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眼

  
  商之后独盛于夏、周
  
  《舜典》所称伯禹以下二十有二人,而禹之功最大,故踵舜以兴,身有天下矣。稷养契教,功亦不在禹下,而于天下未能身有之,唯子孙始继世光大焉。稷之后为成周,天地文明,萃于一代。契之后亦数生圣贤,而商之贤君,比夏与周又最多者,何也 开辟以来,未有性命之说,至汤始言"降衷""恒性"也,其万世道学之祖乎 故不独能身有天下,即其后王,若太戊、盘庚、武丁,皆能著书立言。虽凌迟之末,犹有三仁焉。微子宜有商而避之。弗父何宜有宋而又避之。至孔父嘉,乃别为公族而受民,五世之后,复生圣人,为万世帝王之师。是二十二人之中,契之明德,岂夏与周所能及乎!
  
  太王未尝翦商
  
  太王翦商之说,不知何据。夫太王迁岐,在商帝乙之世。商家中兴又五十九年,后二百有六年商始亡,太王安从翦之乎 己犹崎岖避狄,而谋及商之天下,人情乎 以文王当纣之时,尚自难王,泰伯安得遂有天下耶 议者乃谓太王有是心,泰伯不从,遂逃荆蛮。呜呼!是何重诬古人也!按《说文》引《诗》作"实始戬商",解云福也,盖谓太王始受福于商而大其国尔。不知后世何以改戬作翦,且《说文》别有翦字,解云灭也,以事言之,太王何尝灭商乎!改此者,必汉儒以口相授,音同而讹耳。许氏曾见古篆文,当得其实。但知翦之为戬,则纷纷者自息,若作翦,虽沧海之辨,不能洗千古之惑矣。
  
  武王追王明文
  
  唐梁肃、宋欧阳公、游定夫,皆有文王未尝称王之论。然不过以《语》《孟》及《泰誓》、《武成》之文,夷、齐、虞、芮、仲连、曹操之事,冥探曲证,仿佛比拟,卒无武王追王之明文,虽苏、张口舌,人难适从。愚读太史公《伯夷传》有日:"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此非武王追王之明文乎 古称马迁良史,其文核,其事实,执此则诸公论说可以尽废。千古以来,览者俱未之及,何哉
  
  《金縢》非古书
  
  读《书》至《金縢》,反覆详究,疑其非古《书》也。夫周公面却二公穆卜,以为"未可戚我先王"矣,乃私告三王,自以为功。此憸人佞子之所为也,而谓周公为之乎 且滋后世刲股醮天之俗。其册祝有日:"今我即命于元龟,尔其许我,我其以璧与珪,归俟尔命。尔不许我,我乃屏璧与珪。"夫人有事于先王,而可以珪璧要之乎 又日:"公归,乃纳册于金縢之匮中。"盖卜册之书,藏于宗庙,启之则必王与大夫皆弁。既曰周公别为坛墠,则不于宗庙之中明矣;不于宗庙,乃私告也。周公人臣也,何得以私告之册而藏于宗庙金縢之匮,又私启之也 又日:"王与大夫尽弁,以启金縢之书,乃得周公所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夫武王疾瘳,四年而崩,周公居东,二年而归,凡六年之久。周公尚卜,恶有朝廷六年无事而不启金縢之匮.至今乃启之耶 即此五事,反覆详究,是编非古书也必矣。
  
  三监、武庚之叛不同情
  
  三监、武庚之叛,同于叛而不同于情。武庚之叛,意在于复商;二叔之叛,意在于得周也;至于奄之叛,意不过于助商;而淮夷之叛,则外乘应商之声,内撼周公之子,其意又在于得国。二叔非武庚不足以动众,武庚非二叔不足以间周公,淮夷非乘此声势又不能以得鲁,此所以相挺而起,同归于乱周也。抑当是时,乱周之祸亦烈矣。武庚挟殷畿之顽民,而三监又各挟其国之众,东至于奄,南及于淮夷、徐戎,自秦、汉之势言之,所谓山东大抵皆反者也。其他封国虽多,然新造之邦,不足以御之,故邦君御事,有"艰大"之说,有"民不静,亦惟在王宫邦君室"之说.则一时孔急之势可知。已象之欲杀舜,止于乱家,故舜得以全之。管叔之欲杀周公,至于乱国,故成王得以诛之,周公不得以全之也。使管叔而不诛,则凡为王懿亲者,皆可以乱天下而无死也。岂治世所宜有哉!
  
