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博士备论

何博士备论

  何去非撰。何去非,字正通,北宋浦城(今福建浦城)人,生活于宋神宗、徽宗年间。他好学古兵法,元丰五年(1082年)以“对策”长于论兵得官,授右班殿直、武学教授,历任武学博士、徐州教授、富阳(今浙江富阳)县令、沧州(今河北沧州市东南)通判、庐州(今安徽合肥市)通判等职,卒年七十三岁。其文雄快踔厉,风发泉涌,深得当时大诗人翰林学士苏轼的尝识,于元祐四年(1089年)向朝廷奏荐,加授“承奉郎”。五年又以去非所撰《备论》奏进,荐为馆职,未获准。何去非参加过《武经七书》的校定,其军事著作除《何博士备论》外,还有《司马法讲义三卷》、《三略讲义三卷》,这后两种,可惜今佚。
  
  《何博士备论》简称《备论》,成书于北宋元祐年间,南宋《遂初堂书目》和《直斋书录解题》,以及《宋史·艺文志》等书目均有著录。关于本书的卷数各种版本和各家书目著录有所不同,成书较早的《遂初堂书目》未著录卷数,《宋史·艺文志》著录为十四卷,而《明辨斋丛书》、《子书百家》、《百子全书》则作二卷,《四库全书》、《指海》、《浦城遗书》、《长恩书室丛书》、《半亩园丛书》、《丛书集成初编》和明抄本又作一卷。关于篇数,苏轼荐状称二十八篇,现存各种版本均为二十六篇,佚二篇。有的版本在目录中虽然著为二十七篇,多“邓禹”一篇,但实无内容,如台湾版《中国兵学大系》影印本,“邓禹”下注说:“缺,谨按,张氏《爱日精庐藏书志》有此一篇,系从陈君子准处所录,附注其目于此。”今存二十六篇的篇目是:六国、秦、楚汉、晁错、汉武帝、李广、李陵、霍去病、刘伯升、汉光武、魏上、魏下、司马仲达、邓艾、吴、蜀、陆机、晋上、晋下、苻坚上、苻坚下、宋武帝、杨素、唐、郭崇韬、五代。
  
  
  
  六国论
    秦得所以并天下之形,而天下遂至于必可并,六国有可以拒秦之势,而秦遂至于不可拒者,岂秦为工于毙六国耶?其祸在乎六国之君,自战其所可亲,而记其所可仇故也。秦之为国一而已矣,而关东之国六焉。计秦之地,居六国五之一;校秦之兵,当六国十之一。以五一之地、十一之兵,而常擅其雄强以制天下之命者,由其据形便之居,俯扼天下之吭,而蹈其膺背于足股之下故也。使六国之君知夫社稷之实祸在秦,而相与致诚缔交,戮力以摈秦,即秦诚巧于攻斗,则亦何能鞭笞六国,使之骈首西向而事秦哉?又况得以一一而夷灭之也?盖其不知虑此,凡所以早朝而晏罢者,皆其自相屠毙之谋。此秦所以得收其敝而终为所擒也。 
    盖六国之势,莫利于为从,莫害于为衡。从合则安,衡成则危,必然之势也。方其为从于苏秦也,秦人不敢窥兵函谷关者十五年。已而为衡于张仪,而山东诸侯岁被秦祸,日割地以求事秦之欢,卒至于地尽而国为墟。六国固尝收合从之利矣,然而终败于为衡之害者,其祸在乎自战其所可亲,而忘其所可仇故也。所谓战所可亲、忘所可仇者,秦人稍蚕食六国而并夷之,则关东诸侯皆与国也,宜情亲势合以谋抗秦。然而,齐、楚自恃其强,有并吞燕、赵、韩、魏之志而缓秦之祸;燕、赵、韩、魏自惩其弱,有疑恶齐、楚之心而胁秦之威。是以衡人得而因之,散败从约,秦以气恐而势喝之,故人人震迫,争入购秦,唯恐其独后之也。曾不知齐、楚虽强,不足以致秦之畏,而其所甚忌者,独在乎韩、魏也。韩、魏者,实诸侯之西蔽也,势能限秦而使之无东。秦苟有以越之,我得以制其后,此秦之所忌。使齐、楚、燕、赵审夫社稷之实祸在秦,而知韩、魏之为蔽于我,委国重而收亲之,固守从约,并力一志,以仇虎狼之秦。使其一下兵于六国,则六国之师悉合而从之,则秦甲不敢轻越函谷,而山东安矣! 
    或曰:韩、魏者,秦之错壤也。秦兵之加韩、魏也,战于百里之内;其加于四国也,战于千里之外。韩、魏之致秦兵,近在乎一日之间;而其待诸侯之救,乃在乎三月之外。秦攻韩、魏既归而休兵,则四国之乘徼者尚未及知也。今徒执虚契以役韩、魏,则秦人固将疾攻而力蹶之。是使三国速被灾祸,而齐、楚、燕、赵反居齿寒之忧,非至计也。噫!齐、楚、燕、赵之民,裹粮荷戟以应秦敌者无虚岁也,然终不能纾秦患于一日。四国诚能岁更各国之一军,命一偏将提之,以合戍韩、魏而佐其势,则是六国之师日萃于韩、魏之郊,仰关而伺秦。秦诚勇者,虽日辱而招之,固不轻出,而以腹背支敌矣。夫苏秦、张仪,虽其为术生于揣摩辨说之巧,人皆贱之,然其策画之所出,皆足以为诸侯之利害而成败之。盖苏秦不获终见信于六国,而张仪之志独行于秦。此六国之所以见并于秦也。 
    嗟乎!使关东之国裂而为六者,岂天所以终相秦乎?向使关东之地合而为一,以与秦人决机于韩、魏之郊,则胜负之势盖未可知。使齐能因其资而遂并燕、赵,楚能因其资而遂并韩、魏,则鼎足之势可成。以其为国者六,是以秦人得以间其欢而离其交,终于一一而夷灭之。悲夫! 
  
