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集

严复集 [清]严复
  严复,原名宗光,字又陵,后改名复,字几道,福建侯官人。

目录
 论世变之亟
 原强
  附:原强修订稿
 辟韩
 原强续篇
 救亡决论
 论治学治事宜分二途
 论译才之难
 原进
 西学门径功用
 界说五例
 斯密亚丹传
 孟德斯鸠传
 原败
 教育与国家之关系
 宪法大义
 《蒙养镜》序
 原贫
  天演进化论
  论社会为有机体
 天演论序
  吴序
  自序
  译例言
 天演论上
  导言一 察变
  导言二 广义
  导言三 趋异
  导言四 人为
  导言五 互争
  导言六 人择
  导言七 善败
  导言八 乌托邦
  导言九 汰蕃
  导言十 择难
  导言十一 蜂群
  导言十二 人群
  导言十三 制私
  导言十四 恕败
  导言十五 最旨
  导言十六 进微
  导言十七 善群
  导言十八 新反
 天演论下
  论一 能实
  论二 忧患
  论三 教源
  论四 严意
  论五 天刑
  论六 佛释
  论七 种业
  论八 冥往
  论九 真幻
  论十 佛法
  论十一 学派
  论十二 天难
  论十三 论性
  论十四 矫性
  论十五 演恶
  论十六 群治
  论十七 进化
 附:《天演论》手稿
  赫胥黎治功天演论序
  译例
  卷上
   卮言一
   卮言二
   卮言三
   卮言四
   卮言五
   卮言六
   卮言七
   卮言八
   卮言九
   卮言十
   卮言十一
   卮言十二
   卮言十三
   卮言十四
   卮言十五
   卮言十六
   卮言十七
   卮言十八
  卷下
   论一
   论二
   论三
   论四
   论五
   论六
   论七
   论八
   论九
   论十
   论十一
   论十二
   论十三
   论十四
   论十五
   论十六
   论十七

严复集 [清]严复

论世变之亟
  呜呼!观今日之世变,盖自秦以来未有若斯之亟也。夫世之变也,莫知其所由然,强而名之曰运会。运会既成,虽圣人无所为力,盖圣人亦运会中之一物。既为其中之一物,谓能取运会而转移之,无是理也。彼圣人者,特知运会之所由趋,而逆睹其流极。唯知其所由趋,故后天而奉天时;唯逆睹其流极,故先天而天不违。于是裁成辅相,而置天下于至安。后之人从而观其成功,遂若圣人真能转移运会也者,而不知圣人之初无有事也。即如今日中倭之构难,究所由来,夫岂一朝一夕之故也哉!
  尝谓中西事理,其最不同而断乎不可合者,莫大于中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胜古;中之人以一治一乱、一盛一衰为天行人事之自然,西之人以日进无疆,既盛不可复衰,既治不可复乱,为学术政化之极则。盖我中国圣人之意,以为吾非不知宇宙之为无尽藏,而人心之灵,苟日开瀹焉,其机巧智能,可以驯致于不测也。而吾独置之而不以为务者,盖生民之道,期于相安相养而已。夫天地之物产有限,而生民之嗜欲无穷,孳乳寖多,镌日广,此终不足之势也。物不足则必争,而争者人道之大患也。故宁以止足为教,使各安于朴鄙颛蒙,耕凿焉以事其长上,是故春秋大一统。一统者,平争之大局也。秦之销兵焚书,其作用盖亦犹是。降而至于宋以来之制科,其防争尤为深且远。取人人尊信之书,使其反复沈潜,而其道常在若远若近、有用无用之际。悬格为招矣,而上智有不必得之忧,下愚有或可得之庆,于是举天下之圣智豪杰,至凡有思虑之伦,吾顿八纮之网以收之,即或漏吞舟之鱼,而已暴鳃断鳍,颓然老矣,尚何能为推波助澜之事也哉!嗟乎!此真圣人牢笼天下,平争泯乱之至术,而民智因之以日窳,民力因之以日衰。其究也,至不能与外国争一日之命,则圣人计虑之所不及者也。虽然,使至于今,吾为吾治,而跨海之汽舟不来,缩地之飞车不至,则神州之众,老死不与异族相往来。富者常享其富,贫者常安其贫。明天泽之义,则冠履之分严;崇柔让之教,则嚣凌之氛泯。偏灾虽繁,有补苴之术;萑苻虽伙,有剿绝之方。此纵难言郅治乎,亦用相安而已。而孰意患常出于所虑之外,乃有何物泰西其人者,盖自高颡深目之伦,杂处此结衽编发之中,则我四千年文物声明,已涣然有不终日之虑。逮今日而始知其危,何异齐桓公以见痛之日,为受病之始也哉!
