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志

《人物志》 魏 刘邵 撰述
  序
  人性为之原,而情者性之流也。性发于内,情导于外,而形色随之。故邪正态度,变露莫状,溷而莫睹其真也。惟至哲为能以材观情、索性、寻流、照原,而善恶之迹判矣。圣人没,诸子之言性者各胶一见,以倡惑于后、是俾驰辨斗异者得肆其说,蔓衍天下。故学者莫要其归,而天理几乎熄矣。予好阅古书,于史部中得刘邵人物志十二篇,极数万言。其述性品之上下,材质之兼偏,研幽摘微,一贯于道,若度之长短,权之轻重,无铢发蔽也。大抵考诸行事,而约人于中庸之域,诚一家之善志也。由魏至宋历数百载,其用尚晦而鲜有知者。吁!可惜哉。矧虫篆浅技,无益于教者犹刊镂以行于世,是书也,博而畅,辨而不肆,非众说之流也。王者得之,为知人之龟鉴;士君子得之,为治性修身之檠栝,其效不为小矣。予安得不序而传之。媲夫良金美玉,籝椟一启,而观者必知其宝也。
  自序
  「魏」刘邵撰「凉」刘昞注夫圣贤之所美,莫美乎聪明。天以三光著其象,人以聪明邵其度。聪明之所贵,莫贵乎知人。聪于书计者,六艺之一术。明于人物者,官材之总司。
  知人诚智,则众材得其序,而庶绩之业兴矣。是以圣人著爻象,则立君子小人之辞。君子者,小人之师。小人者,君子之资。师资相成,其来尚矣。叙诗志,则别风俗雅正之业。九土殊风,五方异俗,是以圣人立其教不易其方,制其政不改其俗。制礼乐,则考六艺祗庸之德。虽不易其方,常以诗礼为首,虽不改其俗,常以孝友为本。躬南面,则援俊逸辅相之材。皆所以达众善,而成天功也。继天成物,其任至重,故求贤举善,常若不及。天功既成,则并受名誉。忠臣竭力而效能,明君得贤而高枕,上下忠爱,谤毁何从生哉。
  是以尧以克明俊德为称;舜以登庸二八为功;汤以拔有莘之贤为名;文王以举渭滨之叟为贵。由此论之,圣人兴德,孰不劳聪明于求人,获安逸于任使者哉。采士饭牛,秦穆所以霸西戎,一则仲父,齐桓所以成九合。是故仲尼不试,无所援升,犹序门人以为四科,泛论众材以辨三等。举德行为四科之首,叙生知为三等之上,明德行者道义之门,质志气者材智之根也。又叹中庸,以殊圣人之德。中庸之德其至矣乎,人鲜久矣,唯圣人能之也。尚德以劝庶几之论。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三月不违仁,乃窥德行之门。若非志士仁人,希迈之性,日月至焉者,岂能终之。训六蔽,以戒偏材之失。仁者爱物,蔽在无断。信者露诚,蔽在无隐,此偏材之常失也。思狂狷,以通拘抗之材。或进趋于道义,或洁已而无为,在上者两顺其所能,则拘抗并用。
  疾悾悾而无信,以明为似之难保。厚貌深情,圣人难之,听其言而观其所为,则似托不得逃矣。又曰察其所安,观其所由,以知居止之行。言必契始以要终,行必睹初以求卒,则中外之情粗可观矣。人物之察也,如此其祥。不祥察则官材失其序,而庶政之业荒矣。是以敢依圣训,志序人物,庶以补缀遗忘,惟博识君子裁览其义焉。
  
  九徵第一
  人物情性志气不同,徵神见貌,形验有九。
  盖人物之本,出乎情性。性质禀之自然,情变由于染习。是以观人察物,当寻其性质也。情性之理,甚微而玄,非圣人之察,其孰能究之哉?知无形状,故常人不能睹,惟圣人目击而照之。凡有血气者,莫不含元一以为质,质不至则不能涉寒暑,历四时。禀阴阳以立性,性资于阴阳,故刚柔之意别矣。体五行而著形。骨劲筋柔,皆禀精于金木。苟有形质,犹可即而求之。
