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谷赘言

  古人称先生,尊辞也。称父兄亦曰先生,故朱子曰:“先生父兄也。”汉人单称先,亦尊辞也。颜师古曰:“先犹言先生也。”故《梅福传》有曰:“叔孙先非不忠也。”汉人单称生,亦尊辞也。颜师古曰:“生犹言先生也。”如贾生、董生、休生之类是也。宋人称先生加老焉,尤尊辞也。如刘元城称司马温公是也,其笔之于书亦自《元城语录》始也。
  泉斋邵公曰:“学古而议事不以制,犹不学也。”予按所谓制者,时王之法也。圣人所以宪章文武者以此,汉儒所以练达朝章者亦以此。近时士子,专于博古,而略于通今。闻泉斋之言其有激乎?
  宋南渡,诏市牛筋五千斤。李椿奏曰:“一牛之筋才四两,是欲屠二万牛也。”遂止。予观此奏,不以和买扰民为言,只以戕害许多牛命为言,而不忍见其觳觫之状,宛在目前,此其所以能感悟君心,而谏易入也。



  ●卷下
  孝子刲股庐墓,女子未出室而以死殉夫者,我朝有例不旌表。盖以先王制礼,未闻以毁伤遗体,不居倚庐为孝者。又未闻室女不奉父母之命,未亲迎,未庙见,以死殉未嫁之夫为贞烈者。是皆过中失正之行,不可以为训。
  我国初正祀典,凡先代忠臣烈士,异代所加赠谥悉革去,止称当时官爵,盖时异势殊,待以不臣之礼也。
  我国初,都督府军数,太仆寺马数,有禁不许人知。天下版籍,藏在玄武湖中回洲之上,有禁不许闲人擅过湖。观象台在鸡鸣山巅,历代简仪、浑天仪、璇玑玉衡量天测景诸器皆在焉。锢以崇墉,有禁不许闲人擅入其门,此皆定鼎金陵之日,谋国者得请为禁,以杜奸雄窥伺之心,其志念深哉!
  蛮夷不和,中国之福也,犹臧获不和,家主之福也。盖蛮夷和则啸群入寇?而边陲不靖矣。臧获和则相蒙为奸,而家食日耗矣。以近时亦不刺吉囊之事观之可见矣。
  古之奸雄,用私智以愚人,皆有所祖。然自今观之,只见其自愚也,岂能愚人哉!向使其能以祖奸雄故智之心,而学于古训,岂不为良图哉!是故公孙鞅不许豪杰学《诗》、《书》,李斯祖其智而焚经籍,越王赵陀之葬,灵輀四出,塴无定处,曹操祖其智而设疑冢。
  吴用三军迭出以肆楚,彼进则此退,彼退则此进,使楚疲于奔命。王朴祖其智坐致江南之困,魏惠侯选军中年力极精锐者教之艺,使之重铠习劳,谓之曰武卒,而列国莫强焉。岳武穆祖其智以练成背嵬之军,孟尝君用鸡鸣狗吠之盗,献裘出关,而脱虎狼之秦。虞翊祖其智收攻劫窃盗不事作业之徒,以破朝歌之盗。呜呼!孰谓豪杰而不师古哉?
  先民有言,二教之徒盛,则官失良吏,乡失良士,盖伤之也。我朝近年有例,不许良家子弟出家为缁黄之徒,其辟邪崇正,拔本塞源,真盛典哉!呜呼!向使徐洪客、张伯雨不峻栖于霞外,支遁惠远不禅寂于花宫,咸得与当代清流角逐于丸苑名途,安知其不能翩翩起家哉!
