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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拨志始
庚子冬,给事王德完疏请笃厚中宫,意在保护皇长子也,内有“抱病独居,视药无人”等语,下镇抚司打问审究招。上有旨:“王德完故听流言,扯遮离间,好生可恶!著锦衣卫拿在午门前著实打一百棍,革职为民。”当差又司礼监成敬口传圣旨:“大小臣工,为皇长子重,为主德完重?如为皇长子重,不必又来渎激!为王德完重,再来上本!”已而吏部尚书李戴等,科道杨应文、周磐等,各公疏救,俱严旨切责。应文与磐各罚俸一年。
王德完之被杖也,神庙欲毙之杖下,太监陈矩监视,杖毕复命。神庙问:“已死未?”矩对曰:“将死矣。”神庙遂不复问。人谓德完之余生,矩实保全之。
神庙始专宠郑贵妃而疏孝端。辛丑年,圣躬抱病甚笃,瞑眩逾时而醒,则所枕者,孝端手肱也,且面有戚容,泪痕犹湿。及侦郑贵妃,则窃密有所指挥。然宫中事秘,外廷勿详也。神庙由此蕴怒贵妃。
神庙会与诸王子宴,各有小赐。光庙赐一玉碗,命贵妃代为收藏。至是突索所赐玉碗,年月已久,司帑者遗忘,屡索不应。既而索福王所赐,随手而进。神庙震怒,遂升殿命抓宫人首来。祖制:升殿则宫眷俱不敢进参。神庙盖以此难贵妃也。贵妃毁冠服,脱簪珥,蓬首跣足率诸宫人匍匐殿门外待罪,良久始解。明日,遂传旨礼部:“速议册立仪制来看。”光庙遂于是冬正东宫之位,移居迎禧宫。福、瑞、桂、惠四王同日受封,居储秀、咸福二宫。
万历三十一年,又有妖书,题曰《续忧危竑议》,标其名为《国本攸关》。其书云:“或有问於郑福成曰:‘今天下太平,国本已固,无复可忧,无复可虞矣。而先生尝不豫,何也?’郑福成曰:‘是何言哉!是何言哉!今之事势,正所谓厝火积薪之下也!’或曰:‘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得毋谓储位有未安乎?’曰:‘然。夫东宫有东宫之官。一官未备,何以称安乎?皇上迫於沈相公之请,不得已立之,而从宫不备,正所以寓他日改立之意也。’曰:‘改立其谁当之?’曰:‘福王矣。大率母爱者子贵,以郑贵妃之专擅,回天转日,何难哉!’曰:‘何以知之?’曰:‘以用朱相公知之。夫在朝在野,固不乏人,而必相朱者,盖朱名赓。赓者,更也,所以寓他日更立之意也。’曰:‘是固然矣。朱公一人,安能尽得众心而必无变乱乎?’曰:‘陋哉子之言矣!夫蚁附膻,蝇逐臭,今之仕宦者皆是,岂有相公倡之,而众不附者乎?且均是子也,长可立,而次未必不可立也。侯之门,仁义存。谁肯舍富贵而趋死亡乎?’或曰:‘众附姓名,可得数否?’曰:‘数之熟矣。文则有王公世扬、孙公玮、李公汶、张公养志;武则有王公之桢、陈公汝忠、王公名世、王公承恩、郑公国泰(《明史》无郑国泰之名,惟《酌中志》作郑国贤。《明史纪事本末》云:‘锦衣指挥佥事郑国贤。’是别有一郑国贤也。未知孰是);而又有郑贵妃主之于内。此之谓十乱,鲁论所谓“有妇人焉,九人而已。”正合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之义也。’