  由气色外著,故相者得其情素也。
  凡人之质量,中和最贵矣。质白受采,味甘受和,中和者百行之根本,人情之良田也。中和之质必平淡无味,惟淡也故五味得和焉,若苦则不能甘矣,若酸也则不能咸矣。故能调成五材,变化应节。平淡无偏,群材必御,致用有宜,通变无滞。是故观人察质,必先察其平淡,而后求其聪明。譬之骥,虽超逸绝群,若气性不和,必有毁衡碎首决胸之祸也。聪明者,阴阳之精。离目、坎耳,视听之所由也。阴阳清和,则中睿外明。圣人淳耀,能兼二美。知微知章,耳目监察,通幽达微,官材授方,举无遗失。自非圣人莫能两遂。虽得之于目,或失之于耳。故明白之士,达动之机,而暗于玄虑。
  达于进趋而暗于止静,以之进趋,则欲速而成疾,以之深虑,则抗夺而不入也。玄虑之人,识静之原,而困于速捷。性安沉默,而智乏应机。以之闲静,则玄微之道构,以之济世,则劲捷而无成。犹火日外照,不能内见;金水内映,不能外光。人各有能,物各有性,是以圣人任明白以进趋,委守成于玄虑,然后动止得节,出处应宜矣。二者之义,盖阴阳之别也。阳动阴静,乃天地之定性,况人物乎。若量其材质,稽诸五物。五物之徵,亦各著于厥体矣。筋勇色青,血勇色赤,中动外形,岂可匿也。
  其在体也,木骨、金筋、火气、土肌、水血,五物之象也。五性者,成形之具。五物为母,故气色从之而具。五物之实,各有所济。五性不同,各有所禀,禀性多者则偏性生也。是故骨植而柔者,谓之弘毅。弘毅也者,仁之质也。木则垂荫,为仁之质。质不弘毅,不能成仁。气清而朗者,谓之文理。文理也者,礼之本也。火则照察,为礼之本。本无文理,不能成礼。体端而实者,谓之贞固。贞固也者,信之基也。土必吐生,为信之基也。基不贞固,不能成信。筋劲而精者,谓之勇敢。勇敢也者,义之决也。金能断割,为义之决。决不勇敢,不能成义。色平而畅者,谓之通微。通微也者,智之原也。水流疏达,为智之原。原不通微,不能成智。五质恒性,故谓之五常矣。五物,天地之常气。五德,人物之常行。
  五常之别,列为五德。是故温直而扰毅,木之德也。温而不直则懦,扰而不毅则剉. 刚塞而弘毅,金之德也。刚而不塞则决,弘而不毅则缺。愿恭而理水之德也。愿而不恭则悖,理而不敬则乱。宽栗而柔立,土之德也。
  宽而不栗则慢,柔而不立则散。简畅而明砭,火之德也。简而不畅则滞,明而不砭则翳。虽体变无穷,犹依乎五质。人情万化,不可胜极,寻常竟源,常在于五。
  故其刚柔明畅贞固之徵,著乎形容,见乎声色,发乎情味,各如其象。
  自然之理,神动形色,诚发于中,德辉外耀。故心质亮直,其仪劲固。心质休决,其仪进猛。心质平理,其仪安闲。夫仪动成容,各有态度。直容之动,矫行行。休容之动,业业跄跄。德容之动,颙颙卬卬. 夫容之动作发乎心气,心气于内,容见于外。心气之徵,则声变是也。心不系一,声和乃变。夫气合成声,声应律吕。清而亮者律,和而平者吕。
  有和平之声,有清畅之声,有回衍之声。心气不同,故声发亦异也。夫声畅于气,则实存貌色。非气无以成声,声成则貌应。故诚仁,必有温柔之色。
  诚勇,必有矜奋之色。诚智,必有明达之色。声既殊管,故色亦异状。夫色见于貌,所谓徵神。貌色徐疾,为神之徵验。徵神见貌,则情发于目。目为心候,故应心而发。故仁,目之精,晔然以端。心不倾倚,则视不回邪。勇,胆之精,晔然以强。志不怯懦,则视不衰悴。然皆偏至之材,以胜体为质者也。未能不厉而威,不怒而严。故胜质不精,则其事不遂,能勇而不能怯,动必悔吝随之。是故直而不柔,则木。木强激讦,失其正直。劲而不精,则力。负鼎绝膑,失其正劲。固而不端,则愚。专己自是,陷于愚戆。气而不清,则越。辞不清顺,发越无成。畅而不平,则荡。好智无涯,荡然失绝。
