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眼

  
  周过其历之谬
  
  自古有天下之长久唯周。论者亦谓周过其历,此未之深考耳。武王灭殷百八十七年而厉王流彘,称共和者十四年,国无主也。而宣王立至幽王十一年犬戎灭周,合前共二百五十七年。周辙东而天下不复宗矣,似拥虚器,不亡犹亡也。汉以二百一十年,唐以百二十余年,宋以百五十余年,俱有中断之厄,治日少而乱日多,盖自古记之已。
  
  千百年眼卷二
  
  孔子著述
  
  孔子生平,唯于《周易》有赞,《诗》、《书》则删之,《礼》、《乐》则定之,《春秋》则笔削之。笔但笔其旧文,有削则不尽笔,定亦不添一笔,删则不笔者多矣,盖不贵增而贵减。文王、周公之彖象多诡奇,而孔子之传文极显浅。殷盘周诰之书词多涩舌,而《鲁论》之纪载无謷牙。古文自古,今文自今,要以畅事理、觉后觉而止矣,盖不尚诡而尚平。呜呼!此圣人"窃比"之深意,非若后世争妍笔楮为也。
  
  《南》、《雅》、《颂》无优劣
  
  《南》、《雅》、《颂》以所配之乐名,《邶》及《豳》以所从得之地名,史官本其实,圣人因其故,不能于鲁太师之旧有所增加。则季札之所观,前乎夫子,其有定目也久矣。学者求圣人太深,曰六经以轨万世,其各命之名,必也有美有恶,或抑或扬,不徒然也。重以先儒赘添"国风"一名参措其间,四诗之目出,而大小高下之辨起。从其辨而推之,有不胜其驳者矣。《颂》愈于《雅》,康、宣其减鲁僖乎 《雅》加于《风》,则《二南》其不若幽、厉矣。且《诗》、《书》同经夫子删定,《诗》有《南》、《颂》、《雅》,犹《书》之有典、谟、训、诰、誓、命也。诰之与命,谟之与训,体同名异,世未有以优劣言者。其意若曰:是特其名云尔。若其善恶得失,自有本实,不待辞费故也。是故秦穆之誓上同汤、武,文侯之命参配傅说,世无议者,正惟不眩于名耳。而至于诗之品目,独哓哓焉,可谓不知类矣。
  
  二《雅》当以体制
  
  《诗大序》日:"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此说未安。《大雅》所言,皆受命配天、继代守成,固大矣。《小雅》所言,《天保》以上治内,《采薇》以下治外,亦岂小哉!华谷严坦叔云:"《雅》之小、大,特以体之不同尔。盖优柔委曲,意在言外,《风》之体也。明白正大,直言其事,《雅》之体也。纯乎《雅》之体者为《雅》之大,杂乎《风》之体者为《雅》之小。今考《小雅》正经十六篇,大抵寂寥短章,其篇首多寄兴之辞,盖兼有《风》之体。《大雅》正经十八篇,皆春容大篇,其辞旨正大,气象开阔,与《国风》夐然不同,比之《小雅》,亦自不侔矣。至于《变雅》亦然,变、小《雅》中固有《雅》体多而《风》体少者,然终不得为《大雅》也。《离骚》出于《国风》,言多比兴,意亦微婉,世以《风》《骚》并称,谓其体之同也。太史公称《离骚》者,可谓兼之矣。言《离骚》兼《国风》、《小雅》,而不言其兼《大雅》,见《小雅》与《风》、《骚》相类,而《大雅》不可与《风》《骚》并言也。《小雅》《大雅》之别昭昭矣。"华谷此说,深得二《雅》名义,可破政有小大之说。
  