  
  
  秦论
    兵,有攻有守,善为兵者必知夫攻守之所宜。故以攻则克,以守则固。当攻而守,当守而攻,均败之道也。方天下交臂相与而事秦之强也,秦人出甲以攻诸侯,盖将取之也。图攻以取人之国者,所谓兼敌之师也。及天下攘袂相率而叛秦之乱也,秦人合卒以拒诸侯,盖将之也。图拒以人之兵者,所谓救败之师也。兼敌之师利于转战,救败之师利于固守,兵之常势也。 
    秦人据崤、函之阻以临山东,自缪公以来常雄诸侯,卒至于并天下而王之,岂其君世贤耶?亦以得乎形便之居故也。二世之乱,天下相与起而亡秦,不三岁而为墟。以二世之不道,顾秦亦足以亡。然而,使其知捐背叛之山东,严兵拒关为自救之计,虽以无道行之,而山西千里之区犹可岁月保也。不知虑此,乃空国之师以属章邯、李由之徒,越关千里以搏寇,而为乡日堂堂兼敌之师,亦已悖矣。方陈胜之首事,而天下豪杰争西向而诛秦也。盖振臂一呼而带甲者百万,举麾一号而下城者数十。又类皆山林倔起之匹夫,其存亡胜败之机取决于一战,其锋至锐也。而章邯之徒不知固守其所以老其师,乃提孤军、弃大险,渡漳逾洛、左驰右鹜,以婴其四合之锋,卒至于败。而沛公之众,扬袖而下控函关。虽二世之乱足以覆宗,天下之势足以夷秦,而其亡遂至于如此之亟者,用兵之罪也。夫秦役其民以从事于天下之日久矣。而其民被二世之毒未深,其勇于公斗,乐于卫上之风声气俗犹在也。而章邯之为兵也,以攻则不足,以守则有余。周文常率百万之师傅于城下矣,章邯三击而三走之,卒杀周文。使其不遂纵以搏敌,而坐关固守为救败之师,关东之土虽已分裂,而全秦未溃也。 
    或曰:七国之反汉也,议者归罪于吴、楚,以为不知杜成皋之口,而汉将一日过成皋者数十辈,遂至于败亡。今豪杰之叛秦,而罪二世之越关转战何也?嗟夫!务论兵者,不论其逆顺之情与夫利害之势,则为兵亦疏矣。夫秦有亡之形,而天下之众亦锐于亡秦,是以豪杰之起者因民志也,关东非为秦役矣。汉无可叛之衅,而天下之民无志于负汉,则七国之起非民志矣,天下皆为汉役者也。以不为秦役之关东,则二世安得即其地而疾战其民;以方为汉役之天下,则汉安得不趋其地而疾诛其君。此战守之所以异术也。昔者贾谊、司马迁皆谓:使子婴有庸主之材,仅得中佐,则山西之地可全。而有卒取失言之讥于后世。彼二子者,固非愚于事机者也,亦惜夫秦有可全之势耳。虽然,彼徒知秦有可全之势,而不知至于子婴而秦之事去矣,虽有太公之佐,其如秦何哉? 
  