  是故中庸之质,异于此类。勇而能怯,仁而能决,其体两兼,故为众材之主。
  五常既备,包以澹味。既体咸酸之量,而以无味为御。五质内充,五精外章。
  五质澹凝,淳耀外丽。是以目彩五晖之光也。心清目朗,粲然自耀。故曰,物生有形,形有神精,不问贤愚,皆受气质之禀性阴阳,但智有精粗,形有浅深耳。寻其精色,视其仪象,下至皂隶牧圉,皆可想而得之也。能知精神,则穷理尽性。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拟诸形容,故能穷理尽性,以至于命。
  性之所尽,九质之徵也。阴阳相生,数不过九,故性情之变,质亦同之。
  然则平陂之质在于神。神者质之主也,故神平则质平,神陂则质陂。明暗之实在于精。精者实之本,故精惠则实明,精浊则实暗。勇怯之势在于筋。筋者势之用,故筋劲则势勇,筋弱则势怯。强弱之植在于骨。骨者植之基,故骨刚则植强,骨柔则植弱。躁静之决在于气。气者决之地也,气盛决于躁,气冲决于静矣。惨怿之情在于色。色者情之候也,故色悴由情惨,色悦由情怿。衰正之形在于仪。仪者形之表也,故仪衰由形殆,仪正由形肃。态度之动在于容。容者动之符也,故动则容态,正动则容度。缓急之状在于言。
  言者心之状也,故心恕则言缓,心褊则言急。其为人也,质素平澹,中睿外朗,筋劲植固,声清色怿,仪正容直,则九徵皆至,则纯粹之德也。非至德大人,其孰能与于此。九徵有违,违,为乖戾也。则偏杂之材也。或声清色怿,而质不平淡。或筋劲植固,而仪不崇直。三度不同,其德异称。偏材荷一至之名,兼材居德仪之目,兼德体中庸之度。故偏至之材,以材自名。犹百工众伎,各有其名也。兼材之人,以德为目。仁义礼智,得其一目。兼德之人,更为美号。道不可以一体说,德不可以一方待,育物而不为仁,齐众形而不为德,凝然平淡,与物无际,谁知其名也。是故兼德而至,谓之中庸。
  居中履常,故谓之中庸。中庸也者,圣人之目也。大仁不可亲,大义不可报,无德而称,寄名于圣人也。具体而微,谓之德行。德行也者,大雅之称也。
  施仁以亲物,直义以利仁,失道而成德,抑亦其次也。一至谓之偏材。偏材,小雅之质也。徒仁而无义,徒义而无仁,未能兼济,各守一行,是以名不及大雅也。一徵谓之依似。依似,乱德之类也。绝讦似直而非直,纯宕似通而非通。一至一违,谓之间杂。间杂,无恒之人也。善恶参浑,心无定是。无恒之操,胡可拟议。无恒、依似,皆风人末流。其心孔艰者,乃有教化之所不受也。末流之质,不可胜论,是以略而不概也。蕃徒成群,岂可数哉。
  体别第二
  禀气阴阳,性有刚柔。拘抗文质,体越各别。
  夫中庸之德,其质无名。泛然不系一貌,人无得而称焉。故咸而不碱,谓之咸耶,无碱可容,公成百卤,也与咸同。淡而不,味之淡耶,味复不。质而不缦,谓之质耶,理不缦素。文而不缋。谓之文耶,采不尽缋。能威能怀,能辨能纳,居咸淡之和,处质文之际,是以望之俨然,即之而文,言满天下无辞费。变化无方,以达为节。应变适化,期于通物。
  是以抗者过之,励然抗奋于进趋之途。而拘者不逮。屯然无为于拘抗之外。夫拘抗违中,故善有所章,而理有所失。养形至甚,则虎食其外,高门悬薄,则病攻其内。是故厉直刚毅,材在矫正,失在激讦。讦刺生于刚厉。