  汤、武不可并言
  
  商之取夏,周之取商,一也。汤崩而太甲不明,甚于成王之幼冲,然夏人帖然,未尝萌蠢动之心。及武王既丧,商人不靖,观《鸱鸮》、《小毖》之诗,悲哀急迫,岌岌然若不可以一朝居,何也 汤放桀于南巢,盖亦听其自屏于一方而终耳,未至于以黄钺斩纣之甚也,故夏人之痛不如商人。夫以怀王之死,楚人尚且悲愤不已,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语,况六百年仁恩之所渗漉者哉!当是时,若非以周公之圣,消息弥缝于其间,商、周之事未可知也。且汤既胜夏,犹有惭德,栗栗危惧,若将陨于深渊。至于武王,则全无此等意思矣。由是论之,汤、武亦岂可并言哉 朱文公云:"成汤圣敬日跻与《盘铭》数语,犹有细密工夫。至武王往往并不见其切己事。"此虽儒者之见,亦阐幽之论也。
  
  殷有三人
  
  武王迁顽民于洛邑,封箕子于朝鲜。朝鲜,辽海外徼,去关洛东西数千余里,名虽不臣,实有屏诸四夷之意,其堤防疑虑可知也。若余所恨者,更有一事。箕子为纣懿亲,不忍言纣之恶是也,《洪范》之陈,是亦不可以去乎 然则夫子称"殷有三仁"者何 不知此"仁"字,非朱紫阳"至诚恻怛"之解。《论语》如此"仁"字凡三见:"井有仁焉",又"观过斯知仁矣",又"其为仁之本欤",仁当作"人"看。夫子曰"殷有三仁",盖言殷有三人如此,具眼者能自辨之。
  
  世官之弊
  
  虞夏用人,止于世族。今观《商书》,一则曰"敷求哲人",一则曰"旁招俊乂"。伊尹、莱朱、巫咸、傅说,诸大臣皆非亲旧,然则立贤无方,汤盖用此致治矣。其后周公往往言之,亦未得尽行。管蔡之叛,周公虽逆知之,必不敢言,言则必不用管蔡。当时习俗已久,决谓周公间亲间旧,而忠言反为薄论,孟子所谓"周公之过不亦宜乎"者,正此谓也。武王数纣之恶,曰"官人以世"。此岂独纣之罪,自唐虞以来已如此矣。然武王虽恶纣之世官,而亦未能改,积习之常,久则难变也。孟子日:"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以今言之,何不得已之有 即朝释耒耜,暮登槐衮,人亦安之矣。又通论之,鲁之三桓、郑之七穆,楚之昭、屈、景,其子孙盘据,苗裔婵嫣,虽贪如狼、狠如羊、蠢如豕、虣如虎,皆用之。而当时秀民才士,屈于族姓而老死田野者,不知其几矣。惜哉,至秦用客卿,汉用刀笔,而此弊始除。迨东晋六朝王、谢、崔、卢辈,各据显位,谓之华腴膏粱,又踵前弊矣。南之并韶,北之侯景,皆愤族姓之下,至于作乱。景在江南,求娶于王、谢不得,乃按剑日:"会须令吴儿女作奴!"虽其凶悍出于天性,致乱亦有由矣。则汤之立贤无方,固虞夏以来所未有也。
  
  封建难复
  
  封建之弊,不特见于周秦之际,而已见于三代之初。盖舜之时.蛮夷尝猾夏矣,而命皋陶以修五刑、五流之制。有苗尝非率矣,虽命禹以徂征,卒之以舞羽干而格。夫蛮夷、有苗,皆要荒之外,王政所不加者也,而士师足以治之,不战足以服之,则当时四岳十二牧所统之国,其谨侯度而不勤征讨也审矣。此在唐虞则然也,盖家天下自夏始,大封同姓,而命之曰藩屏王室,自周始,然三代之封建,岂得已哉!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资以黜夏,汤不得而废;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商,武王不得而易。用是知封建非殷商圣人意也,势也,故封建之弊,亦遂始于夏而成于周。是以禹一传而启有有扈氏之征,再传而仲康有羲和之征。夫有扈之罪曰"威侮五行,怠弃三正"而已,羲和之罪曰"沈湎于酒,畔宫离次"而已。二罪者以法议之,则诛止其身。使其人生于汉世,则一廷尉足以定其罪,而启与仲康必命六师以征之,且纪其事曰"大战",曰"徂征",又曰"歼厥渠魁,协从罔治",则兵师之间,所伤众矣。至于周衰,人心未离而诸侯先叛,天子拥空名于上,而列国擅威命于下,因循痿痹,以至于移祚,谓非封建之弊乎 总之,时不唐、虞,君不尧、舜,终不可复行封建。谓郡县之法出于秦,而必欲易之者,则书生不识变之论也。夫置千人于聚货之区,授之以梃与刃,而欲其不为夺攘矫廉,则为之主者,必有伯夷之廉、伊尹之义,使之靡然潜消其不肖之心而后可。苟非其人,则不若藏梃与刃,严其检制,而使之不得以逞。此后世封建之所以不可行,而郡县所以为良法也。王绾、淳于生之徒,乃欲以三代不能无弊之法,使始皇行之,是教盗跖假其徒以利器,而又与之共处也,则亦不终日而刃劘四起矣。[杨升庵曰:封建起于黄帝,而封建非黄帝意也;土官起于孔明,而土官非孔明意也,势也。封建数千万年,至秦而废。土官历千百年,川之马湖安氏,弘治中以罪除;广之田州岑氏,正德中以罪除,而二郡至今利之。倘有言复二氏者,人必群唾而众咻之矣。封建之说,何以异此!]
  
