矣。”宣子皆献焉,而赋“我将”。

  小邾穆子朝鲁,公与之燕。季平子赋“采菽”,穆子赋“菁菁者莪”,昭子曰:“不有以国,其能久乎?”吴伐楚,申包胥如秦乞师,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秦哀公为之赋“无衣”,包胥九顿首而坐,秦师乃出。

  《传》曰:九能可以为大夫。其一曰:登高能赋。当春秋时尚未有赋,亦未必人人作诗,即如前之所赋是也,盖但以明志而已。

  《春秋经》如公谷胡氏之传,特孔子书法之发明耳。若晋楚齐鲁郑卫之事,皆赖左氏作传,而孔子之经始有着落。故孔子称秦王,丘明称素臣,不虚也。虽其言诸侯之威仪言语,其徵应有若卜筮然,故韩子以浮夸病之。然孔子所谓其事则齐桓晋文,而齐桓晋文之事所以得传于后世者,皆左氏之功也,岂诸传可得而并哉?然汉初唯用公谷,至刘歆移书太常,而《左传》始列于学官。

  《礼记》一书,后人疑其出于汉儒附会,若“檀弓经”解诸篇是也。即“檀弓”所载,如孔子闻伯高之丧曰:“师,吾哭诸寝。朋友,吾哭诸寝门之外。所知,吾哭诸野。于野则已疏,于寝则已重,夫由赐也见我,吾哭之赐氏。”遂命子贡为之主而哭之,曰:“为尔哭也。”来者拜之,知伯高而来者勿拜也。又,子上之母死而不丧。门人问诸子思,子思曰:“为伋也妻者,是为白也母。不为伋也妻者,是不为白也母。”只此两节,不但文章之妙非后人可及,求之典礼,亦岂后人所能议拟哉?

  《经解》,世疑其非本《经》,或后人所撰。然所论诸《经》要旨,亦恐非后人所能道。纵出于汉儒,当时必有所本,必非出于凿空杜撰者。诸篇不能尽述,聊举此以例之耳。

  古人言“仪礼”为《经》,《礼记》为《传》,岂有废《经》而《传》单行者乎?则仪礼何可不列于学官?

  张南园曰:予为稽勋员外时,江夏刘主事绩以陈■〈白浩〉《礼记》集说涂去什四,因与之议,其说良是。后孙九峰知之,谓予曰:“陈说朝廷已颁降天下,不可以刘言改易语人也。”予遂弃之。今追思其言,诚有补陈之不足正陈之舛误者,只缘刘狂诞自高,又制行不捡,任情放言,不久遂出守镇江府。镇江府仍不率矩度,遂去官。而其说礼之善,人不及知。而予亦遂忘之矣。

  《谈苑醍醐》云:《一统志》载刘有年沅州人,洪武中为监察御史。永乐中上《仪礼逸经》十八篇,则知古《经》之残缺多矣,不知有年何从得之。意者圣经在世,如日月终不可掩耶。然当时庙堂诸公,不闻有表章传布之请。今求内阁,亦不见其书。出非其时,亦此书之不幸。今人大言动笑汉唐,汉唐求逸书,赏之以官,购之以金。焉有见此奇书而付之漠然者乎?世之重经学者,如升庵者可多得乎?《谈苑醍醐》云:《礼记》“聘义说玉”云:“孚尹旁达,信也。”郑注:“孚,一作姇,尹,读竹箭有筠之筠。盖谓玉之滑泽如女肤,致密如筠膜也。”陈■〈白浩〉云:“孚,正也,尹。亦正也。按《尔雅》,尹,正也。”邢昺谓《尔雅》为解诗而作,则所谓“尹,正”也,以解“赫赫师尹”则合。若借以解“孚尹”,何异指白犬以为羊,捉黄牛而作马乎?甚矣,陈■〈白浩〉之不通文理也。

  朱子作诸经传注,尽有说理精到处。若《书经》注出于蔡沈,《礼记》注出于陈灏,其何可尽去古注而独行之耶?

  《诗经》有吕东莱读诗记,世有刻行本,学者亦宜参看。

  高皇帝以《尚书》咨羲和与唯天阴骘下民二简,蔡沈注误,命礼部试右侍郎张智与学士刘三吾改为《书传会选》,劄示天下学子。

  今之学者易于叛经,难于违传,宁得罪于孔孟,毋得罪于宋儒。此亦可为深痼之病,已不可救疗矣,然莫有能非之者。

  子见南子章,栾肇曰:“见南子者,时不获已。犹文王之拘诱里也。天厌之者,言我之否屈,乃天命所厌也。”蔡谟曰:“矢,陈也,夫子为子路陈天命也。”《论语》正义曰:寂然至无,则谓之道。离无入有而成形器,是为德业。