  先民有言,有治人无治法。夫所谓无治法者,岂真无哉!盖执其法而不能变通之,是谓徒法。徒法者,有糟粕无神化,其何以行之哉!是故同一兵法也,马服君用之而立战功,其子用之以四十万而败于长平。同一青苗法也,荆公躬行于鄞县而穷民受其福,通行于天下而良民受其殃。
  观人之色,可以知人之心,盖诚于中者,必形于外。苟能即外以占中,虽不中不远矣。尝试观之,其色庄者其心诈,其色媚者其心谄,其色郝郝者其心愧,其色戚戚者其心忧,其色惨惨者其心哀,其色欣欣者其心喜,其色怡怡者其心和,其色悻悻者其心忿,其色拂拂者其心怒,其色奄奄者其心屈,其色訑訑者其心骄,其色不定者其心邪,其色易颦易笑者其心浅,其色黝然不露者其心深,面无人色者其心惧,义形于色者其心直,正色立朝者其心忠,箪食豆羹见于色者其心吝,造次颠沛而色不变者其心有所主。不宁惟是,又尝见医家以色而知人之生死,相家以色而知人之休咎,法家以色而知人之曲直。噫!色之时义大矣哉。
  吴文正公曰:“尝观天下之人,气之温和者寿,质之慈良者寿,量之宽洪者寿,貌之重厚者寿,言之简默者寿。”予尝以此说验之里中黄之老良然。间有不其然者,盖禀赋气数之或差殊也。
  医书有曰:“怒则气上,惊则气乱,恐则气下,劳则气耗,悲则气销,喜则气缓,思者气结。”予谓此说吾儒养气者,亦当知所以平之也。不然七者之害,岂直趋者、蹶者之能动气哉?
  人身以脾胃为本,然脾胃有好恶焉。好温而恶寒,好燥而恶湿,好甘而恶苦,好乐而恶忧,好静而恶思,好熟而恶生,好洁而恶秽,好软脆而恶坚,好鲜新而恶陈腐,好精腻而恶粗粝,摄生者能顺其所好,违其所恶,则脾胃和平,疾斯寡矣。
  或问群居应接人事将同耶异耶?予曰:“无害于义同可也,若苟且而同焉,人将鄙之为乡愿矣。有害于义异可也,若徼激而异焉,人将忌之为怪物矣。”
  予行役麻城,谒毛凤崖先生于山中,留宿。因间请曰:“先生婆娑丘樊,以何事为乐?”凤崖曰:“某平居恒以礼义灌溉此心,以廉耻润色此身,以勤俭训子孙,此外奚所事哉?”
  予行役关西,尝繇汉阴入子午谷,山行崖壁■〈山截〉■〈山上业下〉,林木蓊郁,见水澨二叟策杖行歌,意似逍遥者,乃揖而问之曰:“叟何许人?”对曰:“山中学究也。”又问何以能自适如此,一叟对曰:“力田收谷,可供饘粥;酿秫为酒,可留亲友。临野水,看闲云,世事百不闻。”一叟对曰:“浚池养鱼,灌园艺蔬,教子读书,不识催租吏,不见县大夫。”予乃作而谢曰:“真书,不识催租吏,不见县大夫。”予乃作而谢曰:“真太古之民哉!”
  正德间,杭州有太守某,初下车,僚佐醵饮具请游西湖,且言湖中三竺六桥山水之奇,画船箫鼓清歌妙舞之乐,为南国游观之甲。太守曰:“某往时衔命秦川,曾登西华绝顶,俯瞰层峦叠如列蚁垤,计西湖之山不过如是。又尝勾当荆南公事,泛楼船浮洞庭,忽怒风驱涛,撼地刮天,鱼龙涌跃樯欹柁折,计西湖之水,不过如是。至于歌舞之事,素心厌之,况职务填委,莫知头绪,不能从诸公于迈,敢谢不敏。”僚佐皆汗颜而退。自是太守在任三年,而西湖乐事殊不蔼蔼。
  柴桑翁卜居诗曰:“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此可见翁择邻不苟之意。其后与于之疏有曰:“邻靡二仲,岂所谓素心人者,亦不当其心哉!”