  夫与华人言西治,常苦于难言其真。存彼我之见者,弗察事实,辄言中国为礼义之区,而东西朔南,凡吾王灵所弗届者,举为犬羊夷狄,此一蔽也。明识之士,欲一国晓然于彼此之情实,其议论自不得不存是非善否之公。而浅人怙私,常詈其誉仇而背本,此又一蔽也。而不知徒塞一己之聪明以自欺,而常受他族之侵侮,而莫与谁何。忠爱之道,固如是乎?周孔之教,又如是乎?公等念之,今之夷狄,非犹古之夷狄也。今之称西人者,曰彼善会计而已,又曰彼擅机巧而已。不知吾今兹之所见所闻,如汽机兵械之伦,皆其形下之粗迹,即所谓天算格致之最精,亦其能事之见端,而非命脉之所在。其命脉云何?苟扼要而谈,不外于学术则黜伪而崇真,于刑政则屈私以为公而已。斯二者,与中国理道初无异也。顾彼行之而常通,吾行之而常病者,则自由不自由异耳。
  夫自由一言,真中国历古圣贤之所深畏,而从未尝立以为教者也。彼西人之言曰:唯天生民,各具赋畀,得自由者乃为全受。故人人各得自由,国国各得自由,第务令毋相侵损而已。侵人自由者,斯为逆天理,贼人道。其杀人伤人及盗蚀人财物,皆侵人自由之极致也。故侵人自由,虽国君不能,而其刑禁章条,要皆为此设耳。中国理道与西法自由最相似者,曰恕,曰絜矩。然谓之相似则可,谓之真同则大不可也。何则?中国恕与絜矩,专以待人及物而言。而西人自由,则于及物之中,而实寓所以存我者也。自由既异,于是群异丛然以生。粗举一二言之:则如中国最重三纲,而西人首明平等;中国亲亲,而西人尚贤;中国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国尊主,而西人隆民;中国贵一道而同风,而西人喜党居而州处;中国多忌讳,而西人众讥评。其于财用也,中国重节流,而西人重开源;中国追淳朴,而西人求欢虞。其接物也,中国美谦屈,而西人务发舒;中国尚节文,而西人乐简易。其于为学也,中国夸多识,而西人尊新知。其于祸灾也,中国委天数,而西人恃人力。若斯之伦,举有与中国之理相抗,以并存于两间,而吾实未敢遽分其优绌也。
  自胜代末造,西旅已通。迨及国朝,梯航日广。马嘉尼之请不行,东印度之师继至。道成以降,持驱夷之论者,亦自知其必不可行,群喙稍息,于是不得已而连有廿三口之开。此郭侍郎《罪言》所谓:「大地气机,一发不可复遏。士大夫自怙其私,求抑遏天地已发之机,未有能胜者也。」自蒙观之,夫岂独不能胜之而已,盖未有不反其祸者也,惟其遏之愈深,故其祸之发也愈烈。不见夫激水乎?其抑之不下,则其激也不高。不见夫火药乎?其塞之也不严,则其震也不迅。三十年来,祸患频仍,何莫非此欲遏其机者阶之厉乎?且其祸不止此。究吾党之所为,盖不至于灭四千年之文物,而驯致于瓦解土崩,一涣而不可复收不止也。此真泯泯者智虑所万不及知,而闻斯之言,未有不指为奸人之言,助夷狄恫喝而扇其焰者也。
  夫为中国之人民,谓其有自灭同种之为,所论毋乃太过?虽然,待鄙言之。方西人之初来也,持不义害人之物,而与我构难,此不独有识所同疾,即彼都人士,亦至今引为大诟者也。且中国蒙累朝列圣之庥,幅员之广远,文治之休明,度越前古。游其宇者,自以谓横目冒耏之伦,莫我贵也。乃一旦有数万里外之荒服岛夷,鸟言夔面,飘然戾止,叩关求通,所请不得,遂而突我海疆,虏我官宰,甚而至焚毁宫阙,震惊乘舆。当是之时,所不食其肉而寝其皮者,力不足耳。谓有人焉,伈伈俔俔,低首下心,讲其事而咨其术,此非病狂无耻之民,不为是也。是故道咸之间,斥洋务之汗,求驱夷之策者,智虽囿于不知,术或操其已促,然其人谓非忠孝节义者徒,殆不可也。然至于今之时,则大异矣。何以言之?盖谋国之方,莫善于转祸而为福,而人臣之罪,莫大于苟利而自私。夫士生今日,不睹西洋富强之效者,无目者也。谓不讲富强,而中国自可以安;谓不用西洋之术,而富强自可致;谓用西洋之术,无俟于通达时务之真人才,皆非狂易失心之人不为此。然则印累绶若之徒,其必矫尾厉角,而与天地之机为难者,其用心盖可见矣。善夫!姚郎中之言曰:「世固有宁视其国之危亡,不以易其一身一瞬之富贵。」故推鄙夫之心,固若曰:危亡危亡,尚不可知;即或危亡,天下共之。吾奈何令若辈志得,而自退处无权势之地乎?孔子曰:「苟患失之,无所不至。」故其端起于大夫士之怙私,而其祸可至于亡国灭种,四分五裂,而不可收拾。由是观之,仆之前言,过乎否耶?噫!今日倭祸特肇端耳。俄法英德,旁午调集,此何为者?此其事尚待深言也哉?尚忍深言也哉!《诗》曰:「其何能淑,载胥及溺。」又曰:「瞻乌靡止。」心摇意郁,聊复云云,知我罪我,听之阅报诸公。
原强
  今之扼腕奋舌,而讲西学,谈洋务者,亦知五十年以来,西人所孜孜勤求,近之可以保身治生,远之可以利民经国之一大事乎?