  柔顺安恕,每在宽容,失在少决。多疑生于恕懦。雄悍杰健,任在胆烈,失在多忌。慢法生于桀悍。精良畏慎,善在恭谨,失在多疑。疑难生于畏慎。
  强楷坚劲,用在桢干,失在专固。专己生于坚劲。论辨理绎,能在释结,失在流宕。傲宕生于机辨。普博周给,弘在覆裕,失在溷浊。溷浊生于周普。
  清介廉洁,节在俭固,失在拘扃。拘扃生于廉洁。休动磊落,业在攀跻,失在疏越。疏越生于磊落。沉静机密,精在玄微,失在迟缓。迟缓生于沉静。
  朴露径尽,质在中诚,失在不微。漏露生于径尽。多智韬情,权在谲略,失在依违。隐违生于韬情。及其进德之日不止,揆中庸以戒其材之拘抗,抗者自是以奋励,拘者自是以守扃。而指人之所短以益其失,拘者愈拘,抗者愈抗,或负石沉躯,或抱木焦死。犹晋楚带剑递相诡反也。自晋视楚,则笑其在左,自楚视晋,则笑其在右,左右虽殊,各以其用,而不达理者,横相诽谤。拘抗相反,皆不异此。
  是故强毅之人,狠刚不和。不戒其强之搪突,而以顺为挠,厉其抗。以柔顺为挠弱,抗其搪突之心。是故可以立法,难与入微。狠强刚戾,何机微之能入。柔顺之人,缓心宽断。不戒其事之不摄,而以抗为刿,安其舒。以猛抗为刿伤,安其恕忍之心。是故可与循常,难与权疑。缓心宽断,何疑事之能权。雄悍之人,气奋勇决。不戒其勇之毁跌,而以顺为恇,竭其势。以顺忍为恇怯,而竭其毁跌之势。是故可与涉难,难与居约。奋悍毁跌,何约之能居。惧慎之人,畏患多忌。不戒其愞于为义,而以勇为狎,增其疑。以勇戆为轻侮,增其疑畏之心。是故可与保全,难与立节。畏患多忌,何节义之能立。凌楷之人,秉意劲特。不戒其情之固护,而以辨为伪,强其专。以辨博为浮虚,而强其专一之心。是故可以持正,难与附众。执意坚持,何人众之能附。辨博之人,论理赡给。不戒其辞之泛滥,而以楷为系,遂其流。
  以楷正为系碍,而遂其流宕之心。是故可与泛序,难与立约。辨博泛滥,何质约之能立。弘普之人,意爱周洽。不戒其交之溷杂,而以介为狷,广其浊,以拘介为狷戾,而广其溷杂之心。是故可以抚众,难与厉俗。周洽溷杂,何风俗之能厉。狷介之人,砭甫廉反。清激浊。不戒其道之隘狭,而以普为秽,益其拘。以弘普为秽杂,而益其拘扃之心,是故可与守节,难以变通。道狭津隘,何通途之能涉。休动之人,志慕超越。不戒其意之大猥,而以静为滞,果其锐。以沉静为滞屈,而增果锐之心。是故可以进趋,难与持后。志在超越,何谦后之能持。沉静之人,道思回复。不戒其静之迟后,而以动为疏,美其愞。以躁动为粗疏,而美其愞弱之心。是故可与深虑,难与捷速。思虑回复,何机速之能及。朴露之人,中疑实。不戒其实之野直,而以谲为诞,露其诚。以权谲为浮诞,而露其诚信之心。是故可与立信,难与消息。实野直,何轻重之能量。韬谲之人,原度取容。不戒其术之离正,而以尽为愚,贵其虚。以欵尽为愚直,而贵其浮虚之心。是故可与赞善,难与矫违。韬谲离正,何违邪之能矫。夫学,所以成材也。强毅静其抗,柔顺厉其愞。恕,所以推情也。推己之情,通物之性。偏材之性不可移转矣。固守性分,闻义不徙。虽教之以学,材成而随之以失。刚毅之性已成,激讦之心弥笃。虽训之以恕,推情各从其心。意之所非,不肯是之于人。信者逆信,推己之信,谓人皆信,而诈者得容为伪也。诈者逆诈,推己之诈,谓人皆诈,则信者或受其疑也。故学不入道,恕不周物,偏材之人,各是己能,何道之能入,何物能周也。此偏材之益失也。材不能兼,教之愈失。是以宰物者用人之仁去其贪,用人之智去其诈,然后群材毕御,而道周万物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