  
  楚汉论
    王天下者,其资有三:有以德得之,有以力并之,有以智取之。得之以德者,三代是也;并之以力者,秦人是也;取之以智者,刘汉是也。盖以力则不若智之胜,以智则不若德之全。 
    至于项羽之争天下也,其所执者为何资耶?德非羽之所得言者矣,其于智、力之资又皆两亡焉。而后世之议乃曰:项羽其亦不幸遇敌于汉而遂失之。嗟夫!虽微汉高帝,而羽之于天下固将失之也。汉王之于智盖疏矣,以其能得真智之所在,此所以王;项羽之于力尝强矣,以其不知真力之所在,此所以亡。彼项羽以百战百胜之气盖于一时,手袭天下以王豪杰而宰制之,自以天下莫能抗也。观其所赖以为资,盖有类乎力者矣。虽然,彼之所谓力者,内恃其身之勇,叱咤震怒足以威匹夫;外恃其众之劲,搏ㄏ决战足以吞敌人而已。至于阻河山,据形便,俯首东瞰,临制天下,保王业之固,遗后世之强,所谓真力者,彼固莫或之知也。是以轻指关中天险之势,燔烧屠戮以逞其暴,卒举而遗之二三降虏,反怀区区之故楚而甚荣。其归乃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能知者?”此特浅丈夫之量,安足为志天下者道哉!后之数羽之罪者,皆曰:夺汉王之关中,负信义于天下,此所以亡。嗟夫!使项氏无意于王,而徒夺汉王之关中,则谓其得罪于区区之信义可也。如其有意于王而夺之,是得计也。惟其知夺而不知其有,此所以亡耳。 
    古者创业造邦之君而为是之为者,可胜罪哉?韩信未释垓下之甲,而高祖夺其兵,不旋踵而又夺其齐。然而智者不非而义者不罪者,以其为天下者重,而负人者轻故也。是以不顾意气之微恩,而全社稷之大计也。汉高祖挟其在己之智术,固无足以定天下而王之。然天下卒归之者,盖能收人之智而任之不疑也。夫能因人之智而任之不疑,则天下之智皆其资也,此所谓真智者也。又其所负者,帝王之度,故于其西迁也则曰:“吾亦欲东耳,安能悒悒久居此乎?”此其与项羽异矣。虽然,使无智术之士以主其谋,则天下之事亦去矣。方其入关,乃封秦府藏,还军霸上。其画婉矣。乃怵于妄议,一旦拒关无纳东兵以逆其众集之锋,几不免于项氏之暴。使遂卑而骄之,当能舒徐拱揖以得项王之欢心,奠枕而王关中,抚循其众,徐为后图,则天下不足定矣。幸而复获汉中之迁,因思归之士,并三秦定齐、赵,收信、越,以与项王亲角者数岁,仅乃得之。向使项羽据关而王,驱以东出,使与韩、彭、田、黥之徒分疆错壤,以弱其势,则关东之土尚可得兼哉?信乎!王者之兴固有所谓驱除者也。
  