  井田不可行
  
  井田未易言也。周制,凡授田,不易之地家百亩,一易之地二百亩,再易之地三百亩,则田土之肥瘠所当周知也。上地家七人,中地家六人,下地家五人,则民口之众寡所当周知也。农民每户授田百亩,其家众男有余夫,年十六则别受二十五亩。士、工、商受田,五口乃当农夫一人,每口受二十亩,则其民或长或少,或为士,或为商,或为工,又所当周知也。为人上者,必能备知闾里之利病详悉如此,然后授受之际,可以无弊。盖古之帝王,分土而治,自公、侯、伯、子、男以至孤卿、大夫,所治不过百里之地,皆世其土,子其人。又如邾、莒、滕、薛之类,亦皆数百年之国,而土地不过五七十里,小国寡民,法制易立。有国者授其民以百亩之田,壮而畀,老而归,不过如后世富家,以祖父世有之田,授之佃客,程其勤惰以为予夺,校其丰凶以为收贷,其东阡西陌之利病,皆以少壮之所习闻,虽无俟乎考核,而奸弊自无所容矣。降及战国,大邦凡七,而幺么之能自存者无几,诸侯之地愈广,人愈众,井田之法虽未全废,而其弊已不可胜言。故孟子云:"令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育妻子。"又云:"暴君污吏,慢其经界。"可见当时未尝不授田,而诸侯之地广人众,考核难施,故法制废弛、奸弊滋多也。至秦人尽废井田,任民所耕,不计多少,而随其所占之地以致赋。蔡泽言:"商君决裂井田,废坏阡陌,以静百姓之业而一其志。"夫曰静曰一,则可见周授田之制,至秦时必是扰乱无章、轻重不均矣。汉既承秦,而卒不能复三代井田之法,盖守令之迁除其岁月有限,而田土之还授其奸弊无穷。虽慈祥如龚、黄、召、杜,精明如赵、张、三王,既不久于其政,则岂能悉其土地民俗之所宜,如周人授田之法乎 则不过受成于吏手,安保其无弊 后世盖有争田之讼,历数十年而不决者矣,况官授人以田,而欲均平乎 是以晋太康时,虽有男子一人占田七十亩之制,而史不详言其还受之法。未几五胡云扰,则已无所究诘。直至魏孝文始行均田,然其立法之大概,亦不过因田之在民者而均之,不能尽如三代之制。一传而后,政已圮乱。齐、周、隋因之,得失无以大相远。唐太宗口分世业之制,亦多踵后魏之法,且听其买卖而为之限。至永徽而后,则兼并如故矣。盖自秦至今,千九百余年,其间能行授田、均田之法者,自元魏孝文至唐初,才三百年,而其制尽隳矣。何三代贡、助、彻之法,千余年而不变也 盖有封建足以维持井田故也。封建废而欲复井田,不其难乎!况夫井田之制,沟浍洫涂甚备,凡为此者,非塞溪壑、平涧谷、夷丘陵、破坟墓、坏庐含、徙城郭、易疆陇不可为也。纵使尽能得平原旷野,而遂规画于其中,亦当驱天下之人,竭天下之粮,穷数十年专力于此,不治他事而后可。使其地尽为井田,尽为沟洫,已而又为民作屋庐于中以安其居而后可,吁,亦已迁矣!井田成而民之死,其骨已朽矣。自非至愚,孰肯以数十年无用之精神,行万分不一成之事乎 知时变者,可以思矣。[汉中郎区博谏王莽日:"井田虽圣王法,其废久矣。今欲违民心,追复千载绝迹,虽尧舜复起,而无百年之渐,弗能行也。"区博之言,可谓至论。宋儒张横渠必欲行井田,且曰"期以数年,不刑一人而可复。"呜呼,何言之易也!朱子犹惜其有志未就而卒,智不如区博远矣。]
  
  三书纪周穆王之贤
  
  夫子定《书》,自周成、康后,独存穆王作《君牙》、《冏命》、《吕刑》三书。欲知穆王用人与其训刑之意如是明审,可知穆王之为人不坠先烈矣。韩退之作《徐偃王庙碑》,乃曰"偃王君国子民,待四方一出于仁义。时穆王无道,意不在天下,得八龙骑之,西宴王母于瑶池忘归。诸侯贽于徐庭者三十六国。"如退之说,则夫子所取三篇可以无传。今观穆王三篇,其命君子为大司徒,则自谓文、武、成、康之遗绪,其心忧危,若蹈虎尾、涉春冰,必赖股肱心膂而为之辅翼也。其命伯冏为太仆正,则自谓怵惕惟厉,中夜以兴,思免厥愆,至有"仆臣谀,厥后自圣"之言,非惟见任君牙、伯冏之得人,且知其饰躬畏咎也。其命吕刑以侯也,则历告以谨刑罚、恤非辜,虽当耆年,而其心未尝不在民。反谓之"不在天下",何耶 《吕刑》中有云:"王享国百年,耄荒。"言时已老矣,而犹荒度作吕刑以诰四方,荒度之义,与荒度土功同。太子晋称周无道者,曰夷、厉、宣、幽而不及穆,可为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