  达尔文者,英国讲动植之学者也。承其家学,少之时,周历寰瀛。凡殊品诡质之草木禽鱼,褎〔裒〕集甚富。穷精眇虑,垂数十年而着一书,名曰《物类宗衍》。自其书出,欧美二洲几于无人不读,而泰西之学术政教,为之一斐变焉。论者谓达氏之学,其彰人耳目,改易思理,甚于奈端氏之天算格致,殆非溢美之言也。其为书证阐明确,厘然有当于人心。大旨谓:物类之繁,始于一本。其日纷日异,大抵牵天系地与凡所处事势之殊,遂至阔绝相悬,几于不可复一。然此皆后天之事,因夫自然,而驯致若此者也。书所称述,独二篇为尤着,西洋缀闻之士,皆能言之。其一篇曰《争自存》,其一篇曰《遗宜种》。所谓争自存者,谓民物之于世也,樊然并生,同享天地自然之利。与接为构,民民物物,各争有以自存。其始也,种与种争,及其成群成国,则群与群争,国与国争。而弱者当为强肉,愚者当为智役焉。迨夫有以自存而克遗种也,必强忍魁桀,捷巧慧,与一时之天时地利洎一切事势之最相宜者也。且其争之事,不必爪牙用而杀伐行也。习于安者,使之处劳,狙于山者,使之居泽,不再传而其种尽矣。争存之事,如是而已。是故每有太占最繁之种,风气渐革,越数百年,或千余年,消磨歇绝,至于靡有孑遗,如卵学家所见之占禽古兽是已。此微禽兽为然,草木亦犹是也;微动植二物为然,而人民亦犹是也。人民者,固动物之一类也。达尔文氏总有生之物,而标其宗旨,论其大凡。
  而又有锡彭塞者,亦英产也,宗其理而大阐人伦之事,帜其学曰「群学。」「群学」者何?荀卿子有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能群也。」凡民之相生相养,易事通功,推以至于兵刑礼乐之事,皆自能群之性以生,故锡彭塞氏取以名其学焉。约其所论,其节目支条,与吾《大学》所谓诚正修齐治平之事有不期而合者,第《大学》引而未发,语而不详。至锡彭塞之书,则精深微妙,繁富奥衍。其持一理论一事也,必根柢物理,征引人事,推其端于至真之原,究其极于不遁之效而后已。于一国盛衰强弱之故,民德醇漓翕散之由,尤为三致意焉。于五洲之治中,狉榛蛮夷,以至着号最强之国,指斥发麾,十九罄尽。而独于中国之治嘿如也,此亦于其所不知,则从盖阙之义也。锡彭塞殚毕生之精力,阅五十载而后成书。全书之外,杂着丛书又十余种,有曰《动〔劝〕学篇》者,有曰《明民要论》者,以卷帙之不繁而诵读者为尤众。《动〔劝〕学篇》者,劝治群学之书也。其大恉以谓:大下沿流溯源,执因求果之事,惟于群学为最难。有国家者,施一政,着一令,其旨本以坊民也,本以拯弊也,而所期者每不可成,而所不期者常以忽至。及历时久而曲折多,其利害蕃变,遂有不可究诘者。是故不明群学之理,不独率由旧章者非也,而改弦更张者,乃愈误,因循卤莽二者必与居一焉。何则?格致之学不先,褊僻之情未去,束教拘虚,生心害政,固无往而不误人家国者也。是故欲治群学,且必先有事于诸学焉。非为数学、名学,则其心不足以察不遁之理,必然之数也;非为力学、质学,则不知因果功效之相生也。力学者,所谓格致七〔之〕学是也。炙〔质〕学者,所谓化学是也。名数力炙〔质〕四者已治矣,然其心之用,犹审于寡而荧于纷,察于近而迷于远也,故非为天地人三学,则无以尽事理之悠久博大与蕃变也,而三者之中,则人学为尤急切,何则?所谓群者,固积人而成者也。不精于其分,则末由见于其全。且一群一国之成之立也,其间体用功能,实无异于生物之一体,大小虽殊,而官治相准。故人学者,群学入德之门也。人学又析而为二焉:曰生学,曰心学。生学者,论人类长养孳乳之大法也。心学者,言斯民知行感应之秘机也。盖一人之身,其形神相资以为用;故一国之立,亦力德相备而后存;而一切政治之施,与其强弱盛衰之迹,特皆如释民所谓循业发现者耳,夫固有为之根而受其蕴者也。夫唯此数学者明,而后有以事群学,群学治,而后能修齐治平,用以持世保民以日进于到治馨香之极盛也。呜呼!美矣!备矣!自生民以来,未有若斯之懿也。虽文、周生今,未能舍其道而言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