曰:‘然则何以知此数人之所为乎?’曰:‘数人皆人杰,无不望分茅胙土,如姚广孝,岂止富贵终其身而已乎?故有王世扬、陈汝忠,则靖难之兵取诸京营而自足矣。有李汶,则三边险要有人控之矣。有孙玮,於保定则扼天下之咽喉,四方勤王之兵无由人矣。有王之桢,则宿卫禁城有人谁能斩关而入乎?’曰:‘是固然矣。若张养志、王承恩、王名世者,何欤?’曰:‘养志,朱公私人也。二王者,朱公乡人也。私人、乡人,无不愿借相公之余光者,况有以招徕之乎?’曰:‘然则事可济乎?’曰:‘必济。庸人倡议,人尚景从,而此数公皆人杰也,且复有郑贵妃与太监陈矩朝夕比周於帝前,以为之主,同举大事,何谓无成?’或曰:‘沈蛟门一贯,公独无言乎?’曰:‘蛟门为人阴贼,尝用人而不用於人,故有福己自成之,有祸则规避而不染。何以见其然也?夫锦衣卫西司房类奏有名,自祖宗来无有不升者,而皇亲王道化本内有名竟不升,岂其才力出诸菜佣下哉?盖蛟门公欲左郑而右王(据《酌中志》作“右郑而左王,”《纪事本末》同此,似倒误),故核实之时,令亲家史起钦,抑其功而不录,亦王之桢有以默授之也。’‘然则子何以处此?’曰:‘天之所兴,不可废也。天之所废,不可兴也。予止听天耳,安能反天乎!’或人唯唯而退。万历三十一年,吏科都给事中项应祥撰。掌河南道事四川道监察御史乔应甲书。”
东厂太监陈矩将妖书据实奏闻。前妖书起,虽未严究,神庙已蓄恨在心,兹妖书复出,遂勃然震怒,着东厂多布旗校,用心密访,并着在京各缉事衙门、在外各抚按通行严捕,务在必获。内所指:朱赓,山阴相公也;蛟门,四明相公也。两辅俱注籍具疏待罪,惟归德相公沈公鲤入直时,讹言沸兴,上下猜疑。归德于阁中供一天启圣聪牌,朝夕致礼。神庙觇知之,以为暗刺,甚怒。时有蜚语,圣心颇为所惑。四明欲借此以倾江夏郭正域等,并及归德。御史康丕扬疏参僧人达观、医生沈令誉,俱捕逮下狱。达观在江南以棒喝立教,所至崇奉,与金沙于玉立诸公善;令誉等咸归座下,称方内弟子;江夏为南少宗伯,榜示驱逐。达观乃往京师,由内阉以闻于慈圣,于是大珰戚畹,宰官居士,共相崇奉,一如江南。丕扬等拟借此以兴大狱,波累诸公,且以江夏榜逐故,意达观必藉此纾恨也。达观始终不旁及一语,提牢主事徐祯稷与杖三十,遂说偈而化。慈圣闻其被逮也,令内阉传谕法司云:“达观,高僧也,偶被诬累,毋等他囚。”然已无及矣。给事中钱梦皋密受四明意旨,疏参江夏及归德,疏内言:“中城兵马司刘文藻捕获游医沈令誉书扎本稿,大有踪迹,因辅臣沈鲤转求属托,遂寝其事。”又言:“郭正域系鲤衣钵门生,同谋倾陷楚王,正域出京之后,曾坐小轿私至鲤寓三次”云云。归德疏辨求罢,不允。
四明沈公一贯又令缇帅王之桢擒锦衣卫周家庆家人袁鲲,供称家庆为妖书主谋。又令巡捕陈汝忠擒江夏书办毛尚文,供称探听妖书单词,锻炼几成狱矣。因东厂陈矩坚拒不从,乃得中止。江夏时寓杨村,而踪迹之者趾相错也。又以疑似,波及琴士钟澄、山人俞儒、武弁杨於世、刘柏等,皆诖误下狱。又以令誉供出于玉立起官一事,时玉立新补刑部郎中,娄东王士骐在吏部,实道地之往来寄信者,令誉也。有旨责其营私,下部院究处。已而,士骐、玉立各疏辨,俱革职为民。