  ●卷三经三

  太祖时,士子经义皆用注疏,而参以程朱传注。成祖既修五经四书大全之后,遂悉去汉儒之说,而专以程朱传注为主。夫汉儒去圣人未远,学有专经,其传授岂无所据?况圣人之言广大渊微,岂后世之人单辞片语之所能尽?故不若但训诂其辞而由人体认,如佛家所谓悟入,盖体认之功深,则其得之於心也固。得之於心固,则其施之於用也必不苟。自程朱之说出,将圣人之言死死说定,学者但据此略加敷演,凑成八股,便取科第,而不知孔孟之书为何物矣。以此取士,而欲得天下之真才,其可得乎?呜呼!

  朝廷求士之心,其切如此,而有司取士之术,其乖如彼。余恐由今之日以尽今之世,但用此辈布列有位,而欲致隆古之治,是犹以鸩毒愈疾,日就羸惫,必至于不可救药而后已耳。呜呼!惜哉。杨升庵云:《注疏》所称先郑者,郑众也。后郑者,郑玄也。观《周礼》之注,则先郑与后郑十异其五。刘向治《春秋》主《公羊》,刘歆主《左氏》,故有父子异同之论。由是观之,汉人说经,虽大亲父子,不苟同也。孔子以一贯传道,而曾子以忠恕说一贯。曾子受业孔子作《大学》,而子思受业曾子作《中庸》,则知圣贤虽师弟子,亦不苟同也。今言学者摭拾宋人之绪言,不究古昔之妙论,始则尽扫百家而归之宋人,又尽扫宋人而归之朱子。谓之因陋就简则有之,博学详说则未也。噫,曾子、子思吾不得而见之矣,安得二郑二刘而与之论经术哉?

  近时之人皆言祖宗以经义取士,恐不足以尽天下之才。又以为作古诗文甚难,经义直浅浅耳,此大不然。盖经义皆圣人精微之蕴,使为古诗文,则稍有聪明之人,略加{隐木}括,便能成章。若圣人之言,非有待于蕴藉真积之久,其何能以措一辞乎?况必有待于蕴藉真积,则利根之人,沉郁既久,化轻俊为敦厚。钝根之人,磨砺已深,矫颓惰为奋迅。故贤智者不见其有余,愚不肖者不见其不足。盖以养天下之才,正欲得其平而用之。愚以为自汉以后,取士之科莫善于此。但今读旧文字之人,一用,则躁竞之徒一切苟且以就功名之会。而体认《经》、《传》之人,终无可进之阶。祖宗良法美意遂天渊矣,其流之弊一至于此,痛哉痛哉!

  南京道中,每年有印差道长五人,例有赃罚银数千。丁巳年,屠石屋叶淮源管印差,要将赃罚银送国子监刻书,因见访及。尔时朱文石为国子司业,余与赵大周先生极力怂恿,劝其刻《十三经注疏》。此书监中虽有旧刻,然残阙已多,其存者亦皆模糊不可读。福州新刻本复多讹舛,失今不刻,恐后遂至漫灭,所关亦不为小。诸公皆以为是。大周托余校勘,余先将《周易》校毕,方校《诗》、《书》二经。适文石解官去,祭酒意见不同,将此项银作修《二十一史》板费去,其事遂寝。

  夫用传注以剿取科第,此犹三十年前事也,今时学者,但要读过经书,更读旧文字千篇,则取青紫如俯拾地芥矣。夫读千篇旧文,即取青紫,便可荣身显亲,扬名当世。而体认圣《经》之人,穷年白首,饥冻老死,迄无所成。人何不为其易且乐,而独为其难且苦者哉?人人皆读旧文,皆不体认经传,则五经四书可尽废矣。呜呼!有天下之责者,可不痛加之意哉!

  余在南都时,尝与赵方泉督学言,欲其分付上江二县,将书坊刻行时义尽数烧除。仍行文与福建巡按御史,将建宁书坊刻行时义亦尽数烧除。方泉虽以为是,然竟不能行,徒付之空言而已。

  有司以近来学者全不理会经传,但读旧文字以取科第,近闻欲专以后场策论为主。呜呼!是见树木之枝干蠹蚀便欲拔其本根而去之。殊不知拔去本根,则枝干将曷从生哉?夫经术所以经世务,故经术,本根也。世务皆由此出,不由经术而求世务之当,得乎?故今时但当严立科禁,一切学者有应台试省试者,凡用旧文字之人,痛加黜罚。如能体贴圣人旨意,虽行文或未尽善,亦须曲为褒举。庶几可以挽回此风。然今之主司,未必非读旧文字之人,又安得此理会经传者而为之辨识哉?

