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余扎记

健余箚记 清 尹会一

健余先生抚豫条教  (清)尹会一 着 张受长 辑


健余箚记自序

昔薛文清尝言:自朱子后,性理已明,正不必著书。程明道、许鲁斋皆未尝有专著,而言道统者必归焉。信足以定吾学之的矣。然文清未始无书也,读书录二十卷,其不得已而有言乎?夫言以足志所重,顾行而著书于世,每与行违、迹相似而实不同,此圣贤之所以欲无言而终有言、虽有言而异于有言者之言也!余自四十以还,笃信正学,而精力就衰,难于强记,有志未逮,终日在悔吝中,大惧荒落无成,因将耳目所经,凡切于身心、可以反求而得者,俱书于册,时时检点,用以自省自克,匪敢附于先儒读书诸录也。乾隆六年夏六月庚子博陵尹会一元孚题


健余先生剳记序

曩余辑四书朱子本义汇参,吾友健余先生屡书敦勉,且曰近订剳记,自省自克。余心识之,苦远莫能致。丙寅冬,先生督学南来,延余入幕。方是时,先生为士习人心计,提唱小学,发明经训,凡心性理气义利儒释,与夫古今升降一切著述源流异同之故,无不反复陈列,恳款周折。而余羸老,讨论暇即衰疲,终无由读其书。越二载,先生卒于松江,余往哭之,感恸疾作。明年秋,公子嘉铨以剳记藁本丐余订正,始得见。夫剳记往来于胸中者,越今十年矣,使蚤见之,纂入汇参,自可与薛文清读书录、胡敬斋居业录、罗整庵困知记,以及陆平湖蒙存诸说并存千载。一时交臂失之,此余垂耄之年所深恨且惭,而益信先生俟百世而不惑,后起定有人在,非偶然也。卒读再三,见其随时随笔,精知质行,盖不留毫发憾。而其指要,大都前示余书尽之,厘成四卷。同学之切近,政教之纪纲,古人之贤奸,阅历之得失,以类而推,点次便览,亦吾汇参之例则。然他日相从地下,莫逆于心,尤余订交二十余年,拳拳执友,而外间罕知者已。乾隆十有五年冬十月癸未已山学弟王步青题于竹里草堂时年七十有九



健余札记卷一 为学

为学要知学为何事人何故宜学天既生我为人便当效法为人的样子所以小学不可不豫我既为天所生之人便当扩充为人的分量所以大学不可不讲能学则可以作圣不学则无以成人常存此心所学自正必有循序致精日新不已之功效若开首不明为学大指此心先错虽殚精敝神终其身亦不过记诵词章之末总为利禄二字结果一生负天甚矣俗学之弊大率坐此亟宜猛省

或问学之不讲久矣愿闻正学大指曰学问之道不外修己治人修治之功只要迁善改过严而操之曰克己约而守之在居敬居敬则能穷其理而践其事由己及人俱可归于至善而底厥成矣然其始必先立志必如孔子所谓志于学志于道志于仁方可言立志然志有定向非见之真者不能是以程子云学之道必先明诸心知所往即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也

谢上蔡曰克己须从性偏难克处克将去此语最切于学者盖人性皆善而本心之德不能不坏于人欲皆由性偏处为累惮于克治耳能从难克处用力则义理之性以渐而复矣

学问之道总以变化气质为要但变化气质亦有两说一在从其性之所近而扩充之一在矫其性之所偏而克治之观虞书教胄子之四德可见

朱子自谓十数崴时读孟子言圣人与我同类者喜不可言以为圣人亦易做今方觉得难愚谓与无志之士言学圣不可不使知其易如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等语是也与有志之士言学圣不可不使知其难如孔子非尔所及仁则不知等语是也

自知之谓智自爱之谓仁自克之谓勇世人好言智名勇功利济行仁故入德者鲜

爱曰仁爱人为爱自爱亦为爱原无二致

知行并重知行递进知行合一工夫全要得常惺惺法道理方见得活泼泼地

潜龙勿用是干卦要紧处夫潜则已弗用矣而必戒以勿用所以保其潜德君子法天工夫所谓始于闇然尚絅而终于无声无臭者也干元用九根柢于此学者宜潜心体玩服膺勿失

干卦象传用九天德不可为首也夫干刚天德犹不可为首而况区区才智之末斤斤自恃以为物先其能免于亢悔乎但真刚未有不能柔者既曰天德自不见其有首矣此用九之所以为吉也

每疑易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二句似君子于主敬之外别有集义工夫今读杨龟山先生语录云尽其诚心而无伪所谓直也施之于事则厚薄隆杀一定而不可易为有方矣敬与义本无二所主者敬而义则自此出焉故有内外之辨其实义亦敬也故孟子之言义曰行吾欲而已得此解心为畅然

随之六二曰系小子失丈夫象曰系小子弗兼与也六三曰系丈夫失小子象曰系丈夫志舍下也后世不讲亲师取友之义昧于邪正损益之分好言兼与而不能舍下必至终身一无所与而比匪之失不可胜言矣兑之九四亦曰商兑未宁介疾有喜大旨相同夫孚于嘉则吉孚于剥则厉岂独为居上者言之哉凡为学者皆当深省也