锦衣直房一日忽得匿名帖云:“妖书已有人,协理掾张魁受银三百两,求他主的文(按:文,《酌中志》作又)告人郑福成。”厂卫诸人见之,咸惭且怒。后不数日,遂缉获皦生光。盖番役于生光斋中搜出罗文笺写十大说,又获刊字匠为证,遂据此立案,始断葛藤云。
万历三十一年十一月。“锦衣卫掌卫事左都督王之桢题。缉获男子二名:皦生光、皦其篇。妇人二名:赵氏、陈氏(按:赵氏、陈氏《酌中志》陈作刘。惟《明史纪事本末》与此同)生光供称‘原系顺天府学生员,先年专以刊刻打诈为事。二十八年被生员田大有等具告,提学周御史批顺天府问革,发解大同当差,不合逃走,来京潜住双塔寺后’等语。臣因委理刑百户崔德多方研审,将先年所撰妖书粘布各巷口者亲笔供出。臣简得彼之册文内有‘侯之门,仁义存。’而妖书内亦有‘侯之门,仁义存。’且其笔迹相类,又有大仇大恨等语。”有旨:“尔厂卫会同九卿科道究问了来说。”
“锦衣卫具题。缉获得刊字匠徐承惠,招称‘万历二十八年八月,在皦生光家刻过诈谝包继志家揭帖木板一块。本年十月内,又刻过妖诗小木板一块。又本年六月内,与生光刻过《岸游稿》十二张。至本年十月半间,在刑部街撞遇生光,说我有书几张,你与我作速刊刻。惠即跟到生光家,生光将书三张半,钱五十文,木板二块,递与惠手。又说“此书不要在你铺内刊刻,藏掩着些,勿教人见。”惠因拿到演象所庙内檐下静处刊刻。次日,伊子皦共篇来催两次。又次日日落时刻完,送到光家。光令伊女拿出钱四五十文与惠,收讫。’等语。随将妖诗出示承惠,承惠伏认无辞。又将皦其篇提出面质,言语相同。后将皦生光面质,只叫徐惠数声。然奸逆不止刊字者之质证也。诗内‘庶欲惑国本,’是即妖书内‘国本攸关’也;诗内‘戴首皆吾君,’是即妖书内‘长可立而次未必不可立’也。其他‘侯之门,仁义存’种种相类。”奉旨:“这刊字匠徐承惠即已招承,还会同厂卫、府部、九卿、科道严鞫皦生光等,追究他造谋本意。同党之人并研审明白具奏。”
“卫厂等衙门具题。妖书一事,皇上必欲得主使奸党,以正国法。臣等研审皦生光,招称‘秀才问徒逃回京师,受尽苦楚,皆由皇亲郑家。无计可以报冤,只有国本二字事关大逆,故初刊妖诗,再刻《岸游稿》。犹以为动不得他,续改《国本攸关》一书,密雇徐承惠刊刻,令子皦其篇黑夜掷皇亲郑家及各部诸大臣门首。盖谓此书流传下去,皇亲郑家定有不测之祸,可报大冤也。至于文武官僚万万无此。’等情。”奉旨:“这事情既会官研审,面对明白,逆犯皦生光着锦衣卫拿送法司,其余各犯通行解发问,拟应得罪名来奏。”
万历三十二年四月。“刑部等衙门少保兼太子太保、尚书等官,臣萧大亨等谨题。为钦奉圣旨事。臣等会看得皦生光巧图诈陷之私,敢为诬讪之语,罔上惑众,逆理悖常,因而震激宸衷,混淆国是,此神人之所共愤,法纪之所不容者。臣等切齿此囚,恨不穷治以谢天下,忍言轻纵?但本犯之狱,止拟妖书;而妖书之律,止应论斩。今奉明旨‘从重另拟。’臣等窃议:斩与律合,原非轻典。此外若求加等,详查律条,惟有谋叛一条较重。参酌本犯情罪,似未相当。臣等为皇上守成宪,欲求于法外议入,既所不敢,而为皇上伸天讨,不能于法中加重,尤所不安。总之本犯险恶,原出律文之外。臣等愚昧,拘于三尺,反覆思维,参详数四,未敢擅拟。等因。本月十八日题。”二十日奉圣旨:“这逆犯险恶异常,原出律文之外,以谋危社稷律处他。卿等即便覆来。钦此。”