  古者士大夫闲居,必有高人韵士,与之杖履徜徉于水声林影之间,寻幽吊古,以畅冲襟。如杜少陵之于锦里先生,青莲居士之于范野人是也。或有禅客与之炉薰隐几,散虑忘情,如坡仙之于佛印,涪翁之于黄龙参寥是也。幸而生于多贤之邦,又有天寿平格之老,为衣冠真率之会,如睢阳香山洛社耆英诸会是也。
  尝观孝弟之风,敦于贫贱之族,而衰于富贵之家。盖贫贱之族,骨肉相爱之情真也;富贵之家,势利争夺之私胜也。
  或问司马子徽坐忘论,虽祖南华老仙绪余,其与天下何思何虑之旨将无同乎?予曰:“不同。圣人所谓何思何虑者,言天下之理皆本于自然,何以思虑为哉?乃若作圣之功,则思虑其本也,故吾夫子终夜以思。”
  又曰虑而后能得,若忘矣。何以思?何以虑?然则,其二氏之道耶?予曰:“亦非也。犹龙翁曰:‘万物芸芸,吾以观其复,若忘矣何以观?’雪山头陀曰:‘诸幻尽灭,觉心不动,若忘矣何以觉?’虽然,忘之一字,以之却七情之疾实为妙方,是故欧阳文忠公暮年有小疾,不服药,只孤坐习忘以却之。黄文节公尝构枯木庵死心寮,以为养疴之所,亦是此意。”
  天地有心乎?予于复卦见之矣,天地有情乎?予于大壮卦见之矣。天地有好恶乎?予于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见之矣。呜呼,天人相与之际微哉!
  或问古者臣位而君权可乎?予曰:“此危道也,治乱几焉,存亡系焉。国家有此不幸也哉!何者?使居摄其人如伊如周,则黄裳元吉,而臣道有终矣。使居摄其人如操如懿,则包藏祸心,而杀逆萌芽矣。”
  或问子囊城郢,梁伯沟宫,其自卫之策何如?予曰:“二子之策,虽曰自卫,实自蹙也,独不思郢可城也?郢之外非楚耶?宫可沟也,宫之外非梁耶?盖城郢自亡楚也,沟宫自亡梁也,乌在其自卫哉!宋之南也,不此之鉴,惴惴然保长江天堑之险,其后上流失犄角之势。外郡撤藩篱之固,卒使贾师宪以十三万之师溃于江上,而瞎贼更说一句不得哀哉!”
  我朝设养济院,以养民之鳏寡而无告者也。惠民药局,以济疾病之穷者也。漏泽园,以葬无主之死者也。课守令,积谷而为殿最以赈凶岁之饥者也。京师有泰厉王,国有国厉,又有郡厉,有邑厉,有乡厉,以祀鬼之无所归者也。呜呼,仁哉!
  或问方面官,有称“钦差”不称“钦差”者,何也?子曰:“国初设官分职,咸有定额。往莅职掌者领部檄焉,皆不领敕,不称‘钦差’。其后因事繁难,添设职掌,按察司如提学、屯田、兵备、边备、巡海、抚民之类,察院如清军、巡茶、巡盐、巡关之类,都察院如巡抚、巡视、总督河道、总督漕运、提督总制军务之类,皆领专敕,各于职衔上加‘钦差’二字。于此以见前项职司俱出自朝廷处分,非吏部专擅也。”
  我朝军国之需,有额派,有岁派,有坐派。洪武间,国定制,如夏税、秋粮、鱼课、盐课、茶课、桑丝药材之类,皆有定则,此额派也。宣德以后,如宗室繁衍,加添禄米,增设职司,加添俸粮之类,此岁派也。又其后也,如营建宫室,买运大木之类,此坐派也。盖额派无增损也,岁派有增无损也,坐派有事则派,事竣即停也。
  嘉靖癸卯冬,四川藩臬长吏将述职北上,抚台东阜刘公饯之,且告之曰:“来春是黜陟幽明之期,合属贤否考语,公等幸留念哉!”又言先年曾见监司填考语,只以“清、慎、勤”三字为淮,综核名实而殿最之,蔼然有爱惜人才之心。初无求全责备之意,咸作而谢曰:“谨奉教。”次年考察邸报至,而各官去留甚惬舆情。