复之六二曰休复吉象曰休复之吉以下仁也朱子谓学莫便于近仁既得仁者而亲之资其善以自益则力不劳而学美矣故曰休复吉然则世之学者不知亲君子而远小人肯避吉而自趋于凶者也岂不可哀之甚乎

天地之心曰仁而已矣人得天地之心以为心亦仁而已矣不远复三月不违仁也休复以友辅仁也频复日月至仁也独复志于仁也敦复依于仁也迷复痿痹不仁也惟君子体仁常见天地之心故复卦心学之源也系辞传云复以自知其又以致知为求仁之始乎

频复厉频巽吝均当为戒

大过之上六曰过涉灭顶凶无咎象曰过涉之凶不可咎也夫涉而灭顶何尝非过而圣人不忍咎之者所以重节义而维纲常意良深且厚矣后世讲学家轻视节义往往概之以伤勇曷不玩僻而识周情孔思之所重哉

坎中实诚也离中虚明也在天地别坎离交而后阴阳泰在人身则诚明至而后德业成故坎离者天地之大用诚明者学问之总纲也以坎离终上经盖上下经之中而六十四卦之枢也

谦之六爻皆吉震之六爻无凶惧以终始自无咎也于此得寡过之要

每逢忧患危疑必示人以出险济难敬慎不败之道读大易者当知圣心之仁

升卦上六冥升为不知止矣又系之曰利于不息之贞圣人望人迁善多在理欲关头一转移间孟子好乐好勇好贷好色可以致王之说皆本于此其几甚微学者所当深辨也

遯之大象曰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远象艮止严象干刚天非有意绝山而山自不得近如君子不必厉声色以绝小人而礼以律身义以制事廉隅懔懔小人自不能近也

蹇以反身修德困以致命遂志君子处穷所得为者如斯而已壮以非礼弗履晋以自昭明德君子履盛所可恃者如斯而已此谓守约此谓由己

周易三百八十四爻无非教人以成其是者而终于有孚失是盖人情真是者少似是者多自是者尤多是固不可冒也夫子则曰饮酒濡首亦不知节也可见知节则知是吾儒不可过于自信

吉人辞寡躁人辞多人生多言已是极受病的气质尤不可与人传说闲话如遇人有互相猜嫌两相祗毁之语只可正言劝解婉言开释令各尽其道自然感悟彼即不听我亦无过若将两下言语传来传去令人愤恨或至激出祸事不但旁人公谕不平即发言的人气消追悔亦归咎于传言构衅之人岂不枉坏人品

恕字最难故曰强恕工夫只是反己自尽自能推己及人一诚字亦可包括所谓忠为恕本也

由博反约者一贯之候温故知新者修业之功致知工夫较多力行工夫较难

从前只讲论天地万物为一体的道理如今才识得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气象世间千变万化各样事情都从这里做出总在吾方寸内一点生意不要顷刻刬断

周子教两程寻孔颜乐处此乐字即大学之诚意自慊中庸之素位自得其真诠在孟子万物皆备章而其真蕴则于论语开首第一章已包括无余矣盖时习是下学之功说乐不愠是上达之妙孔子一生自少至老愤乐相循无论杏坛教学时习在平居即周流列国仆仆皇皇于道路之间亦无非不怨不尤不厌不倦之真趣也此中真趣不但非异学曲学所能窥亦岂寻常稽古穷经之士可以口耳假借者乎然则斯乐究于何处寻之曰只要于学字认得真便于乐字寻得着圣经一章昭示具在统言之有纲领析言之有条目约言之则更有本时习在此说乐在此克复在此为邦亦在此而已矣有志于学者慎勿舍近而图远也

偶见旧本四书学庸之后各载或问论语则于朱子集注序论之前载程子论读论语孟子法大约似明时所刊旧板内云学者当以论语孟子为本论孟既治则六经可不治而明矣又云孔子言语句句是自然孟子言语句句是事实又云读论孟而不知道所谓虽多亦奚以为皆吃紧为人语学者所当切己体察也

或谓三百而下为诗者多不知道知道者或不工诗亦犹孟子以后德业分歧治事者多忘身心学道者又遗世务奈何曰遵尚书言志之训不说闲话庶几可以言诗工不工固非所论矣守大学知本之教要于诚身庶几可以言学德与业断非有二矣此余数年来所深信不疑者惟惭有志焉而未之逮耳

和靖于樊迟问仁知章发明问学之义最为亲切详细其言曰学者之问也不独欲闻其说又必欲知其方不独欲知其方又必欲为其事而以既问于师又辨诸友为当时学者之务实盖学以学为人也问以问所学也既为人则不得不学既学之则不容不问此乃为己之功故曰务实后人不知学为何事安能好问不知问为何事岂可言学闻和靖之语其亦可以少思矣