  《诗序》不可废
  
  《桑中》、《东门之墠》、《溱洧》、《东方之日》、《东门之池》、《东门之杨》、《月出》,序以为刺淫,而朱传以为淫者所自作。《静女》、《木瓜》、《采葛》、《邱中有麻》、《将仲子》、《遵大路》、《有女同车》、《山有扶苏》、《萚兮》、《狡童》、《蹇裳》、《子之丰》、《风雨》、《子衿》、《扬之水》、《出其东门》、《野有蔓草》,序本别指他事,而朱传亦以为淫者所自作。夫以淫昏不检之人,发而为放荡无耻之词,而其诗篇之繁多如此,夫子犹存之,则不知其所删何等一篇也。夫子之言曰"思无邪",如序者之说,则虽诗词之邪者,亦必以正视之;如朱子之说,则虽诗词之正者,亦必以邪视之。且《木瓜》、《遵大路》、《风雨》、《子衿》诸篇,虽或其词间未庄重,然首尾无一字及妇人,而谓之淫耶,可乎 盖尝论之,均一劳苦之词也,出于序情闵劳者之口,则为正雅;而出于因役伤财者之口,则为变风也。均一淫佚之词也,出于奔者之口则可删,而出于刺奔者之口则可录也。均一爱戴之词也,出于爱桓叔、共叔者之口则可删,而出于刺郑庄、晋昭者之口则可录。
  
  歌诗与作诗不同
  
  古人歌诗合乐之意,盖有不可晓者。夫《关雎》、《鹊巢》,闺门之事,后妃夫人之诗也,而乡饮酒、燕礼歌之。《采苹》、《采蘩》,夫人大夫妻能主祭之诗也,而射礼歌之。《肆夏》《繁遏》《渠》,宗庙配天之诗也,而天子享元侯歌之。《文王》、《大明》、《绵》,文王兴周之诗也,而两君相见歌之。以是观之,其歌诗之用,与诗人作诗之本意,盖有判然不相合者,不可强通也。则乌知郑、卫诗不可用之于燕享之际乎 《左传》载列国聘享赋诗,固多断章取义,然其大不伦者,亦以来讥诮。如郑伯有赋《鹑之奔奔》,楚令尹子围赋《大明》,及穆叔不拜《肆夏》,宁武子不拜《彤弓》之类是也。然郑伯如晋,子展赋《将仲子》;郑伯享赵孟,子太叔赋《野有蔓草》;郑六卿饯韩宣子,子齹赋《野有蔓草》,子太叔赋《蹇裳》,子游赋《风雨》,子旗赋《有女同车》,子柳赋《萚兮》,此六诗皆文公所斥以为淫奔之人所作也,然所赋皆见善于叔向。赵武、韩起不闻被讥,乃知郑、卫之诗未尝不施之于燕享。而此六诗之旨意训诂,当如序者之说,不当如文公之说也。
  
  春秋逸《诗》《书》
  
  僖二十三年,赵衰赋《河水》,则春秋之世,其诗犹存,今亡矣。楚左氏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则春秋之世,其书犹存,今亡矣。宋洪迈为山林教时,林少颖为《书》学谕,讲"帝厘下土"数语,日:"知之为知之,《尧典》《舜典》之所以可言也;不知为不知,《九共》、《藁饫》略之可也。"
  
  《诗小雅雨无》解
  
  "《雨无》,正大夫刺幽王也。"此小序之文。"雨无"为句,"正大夫刺幽王也"为句。正大夫即第二章所称离居者,《笺》、《正义》、《集传》并以"雨无正"名篇,误矣。然则"雨无"之义若何 膏泽不下也。
  
