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窗炙輠录


  友人史幼明任县尹,余告之曰:“有官君子所最忌二事,在己则赃,在公家则聚敛。他罪恶犹可免,犯此二者,终身不可齿士君子之列。今时或有处身最廉,然掊克百姓,上以媚朝廷,下以谄权贵,辄得美官,虽不入己,其人己莫任焉。暗中伸手,此小偷也。公然聚敛,以期贵显,真劫盗也。”

  章子厚谓温公为贼光,正可对盗跖谓孔子为盗丘也。

  宇文虚中在北作三诗曰:“满腹诗书漫古今,频年流落易伤心。南冠终日囚军府,北雁何时到上林。开口催颓空抱朴,胁肩奔走尚腰金。莫邪利剑今安在?不斩奸邪恨最深。”“遥夜沉沉满幕霜,有时归梦到家乡。传闻已筑西河馆,自许能肥北梅羊。回首两朝俱草莽,驰心万里绝农桑。人生一死浑闲事,裂眦穿胸不汝忘。”“不堪垂老尚蹉跎,有口无辞可奈何?强食小儿犹解事,学妆娇女最怜他。故衾愧见沾秋雨,裋褐宁忘拆海波。倚杖循环如可待,未愁来日苦无多。”此诗始陷北中时作,所谓“人生一死浑闲事”云云,岂李陵所谓欲一效范蠡、曹沫之事?后虚中仕金为国师,遂得其柄,令南北讲和,大母获归,往往皆其力也。近传明年八月间果欲行范蠡、曹沫事,欲挟渊圣以归,前五日为人告变,虚中觉有警,急发兵直至北主帐下,北主几不能脱,遂为所擒。呜呼,痛哉!实绍兴乙丑也。审如是,始不负太学读书耳。

  老子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孙次卿曰:“老子此语衍二字,何不言‘见可欲,心不乱’?”次卿名邦,杭新城人,家兄门生也,尝为户郎,文有西汉风。

  温公初官凤翔府,年尚少,家人每见其卧斋中,忽蹶起著公服,执手板,坐久之,人莫测其意。范纯甫尝从容问其说,公乃曰:“吾念天下安危事,不敢不敬。”范蜀公言储嗣事,章十九上,待罪百余日,须发尽白。呜呼,君子于天下国家事,其精诚至于如此,古所无有也,直使人敬仰。温公与蜀公平生友善,温公自谓吾与景仁实兄弟,但姓异耳。观二君子此事,良哉,朋友!

  子容尝言,淮南监司,章贯客也,坐累罢去,实子容叔氏微言之。其监司往见贯,不得通,乃私事其使臣,使臣曰:“吾亦不能为公通姓名,但伺相公出,公立于道左,我唱拜,公即拜,此见相公之道也。”其人曰:“诺。”他日,贯出,其人遂立于道左,使臣果唱拜,其人遂拜。贯问曰:”何人?”对曰:“某人。”贯曰:“这厮在此。”乃呼使过马首问之,其人遂随贯至其第。参拜讫,贯曰:“汝不饥否?”乃令取酒一杯劳之。遣去后,贯为雪其罪,遂复得淮南转运使。呜呼,方其为监司时,鼻息上云汉,威声动山岳,不知来处乃如此。当时出蔡氏诸阉门者,往往多此辈耳。子容名元广,姓张氏,华亭人。

  沈元用有三大节。元用自奉使回,正二圣北狩伪楚僭窃时。元用即欲仰药,时焕卿、沈子旸尚在元用幕下,二公急前抱持之,为翻其药,曰:“事未可知,姑少迟之。”元用自此尝纳药于夹袋中,曰:“伪命至,则饮此。”无何,伪命至,元用时适病,遂以病免,此一大节也。及【阙。】时,元用知某州,一闻其事,即日致仕,此二大节也。丁一箭之起,屠数人至酷,既经江西,州县望风奔溃。时元用知宣州,曰:“此贼死于此矣。”乃会士卒,自解髻剪顶心发烧灰,投诸酒,与士卒饮之,曰:“吾与汝辈誓死此城!”士卒皆奋,自此元用遂宿城上,不复归家。贼射城上,箭如雨,元用不为动。数日,元用临城谓贼帅曰:“吾城中无有,汝不如过,吾已与三军誓死此城矣!不信,请射我。”遂披胸使射,群贼大惊,皆罗拜城下而去,此三大节也。