  东阜刘公患蜀人之讼狱滋丰也,尝语宪使王公鸿渐曰:“越诉诬告,律有明条。告远年陈事,不干己事,立案不行,例有明条。主者施行,能不姑息,则狱之放纷庶其清乎?烦以鄙意达诸监司,自后各道以狱来上者咸励精焉。”
  或问王文穆孤注之说何如?予曰:“吾闻君子不以人废言,阳货何人?斯为仁不富,为富不仁之言,孟子录之。矧孤注之说,譬喻剀切,使其由衷而非贝锦之为,则与老成谋国深国远虑,其揆一也。何可废哉?”初真宗驻跸澶渊也,遣王旦留守东京,旦奏曰:“十日之内未有捷报当何如?”真宗默然良久曰:“立皇太子。”斯时也,真宗无聊赖甚矣。盖旦之虑即孤注之虑也。厥后刘豫入寇,赵元镇请高宗亲征,喻子才止之曰:“公此举有万全之策乎?万一蹉跌须留后门。”而元镇从之,盖子才之虑亦孤注之虑也。故曰:“君子不以人废言。”呜呼!孤注一也,以寇准之贬,观之则为谗言,以靖康之祸验之则为格言。
  或问一统正统,史家编年第一义也。考之孔门传授,曾无一言及此何也?予曰:“二统之说,孔门传授,曾无一言及此何也?予曰:“二统之说,孔门传授,未尝言未尝不言。盖未尝言者二统之名也,未尝不言者二统之实也。吾尝求其实矣。”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又曰:“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言一统也。”子思曰:“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言一统也。”梁襄王曰:“天下恶乎定。”孟子曰:“定于一,言一统也时乎?”不然天地闭塞,而海宇之内,瓜分鼎峙,不知几人称帝,几个称王,则无统矣。乃若正统也者,又自其得一统,以正者言之也,非谓一统之外,又别有所谓正统也。是故孔子曰:汤武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言正统也。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言正统也。彼两汉、唐宋虽不敢比隆三代,亦庶几得统以正者也。下此或以诈力篡弑得之,或以牝晨之凶得之,或以左衽之雄得之。斯固一统之君,其实一统之贼也。故逊志翁乃立变统之例以待之,良有见哉!然则一统也,正统也,变统也,无统也,编年书法当何如?予曰:“先民有言,据事直书,善恶自见。”
  古礼,亲死卒哭,宰夫执木铎命于宫中曰:“舍故而讳新。”或问予曰:“舍故者舍何亲哉?”予按此故字,先儒陈浩指高祖之父当迁者而言,盖五服上至高祖而止。高祖之父则无服,无服则亲尽,亲尽则不讳,故《苏老泉族谱引》亦曰:“自吾父以至吾之高祖,皆讳曰某,其他则遂名之。”即此观之,古者士大夫以上,止讳四代之亲。《曲礼》曰:“逮事父母则讳王父母,不逮事父母则不讳王父母。”即此观之,古者庶人,止讳一代之亲。
  或问伉丽杂合之义何如?予曰:“有经权焉。”古人于此,虑之也周矣,处之也至矣。是故六礼既备,醮命乃行,与之偕老而终身焉,是伉俪之常也,经也。苟妇德不恒不贞,为人伦之蠹,门户之羞,则有七出之条焉,是伉俪之变也,权也。于七出之中,又有三不去焉,是忠厚之至也。予于七出之中,窃有疑焉。无子也,有恶疾也,皆天也,皆不幸也,何忍去之?当善处之,使之不至失所可也。予于三不去之中,窃有疑焉。不顺父母忤逆也,窃盗丑行也,淫秽行也,苟存姑息则难施面目,当心义裁之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