  不日成之
  
  《灵台》诗日:"不日成之。"古注不设期日也,今注不终日也。愚按不设期日既见文王之仁,亦于事理为协。若曰不终日,岂有一日可成一台者 此古注所以不可轻易也。
  
  管仲知鲍叔尤深
  
  鲍叔固已识管仲于微时,仲相齐,叔荐之也。仲既相,内修政事,外连诸侯,桓公每质之鲍叔,鲍叔日:"公必行夷吾之言。"叔不惟荐仲,又能左右之如此,真知己也。及仲寝疾,桓公询以政柄所属,且问鲍叔之为人,对日:"鲍叔,君子也,千乘之国.不以其道予之,不受也。虽然,其为人好善而恶恶已甚,见一恶终身不忘,不可以为政。"仲不几负叔乎 不知此正所以护鲍叔之短,而保鲍叔之令名也。叔之知仲,世知之,孰知仲之知叔之深如是耶!曹参微时,与萧何善,及何为宰相,与参隙。何且死,推贤惟参,参闻,亦趣治行:"吾且入相。"使者果召参。参又属其后相,悉遵何约束,无所变更。此二人事,与管仲相反而实相类。
  
  废井田自管仲
  
  世儒罪秦废井田,不知井田之废,始于管仲作内政,已渐坏矣,至秦乃尽坏耳。元陈孚题管仲诗:"画野分民乱井田,百王礼乐散寒烟。平生一勺横汙水,不信东溟浪沃天。"可谓阐幽之论。又九河之坏,亦自管仲始。《诗纬》所谓"移河为界在齐吕"是也。
  
  风马牛不相及
  
  楚子问齐师之言日:"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 "刘元城以为此丑诋之辞,言齐、楚相去南北,如此远离,马牛之病风者犹不相及,今汝人也,而辄入吾地,何也 其说即《书》所谓"马牛其风"意。近有解者:"牛走逆风,马走顺风,故不相及。"此说亦新。
  
  尾大不掉
  
  尾大不掉,此非喻言也。西域有兽曰羯,尾大于身之半,非以车载尾,则不可行。元白湛渊有咏羯诗:"羯尾大如斛,坚车载不起。此以不掉灭,彼以不掉死。"
  
  左氏贬荀息
  
  左氏书荀息之死,引《诗》"斯言之玷,不可为也",荀息有焉。杜元凯以为荀息有此诗人重言之义,非也,元凯失左氏之意多矣。彼生言而死背之,是小人穿窬之行,君子所不讥也。晋公溺于嬖宠,废长立少,荀息不能谏正,遽以死许之,是其言玷于献公未没之先,而不可救于已没之后也。左氏之言,贬也,非褒也。
  
  晋文公知大计
  
  晋文公避骊姬之难,处狄十有三年,奚齐、卓子相继戮死,秦、晋之人归心焉。文公深信舅犯,静而待之,若将终焉者。至于惠公起而赴之,如恐不及,于是秦人责报于外,而里、丕要功于内,不能相忍,继以败灭,内外绝望,属于文公。然后文公徐起而收之,无尺土之赂、一金之费,而晋人戴之,遂伯诸侯。彼其处利害之计诚审矣,是以主盟中夏几二百年,其功业与齐桓等而子孙过之远甚也。
  
  秦缪公学于宁人
  
  《秦风》"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未见君子,寺人之令。"此诗之意,在后二句。夫为一国之君,高居深宫,不接群臣,壅蔽已甚矣。又不使他人,而特使寺人传令焉,其蔽益甚矣。夫秦,夷狄之国也,其初已如此姗笑三代,柄用阉宦,不待混一天下已然矣。《史记年表》书缪公学于宁人。宁人,守门之人,即寺人也。史书之,丑之也。二代之君,必学于耆德,以为师保;而缪公乃学于宁人,以刑余为周、召,以法律为《诗》《书》,又不待始皇、胡亥已然矣。则景监得以荐商鞅,赵高得以杀扶苏,终于亡秦,寺人之祸也。圣人录此以冠《秦风》,未必无意也。
  
  秦霸不由孟明
  
  孟明始为晋虏,不自惩艾,再败于殽陵彭衙,幸晋师不出,封殽尸而还。左氏美之过矣。缪公袭郑,蹇叔苦谏。使缪公能用其言,则秦师不东也,三军不暴骨也,《秦誓》亦不必作也。左氏不称先见知几之蹇叔,而赞丧师辱国之孟明,何其谬哉!且其言日:"遂用孟明也。"夫秦之所以霸西戎者,累世富强,形胜岩险,雄心于戈矛战斗,技养于射猎猃骄,非一日也,孟明何力焉
  