  张邦昌僭叛,论者谓非出邦昌本心,凡邦昌之立,止为救一城生灵。吾乡傅商霖曰:“此何言也!当时邦昌之分,止有一死耳!除一死,更无可言。吾当知死分耳,何知一城生灵耶?邦昌不立,未必累一城生灵。设令累之,则二圣北狩,一城死之,适其义,复何恨哉!”商霖名岩叟。

  余寓秀州学三年,止得子容、子才二人。时余年二十七,而子才才年十八。子才渐渐少年,中性复滑稽,俊发则翻倒一斋。及其庄语,俨然而坐,衣裾不动者终日,余固心喜之。一日,范文正公有言:“宁可终身无爵禄,不可一日忘忠义。”遂抚案咨嗟久之。余由是遂与之亲厚。子容罕在斋,一日,自华亭来参见,余未之熟也。时同舍言其乡人近以捕盗改官,皆有歆羡意,独子容愀然叹息曰:“使张某他日忝一第,决不肯捕贼改官!”余喜曰:“何得此仁人之言!”由是益相亲厚。

  余旧与先觉在乡中,多游大慈坞。时经行诸寺,闲观壁间前辈题名诗句,于祖塔得惠铨觉一诗曰:“谷口两三家,平田一望赊。春深多遇雨,夜静独鸣蛙。云暗未通月,林香始辨花。谁惊孤枕晓,涛白卷江沙。”又于静明寺尘壁中得诗两句云:“澜深鱼自跃,风暖客还来。”惠觉最为东坡、米元章所礼,甚为朴野,布衣草履,绳棕榈为带,时夜半起,槌其法嗣门,索火甚急,法嗣知其得句也。或称无油,辄呼疾燃竹,得火即疾书之。诗人之得句盖如此。惠觉诗浑然天成,无一毫斧凿痕,雍容闲逸,最有唐人风气,但七言殊未称,盖学力未至耳。

  陈齐之谒茂实,茂实方挞其子。齐之曰:“公挞令嗣何为?”茂实曰:“小儿辈须与挞之。”齐之曰:“以某观之,正不当挞,挞之所以败之也。要须喻以道理尔。小儿辈自孩提时,即当喻以道理,曰:‘如是是天下好事,如是是天下不好事,如是者可行,如是者不可行,如是者可耻,如是者不足耻。’孩提虽无知,而吾日聒之,所以入耳者熟。会当渐人处如此,则著脚下便使识士君子道路矣。所谓棰挞,岂可无哉!不得已而出之,使辅吾之道理尔。平日未尝出,一旦忽出之,被吾棰楚,其恐惧愧耻之心为如何?若然,则岂不谓之善教乎?今之教子者,都不喻以道理,但棰挞之,彼胸中固无知,又日被吾棰挞者已熟,遂顽然无耻矣。若是,则教之非所以败之欤?”齐之此言,可谓教子之法。

  黄致一初看科场,方十三岁。时出《腐草为萤赋》题,未审有何事迹。同场以其儿童易之,漫告之曰:萤则有若所谓聚萤读书,草则若所谓青青河畔草,又若所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皆可用也。其事皆牢落不羁,同场姑以此塞其问,元非事实也。致一乃用此为一偶句云“昔年河畔,常叨君子之风;今日囊中,复照圣人之典”,遂发解。刘无言年十七岁,在太学,时称俊杰才。先季试偶读《司马穰苴传》,曰:“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乃谓同舍曰:“某明日策中,必用此句。”明日,问《神宗实录》,问与昨日事殊,无言乃对曰:“秉笔权,犹将也,虽君命有所不受。”此一策甚奇,诸长皆拱手,遂作魁。此皆一时英妙可笑,故事无工拙,顾在下笔何如耳。