或疑论语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中庸曰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是守即是行也程子好学论知之明则信之笃信之笃则行之果行之果则守之固朱子集批注据于德云行道有得于心而守之不失是行然后守也岂行与守果有先后之分与曰余向来于此亦属含糊近始实加体贴觉得是单言守则守即可以该行单言行则行亦可以该守但既择既知以后容有未之能行之时断无可以不守之时盖行犹因乎时势而后起守则贯乎始终而勿忘也

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真是彻上彻下语言忠信行笃敬参前倚衡真是鞭辟近里着己之学于今实信得程子之言不我欺也

日新月异而岁不同方可言学常存是心必有所得

圣人中礼贤人守礼学人当习礼下学上达无以易此自修君子断难同流合污

圣道至高正从卑迩处益见如天之高于地不可测量其实地之上即天也若一味高远亦安所用其仰乎

或问择守知行之义予尝明辨无疑矣孔门博约之教与此有异同否曰朱子谓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此正颜子博文约礼工夫盖随择随守即是随博随约非有异者也后儒于文礼二字欠分明则博非所博约非所约何怪其泥于知行择守之先后而纷纷置喙毫无稗益乎

或问视远惟明听德惟聪之义曰妥视远则当思明而不蔽于近要听德则当思聪而不蔽于邪此一义也近无所蔽所视自远乃为真明邪无所壅所听皆德乃为真聪此一义也非礼勿视即所以思明非礼勿听即所以思聪此尤要义君子思诚之实学也

某尝与同学友论静时苦多杂念言论虽多尚未分明近来细玩先圣先贤及诸儒之书觉得此处亦不待烦言

大抵未起念时只是持守已动念时便要省察不必有无但须分邪正自主于一而不杂矣

学者终日之间不但闲度可惜或读书或应酬或静坐有所背于问学即是不能博文有所懈于德性即是不能约礼以此时时体察日日警策未有不进益者某近来深信横渠此种言语但一年三年之说未敢以为限耳

薛文清曰纔欲修辞立其诚则言自简以可言者少也此语深堪体味盖气质浮躁之人骤欲缄口大是难事惟出口时即加检点凡己之所未知未能者不敢发人之所难知难能者不敢责一以忠信为主则辞不期寡而渐寡洵是谨言要诀恨未能也敢不服膺

或问朱子敬者守于此而不易之谓义者施于彼而合宜之谓专务集义而不知主敬固有虚憍急迫之病而所谓义者或非其义然专言主敬而不知就日用间念虑起处分别其公私义利之所在而决取舍之几焉恐亦未免于昏愦杂扰而所谓敬者非其敬矣夫施于彼而合宜所谓义以方外也今就念虑起处言之是慎独亦可谓集义乎曰敬贯动静义合外内固非判然两事也但对举言之各有所重耳念虑起处独也分别公私义利以决取舍非辨义之功乎辨义于方动之始徙义于既动之时处处体察正所谓集义也朱子言触手便作两片本就义之分别而言也若看到融洽处即以义为敬之精明又何不可

或疑尚书今文古文真伪难辨奈何曰余向亦留心于此今则觉得不必盖穷经所以致用但察其理之精粹与否有益于身心家国否若止稽其文体纵使考辨极博何益不独尚书凡治经传皆然

经文脱误尚书为甚能如孟子之取武城乃可阙疑亦可决疑

每论一诗必举一人一事以实之似乎可据然未免多执滞难通朱子集传只欲读者从本文参玩不肯如小序之篇篇征实是朱子说诗大本领周易本义亦然

尊德性与道问学若看作平列语则非盖言君子之功无非尊其德性而所以尊之者必由于问学以赏致其力也然则涵养之功轻于致知乎曰非轻涵养工夫也盖涵养用敬乃是统体工夫所谓戒慎恐惧无时不然也然必实从事于格物致知有以见夫内外本末初无二理斯戒慎恐惧方有着力处故中庸末章就下学立心之始说起必言知远之近三者乃可以入德至首章开端已将性道教之源流本末分明指出故专言戒慎而致知之义已在其中矣余比年略见及此阅困知记益觉释然

罗整庵云释经小有不同未为大害至于义理之本源毫发不容差互也训诂家不可不知此意

罗整庵云凡经书文义有解说不通处只宜阙之盖年代悠邈编简错乱字画差讹势不能免必欲多方牵补强解求通则凿矣聪明博辨之士多喜做此等工夫似乎枉费心力若真欲求道断不在此愚谓此即多闻阙疑之圣学也真欲求道者自能深味斯言耳

孔门学者无不好礼如檀弓载将军文子之子除丧受吊深衣练冠待于庙而垂涕子游观之遂善其处礼之变而称为动中后之君子有如是之留心丧礼者乎吾必谓之好学

孔子叹刚者之未见岂不知学问以粹养为上盖重远之任非刚莫胜流俗之靡非刚莫矫厥后曾子得圣道之真传由是而子思而孟子以及伊川紫阳俱以刚德传脉经传所载声情毕肖志于学者惟当从反身克己处入手久则敬义立而德不孤矣乡原固与此相反而气质用事者又失之千里不可不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