  我朝留心经术者,有杨文懿、程篁墩、蔡虚斋、章介庵诸人。

  余以为《十三经注疏》板头既多,一时工力恐难猝办。但得将古注《十三经》刻行一部,则大有功于圣学,而于圣朝政治不为无补;且亦可以嘉惠后学,其费不上一二百金。但得一有意太守,便可了此。惜无可与谋者。

  《纬书》出于东汉,盖因光武好谶,故东汉诸儒伪造此书。今《周易》乾坤凿度礼含文嘉诸书皆有传写本,大率皆言符谶占候之事,于本经无所发明。但古书难得,今不可不存其本也。

  朝廷于有关经术之书,当遍加访求。士大夫一遇此类,亦须极力购之。若有力便当刻行,盖去圣日远,则《经》教日湮,而后之谈《经》者将日下一日矣。纵有小疵,亦当过而存之,使后世学士犹可取以折衷。今小说杂家,无处不刻。何独于经传而靳惜小费哉?

  汉人说《经》皆有师法,不泥文字。盖于言句之外,自出意见而终不失本旨。世之所行,如焦赣《易林》、孔安国《尚书大传》、韩婴《诗外传》大戴《礼》,是《经》之别传,而皆可与之并行者也。较之后世,因文立义,泥而不通者,何啻天壤?今乃欲尽废彼而从此,抑又何耶?

  《诗》有细,《春秋》有微,此书今皆不传。闻李中麓家藏书甚多,亦有意搜访诸经各家传注。想亦有世所不传本,恨无从一访求之耳。

  京房《易传》一书,今虽有刻行本,但以五乡六亲世应生刻立说。正类今占卦家之言,恐是后人附会。然京房喜言祸福,或者是其本书,不可考也。

  宋人说经,始于刘原甫。刘有《七经》小传,言简理畅,尚不失汉儒之意。余始得抄本,甚珍重之。后以与朱文石司成,已刻板于南太学。

  刘原甫又有《春秋权衡》一书,甚好。余有一册乃宋板,今亦在文石处。

  宋世名贤如范文正公、欧阳公、吕晦叔、王介甫、司马文正公、苏东坡、黄山谷皆言学,但皆本之经术以求实用,不空谈心性,此其所以为有用之儒耶。

  东坡云《春秋》之学,自有妙用,学者罕能理会。若求之绳约中,乃近法家者流,苛细绞绕,竟亦何用?惟丘明识其妙用,然不能尽谈。微见端兆,欲使学者自见之。

  汉儒尚训诂,至唐人作正义而训诂始芜秽矣。宋人喜说《经》,至南宋人作《传注》,而说《经》遂支离矣。黄山谷在当时不甚讲学,然学问皆有切实工夫。又其言甚有理趣,如其言“以我观书,则随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已茫然”,宋儒亦甚称之。余观集中言论更有出此上者,今尽拈出以示后人。

  黄山谷与苏大通书云,既在官则难得师友,又少读书之光阴。然人生竟何时得自在饱闲散耶?三人行必有我师,此居一州一县求师法也。读书光阴,亦可取之鞍乘间耳。凡读书法要以《经》术为主。经术深邃则观《史》《易》,知人之贤不肖,遇事得失易以明矣。此皆切实近里工夫,其言迥出宋儒之上。又云:公家二父学术跨天下,公当得之多,辄复贡此,此运水以遗河伯者耶。则大通乃东坡之子侄也。

  读书须一言一句自求已事,方见古人用心处,如此则不虚用功。又欲进道,须谢去外慕,乃得全功。

  江出汶山,水力才能泛觞。沟渠所并大川三百小川三千,然后往与洞庭彭蠡同波,下而与南溟北海同味。今足下之学,诚汶山有源之水也。大川三百,足下其求之师;小川三千,足下其求之友。方将观足下之水波,能遍与诸生为德也。

  山谷又云:读书须精治一经,知古人关捩子,然后所见书传,知其指归,观世故皆在吾术内。古人所谓胆欲大而心欲小,不以世之毁誉爱憎动其心。此胆欲大也;非法不言,非道不行,此心欲小也。文章乃其粉泽,要须探其根本。根本固则世故之风雨不能漂摇。古之特立独行者,盖用此道耳。

  陈履常正字,天下士也。读书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络脉,有开有塞,而至于九川涤荡四海会同者也。

  汶山之水滥觞,及其成江,横绝吴楚,涵受百谷,以深其本源故也。

  精于一,则不凝滞于物。鞭其后,则无内外之患。胸次宽,则不为喜怒所迁。人未信,则反聪明而自照。颜渊曰:舜何人哉,隰朋愧不如黄帝。夫设心如是,岂暇与俗人争能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