  诸葛孔明每见庞德公,辄拜床下。庞公初不令止,子韶曰:“拜床下者,已为诸葛孔明,而受拜于床上者,其人何如哉?”诚哉,是言!然则诸葛孔明观庞德公,则其人物为何如。然其平生所有,乃付之灰埃草莽,自鹿门一隐之后,遂不见踪迹。呜呼,非其德盛,何以至此!又安得使孔明不为之屡拜乎?孔明视德公,固为晚进矣。然孔明在妙齡时,才气如何?当下视一世,乃肯拜德公于床下,此所以为诸葛孔明也。没量之人,只为此一点摩拂不下。

  德先言一僧曰:“吾佛法,岂有他哉?见人倒从东边去,则为他东边扶起,见人倒从西边去,则为他西边扶起;见渠在中间立,则为他推一推。”中间之说煞好。德先名兴仁,德昭弟也。

  张思叔,伊川高弟也。本一酒家保,喜为诗,虽拾俗语为之,往往有理致。谢显道见其诗而异之,遂召其人与相见。至则眉宇果不凡,显道即谓之曰:“何不读书去?”思叔曰:“某下贱人,何敢读书?”显道曰:“读书人人有分,观子眉宇,当是吾道中人。”思叔遂问曰:“读何书?”曰:“读《论语》。”遂归买《论语》读之。读毕,乃见显道,曰:“某已读《论语》毕,奈何?”曰:“见程先生。”思叔曰:“某何等人,敢造程先生门?”显道曰:“第往,先生之门,无贵贱高下,但有志于学者,即受之耳。”思叔遂往见伊川。显道亦先为伊川言之,伊川遂留门下。一日,侍坐,伊川问曰:“《记》曰: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正却在何处?”思叔遂于言有省。其后,伊川之学,最得其传者,惟思叔。今伊川集中有伊川祭文诗十首,惟思叔之文理极精微,卓乎在诸公之上也。

  天经久疟,忽梦一人眉宇甚异,对天经哦一诗云:“塞北勒铭山色远,洛中遗爱水声长。秋天莼菜扁舟滑,夏日荷花甲第香。”病遂瘥,殊可怪也。天经因续其诗曰:“识面已惊眉宇异,闻言更觉肺肝凉。洛中塞北非吾事,莼菜荷花兴不忘。”天经于文艺皆超迈人,后竟不第。人或以为“洛中塞北”之句,不合谢绝之如此。然亦岂有是理乎?天经姓叶,名楙,字伯林,婺州人,以旧字行。

  天经曰:异时尝在旅邸中,见壁间诗一句云:“一生不识君王面”,辄续其下云:“静对菱花拭泪痕。”他日见其诗,使人羞死,乃王建《宫词》也。其诗曰:“学画蛾眉便出群,当时人道便承恩。一生不识君王面,花落黄昏空掩门。”唐人格律自别,至宫体诗,尤后人不可及也。

  人见渊明自放于田园诗酒中,谓是一疏懒人耳,不知其平生学道至苦,故其诗曰:“凄凄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越,去来何依依。因植孤生松,敛翼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系身已得所,千载真相违。”其苦心可知,既有会意处,便一时放下。

  《阳关》词古今和者,不知几人。彦柔偶作一绝句,云:“客舍休悲柳色新,东西南北一般春。若知四海皆兄弟,何处相逢非故人。”自古悲愁怨憝之思,一扫而尽。《阳关》词至此当止矣。彦柔姓陈,名刚中,英伟人也。后以江阴佥判与子韶诸公同贬知虔州安远县,卒。