  秦三良之殉不由缪公
  
  穆公,秦之贤君也。三良殉而《黄鸟》兴哀,识者以为公之遗命,非也。穆公不忍杀败军之三大夫,岂以无罪之三良而命之从死 按魏人哀三良云:"功名不可为,忠义我所安。秦穆先下世,三臣皆自残。生时等荣乐,既殁同忧患。谁言捐躯易,杀身诚独难。"味诗人之旨,则知三良从穆公,实出其感恩徇主之谊,初非有遣之者,然后知东坡之论所谓三子之徇君,亦犹齐二客之从田横,其说固有所本也。独其子若康公者,遂坐视而不之止,何哉!
  
  赵盾轼君报
  
  宋人弑昭公,赵宣子请于灵公以伐之,乃发令于太庙,召军令而戒乐正,令三军之钟鼓必备,声其罪也。宣子其不谬于君臣之际矣!异时得罪出奔,而其宗人穿弑其君灵公,而宣子反也无一言焉。夫有君之弗恤,内贼之弗讨,而邻是师乎 其暖昧极矣。故吾以为桃园之逆,穿之手、盾之心也。三传述其事,《春秋》诛其心也。盾得保首领以殁,已是天幸,而后之论者,犹或疑其事而重惜之。甚矣,其谋之狡也!于是乎下宫之役,大夫屠岸贾日:"灵公之贼,盾虽不知,犹为贼首。"纠然兴一国之师,而汙其宫、潴其室,赵氏之宗几亡炊火焉。天报之巧,与圣笔之严,固并行而不悖矣,何必假手于军吏,乞灵于钟鼓也。
  
  董狐疑词
  
  晋灵公之弑,董狐直笔,洵哉其良史也!乃曰"亡不越境",则凡弑君者,逃于千里之外,皆可曰"吾义已绝,虽弑无罪也",可乎 当时董狐只合举某事某事以证其弑君,不当以此为疑词,故孔子曰:"惜也,越境乃免。"惜者,惜董狐之言也,非惜宣子之不能免也。
  
  胶舟之报
  
  周昭王南巡,楚于以胶合舟,乘昭王,昭王沉于江。当周全盛之时,楚人已弑其君而不能讨也。齐桓葵丘之会,管夷吾始引胶舟事责楚,楚虽请盟,而其凭陵犹故也。秦末,天下共立楚怀王孙心为主,项羽大破秦兵,宰割天下,佯尊怀王为义帝,密遣英布弑之江中,亦楚子沉昭王处。胶舟之事虽在数百年前,而两主被祸之惨,则在数百里内,亦可谓报应之巧矣。后来汉高帝纳董公之说,三军缟素,数羽之罪,因而灭之,可见弑君之贼无所逃于天地间也。独当时造胶舟者暗漏诛,而遣英布者显伏法,似乎有幸不幸,而天下后世共贼之,身后之戮,报亦不薄矣。
  
  楚子问鼎
  
  楚子问鼎,罗泌以为妄,谓楚庄贤君,孙叔敖贤相,灭陈且复于申叔之对,入郑且舍于郑伯之服,非复前日之顽犷也。周为共主,彼岂遽然而窥之 又谓鼎非传国之物,问之何益 亦似有见。第左氏所载王孙满之言未必皆妄。按九鼎在周,乃上代所宝者,故周公卜洛,亦以安九鼎为首称。楚居汉南,尝闻鼎之名,欲一见之而不可得,故过周之疆,问周之鼎,亦向慕之私耳。王孙满恶其强梗,遂切责之,谓其窥伺神器。而楚子问鼎,初心未必遽至是也。若谓楚实未尝问鼎,而以左氏为罔,则又不尽信书之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