  晁错论
    古者,持国任事有四臣焉:杜患于未兆,弭于未形者,贤臣也;祸结而排之使安,难立而戡之使平者,功臣也;国安矣挈而错之危,世治矣汩而属之乱者,非愚臣即奸臣也。盖奸臣之不足者忠,愚臣之不足者知。忠、知不足而持国任事,祸之府也。 
    昔者,晁错尝忠于汉矣,而其知不足以任天下之大权也,是以轻发七国之难,而其身先戮于一人之言。可不谓愚乎?彼错者,为申、韩之学,锐气而寡恩,好谋而喜功之臣也。自孝景之居东宫,而错说之以人主之术数也,固以知宠之矣。及其即位,而以天下听之。彼挟其君之以天下听之也,欲就其所谓术数之效。是以轻为而不疑,决发而不顾,卒以忧君危国,几成刘氏之大变。而后世之士,犹或知之,独子云乃谓之愚。子云之愚错也,非以其知不足以卫身而愚之也,亦以其不能杜七国未发之祸而故趣之于乱也。东诸侯之势诚强矣。强而骄,骄而反,其理也。然而,束之而使无骄,御之而使无反者,岂固无术耶?而错之策曰:“削之、不削,皆且反也。削之,则反速而祸小;不削,则反迟而祸大。”是错之术无他,趣之以速反而已。错之所谓祸小者,以吾朝削其地,而暮得其民故也。安有数十年拊循之民,一旦而遂不为之役也?吴王所发五十万之众者,皆其削郡之民也。连七国百万之师西向而图危关中,乃曰祸小者,真愚也。 
    夫七国之王,独吴少尝军旅,为宿奸故恶。其六王皆骄夫孱稚,非有高材绝器、挟智任术,足以就大计者。其谋又非前缔而宿合之也。今一旦徜徉相视而起,皆吴实迫之,欲并以为东帝之资耳。当孝文之世,濞之不朝发于死子之隙,而反端著矣。贾谊固尝为之痛哭矣。然而孝文一切包匿,不究其奸,而以恩礼羁之。是以迄孝文之世三十余年,而濞无他变也。濞之反于孝景之三年,而其王吴者四十三稔矣。齿发固已就衰,而乡之勇决之气与夫骄悍之情、窥觊之奸,皆已沮释矣。今一旦奋然空国西向,计不反顾者,濞岂得已哉?有错之鞭趣其后以起之也。昔高帝之王濞者三郡,且南面而抚其国者四十余年。错之任事,一旦而削其二郡。楚、赵、诸齐,皆以暗隐微慝夺其封国之半。彼固知其地尽而要领随之,是以出于计之无聊为一决耳。向使景帝袭孝文之宽杀而恩礼有加焉,而错出于主父偃之策,使诸侯皆得以其封地分侯支庶,以弱其势,则濞亦何事乎白首称兵,冀所非望,而楚、赵、诸齐不安南面之乐而安甘为濞役也? 
    吴王反虏也,固天人之所共弃,未有不至于败灭者。然亦幸其未为晓兵者也,使其诚晓兵,则关东非汉有,而错之罪可胜戮哉?方濞之起也,其谋于宿将,则曰“必先取梁”;其谋于新将,则曰“必先据洛”。二策者,皆胜策也。而吴王昧于所用,故败亡随之。其曰必先取梁者,梁王,景帝之亲母弟,国大而强,北距泰山,西界高阳。今释梁不下,而兵遂西,则汉冲其膺,梁捣其吭,不战而成擒矣。此宿将以先取梁为功者,图全之策也,所谓以正合者也。洛阳阻山河之固,扼西兵之冲,积武库之械,丰敖仓之粟。今不疾据而徐行留攻,而汉骑腾入梁、楚之郊以蹙之,败可立待也。此新将以先据洛为功者,立奇之策也,所谓以奇胜者也。二策者,皆胜策也。虽反国之虏无所恃之,亦兵家之至数也。幸其当时无以双举而并施之以教之也。是以吴王用其攻梁,而不用其据洛,此所以亟败也。所谓双举而并施者,锐师卷甲以趣洛阳,重兵疾攻以覆梁都,虽无能入关,而山东举矣。知取梁而不知取洛,则汉兵得以东下;知据洛而不知取梁,则梁兵得以蹑后。使锐师据洛而重兵攻梁,洛已据,则汉兵不能即东。汉兵不东,则必举梁,梁举而山东定矣。幸其不出于此,乃屯聚而不分,以压梁壁。梁未及下,而亚夫之辈驰入荥阳而壁昌邑矣。求战不得,欲去不可,彷徨无所之而坐成擒。故曰:幸其未为晓兵者也。向使吴王两用其策,而又假田禄伯以偏师提之以趋武关,周兵长驱,遂历阳城之北,反虽不迟,而祸实大矣。呜呼!孰谓晁错非真愚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