二十一日。“具官萧大亨等,为奉旨覆奏事。臣等覆看得皦生光妖书之情甚逆,即重拟原不为过。但律文止于论斩,臣等未敢别拟。今奉明旨处以谋危社稷之律,查得谋危社稷系谋反。律内原注:‘若依此律,合凌迟处死。’参详本犯情似有间。盖臣等所据者法也,明允执于官法,国有成宪,未敢擅为重轻;而威灵出於皇上,君有严命,难复容其拟议。等因。”二十七日,奉圣旨:“皦生光捏造妖书,离间天性,谋危社稷,无上无君,反形显然。妖书,律未尽其辜,着加等凌迟处死。便着会官处决,仍枭首于人烟凑集之所。有奏扰的(按扰《酌中志》作援)即以主使奸论。其缉捕有功人役,着该卫即查写来。该衙门知道。”
○附妖诗
五色龙文照碧天,谶书特地涌祥烟。
定知郑主乘黄屋,愿献金钱寿御前。
松风狂客题
注:臣偶从郊外贵家庄拾得前诗,读毕忽痛苦出声,左右惊觉夺去。臣归叹曰:“渠家羽翼成矣!”独访所谓松风狂客为谁?则豪商包继志也。包氏握镪赀金宝,明以金钱行间。语曰:“巨防容蚁,而漂邑杀人;突泄一烟,而焚庐烧积。”则皇长子危乎哉!凡吾臣子,谁不疾首痛心!故直书之。或散其党云。
○附妖言十大说
皦扬,尔忘之邪?尔有大心(按:心当依《酌中志》作志)不获,而乃规规于小愿乎?尔有大名见污,而乃规规于小闻乎?尔有大冤不白,而乃规规于小诬乎?尔有大仇不报,而乃规规于小忿乎?尔有大恩未偿,而乃规规于小惠乎?尔有大宝受诳,而乃规规于小失乎?尔有大游不畅,而乃规规于小方乎?尔有大忠可伤,而乃规规于小谨乎?尔有大贫能甘,而乃规规于小乏乎?尔有大才未试,而乃规规于小遇乎?此十大者信大,而小者信小矣!皦扬,尔忘之耶?(原注:皦扬,系生光改名)
癸卯八月二十六日有感,援笔漫书,皦凂蒋无功录一通,张之轩侧,早暮起卧观之,以自警云。
生光会审时,御史余懋衡特向众官云:“昨梦观音大士说妖书系生光造的。”闻者莫不匿笑。传入禁中,神庙亦为绝倒焉。御史沈裕会审时,厉声向生光云:“妖书确是你作,如何不招?”生光已不能言,但张目切齿。后沈裕奉差出都,屡见生光为崇,遂卒于途中。又文华殿中书赵士祯,山东人,素慷慨有胆略,妖书事起,遂杜门不出,后屡见生光索命,竟致不起。人谓妖书出赵手,非关生光造(按:《明史纪事本末》:永嘉赵士桢。永嘉,乃浙江,非山东也。又《酌中志》作东嘉,东嘉亦即永嘉之异名,皆与山东无涉)。
妖书初起,神庙即召皇太子至,大声谕曰:“哥儿,你莫恐!不干你事!但去读书写字,早些关门,晏些开门。”又遣司礼太监田义□传圣谕到内阁云:“我今日朝圣母回宫,就宣皇太子到启祥宫面谕慰言。我的慈爱教训,你也知道。你之纯善孝友,我也尽知。近有逆恶捏造奸书,离间我父子,动摇天下,已有严旨缉拿正法。我念你必有惊惧之心,我着阁臣写旨安慰教训你。今日宣你来,面赐与你。还有许多言语,因忿怒动火,不能尽言。我亲笔写的面谕一本赐你,细加看诵,则知我之心也。到宫安心调养”云云。时神庙泪下,皇太子亦含泪叩首请去。送至殿檐,随赐膳品四盒、手盒四副、酒四瓶,命“传与先生们知道。”夫禁中严密,一启闭间,天语丁宁如此,则张差之梃,神庙已灼见於十二年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