  余所谓歌、行,引,本一曲尔。一曲中有此三节,凡欲始发声,谓之引,引者,谓之导引也。既引矣,其声稍放焉,故谓之行,行者,其声行也。既行矣,于是声音遂纵,所谓歌也。今之播鼗者,始以一小鼓引之,《诗》所谓应田悬鼓是也。既以小鼓引之,于是人声与鼓声参焉,此所谓行可也。既参之矣,然后鼓声大合,此在人声之中,若所谓歌也。歌、行、引,播鼗之中可见之。惟一曲备三节,故引自引、行自行、歌自歌,其音节有缓急,而文义有终始,故不同也。正如今大曲有人、破、滚、煞之类。今诗家既分之,各自成曲,故谓之乐府,无复异制矣。今选中有乐府数十篇,或谓之行,或谓之引,或谓之谣,或谓之吟,或谓之曲。名虽不同,格律则一。今人强分其体制者,皆不知歌、行、引之说,又未尝广见古今乐府,故亦便生穿凿耳。

  高抑崇始封进札子,以为非和气不足以治天下,上首肯之。抑崇乃问上曰:“陛下以为如何是和气?”凡人始上殿,皆皇恐战汗,惟恐应对失词,未有反致诘于上者,上为仓卒一问,亦愕然,乃曰:“今疾疠不作,螟蝗不生,年谷丰熟,百姓安康,即和气也。”抑崇曰:“此万物和气。陛下和气安在?”上默然。嗟乎,非和气不足以治天下,古人未能发也。抑崇发之,至哉,斯言!余观近世能尽斯道者,其程伯淳乎!

  张子公为户侍,苦用度窘,欲出祠部,改盐钞。见秦丞相,秦曰:“若干年不出,若干年不改盐钞矣。且止。”张乃具陈当时利害,俱不听。张怒,乃勃然曰:“相公言大好,看势不可行。今日事势如此,安得沽虚誉、妨事实。一旦缓急,相公何处措力?”遂拂衣而起见。赵相公【阙。】曰:“如何?”张复陈其利害,丞相乃赞之曰:“甚善,甚善!子能留心执事如此,吾复何疑。然于【阙。】天下财赋乎?”曰:“未也。”丞相曰:“若此,则子亦小失契勘矣。”如某州有米若干,某州有米若干,某州有钱若干,某州有钱若干,复数数州,张但呀然,赵相曰:“今所以不即发来者,发来,国家便有无限财赋也。因尝行文字,令且只就本府使,万一有缓急,某亦粗有备矣。如子之请,姑乃迟也,勿吝见教。”张乃大服,曰:“若此,岂不是宰相秦桧之都不知国家虚实利害,但以虚词盖人,人心安得而服!”

  龟山作《梅花》一诗寄故人,云:“欲驱残腊变春工,先遣梅花作选锋。莫把疏英轻斗雪,好藏清艳月明中。”时故人正作监司,见此诗,遂休官。

  诸司造船,吏夤缘为盜,每造七百料船,率破钉四百斤。曾处善为某路转运使,偶见破舰一,阁滩上,乃遣人拽上以焚之,人亦不测其意。既焚,得钉二百斤,于是始知用钉之实。朝廷于是立例,凡造七百料船,给钉二百斤,自处善始。

  晏元献为宰相,兼枢密使,范文正参知政事,韩魏公、富郑公枢密副使,一时人物之盛如此。而范、韩二公与元献有旧,故荐之,而富公,其婿也。元献以嫌欲避位,而仁宗不许。夫宰相用人,正当如此,顾人才何如耳,安问亲旧乎?崔祐甫一日除吏八百,亲旧居其半,此乃天下之公道也。后之避嫌者,虽才如元凯,以亲故避不敢举,而弄权盗柄者又托此以市私恩、植党与,此人君之用人所以为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