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柳溪边旧话

万柳溪边旧话 宋 尤玘

始迁祖赠待制公(讳叔保)自晋江避难入吴,往来吴中诸郡,未有定处。尝同王枢密康靖公游浮玉山,宿壮缪侯祠中,以卜居求梦。夜梦侯手赐锡器,器中书一成字,觉以告康靖,康靖曰:“器者,器皿也。皿上著一成字,锡者,常之西南有锡山。神明赐公锡器意者,俾公无锡而子孙盛乎?”始祖遂领神意,定居锡之许舍山中,命子孙世世奉壮缪侯香火。
待制公徒手入吴,以正直名世,缙绅多厚遇之。性最颖,善书,尤长方丈扁额字。间以绘画自娱,求者必厚价,然后落笔,故晚年颇雄于财。园亭池馆,为一时绝胜。
许舍山中祖基乃买江氏敝居而新之者也。东偏楠厅三间,壮伟高敞。玉蝶梅四十二树,环绕之。待制公善书,书“环玉堂”三字于梁间。后文献公(讳辉)于绍圣元年毕渐榜登第,四十二岁而入玉堂,四十二树之兆也(事详君墓志中,文献公生宋神宗熙宁七年八月朔日)。
待制公尝游福胜禅寺,少饮即醉,午睡一竹榻。既觉,有长眉老僧坐其傍,告公曰:“吾居凤皇山禅定百年,传先师相气之法,见先生左鼻气如松,右鼻气如云,此身后清贵,永永留名,子孙贵盛,罕有其比,但不及亲见之耳。”相与结纳而别。后果如老僧之言。今公不迁之祠扁“云松堂”,盖自定也。
许舍山多许氏,有修吾先生精于礼乐,文献公师事之,先生即选为长婿,爱同诸子。公后与修吾长子少卿公德之同年举进士,又与德之相继拜司封郎中,人以为奇。
许舍山深多虎,童男女昼不敢出户。待制公忧之,乃命苍头拾楝子数十斛,预作大绳,以楝子置绳股中,埋于山之四围。不四五年,楝树长大如城围,山中人号为楝城,相与出赀,造四门于四方,晓开夜闭,虎遂不敢逾城而入。山中人德公,世世尸祝之焉。
关侯祠凡三易,后定筑于青枫岩下。祠后潭水清澈可爱,另立一方亭对潭,扁曰“云留亭”,题两边柱曰:“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皆待制公手笔。待制公奉关侯如祖先,朔望必拜,余日隔三五日必来洒扫虔揖,培灌竹木,故竹木比他山麓更森蔚可爱,春秋多游人,亦有进关侯香者。待制公晚年畏寒,慎于出户,已经一月不入祠。一日微雪中肩舆而来,以袖拂侯像之尘,侯两颧若有汗者,待制公以为洒扫之役误以水及像,乃手拭之。既干,稍久复有。心甚疑之,不觉泪下,速归,便卧疾,一月而终,正除夜也(上事闵谱载之更详)。
待制公生二子,皆洪夫人出也。长有终公(讳大成)年二十四而娶范贞节,娶二年而举。子阳秋公(讳申),范贞节年十九而有。终公夭,贞节水浆不入口,哭泣二日,怀阳秋公付少姑徐氏曰:“姑无子,以我子为子可也。”徐将问故,贞节持夫故佩剑自刎死,有司如例给粟养阳秋公,而表其墓(少姑,待制公妄)。
有终公母弟无巳公(讳大公),生有侠气。邻右许氏妇与人私,同谋杀夫,里宰发其事,有司不明,置里宰罪。公捐数十金为赎之。一夕瞰知许妇与私夫同处于楼,公素有勇力,乃持刀跃入楼,破其户,斩二人以出亡,而遇一僧持灯夜归者雅识公,公惧,变服逃于荡东西僖里,子文献公借苏州籍荐名淮漕,不第,复归里中。明年,州荐,始登进士。
阳秋公与从弟文献公同年月生,公长十日耳。以母范贞节死于剑,戒家人不得杀牲,人杀者亦不食,人称为清素道人。终其身不忍服绮等衣。从弟官日尊,得推恩,岁以公名进,公不应,布素食淡自如。年三十而生子赠少帅公(讳时亨),遂与邹夫人别居。公一生未尝近二妇也。邹夫人年百有四岁而卒。
赠少师公字逢盛,号云耕,奉父母有曾参之誉。承祖父高赀,喜任达,倾财结客,多乐与贤豪贵人游。里有萧氏者,先世皇胄,富冠一郡,放利行势则有之,未尝为盗也,富为众怨,一邑之人共指湖中为盗,一家六十余人考掠成狱,待死。时文献公官尊矣,知其冤而不与白,公乃倾家产为箫白之,遂以劳瘁卒,年四十有五。室耿夫人一恸亦卒。公与耿夫人同年同月生,只不同日耳,而卒则无不同。人咸异之。
文献公二姊皆适葛氏兄弟也。一子各生四男,皆有文章盛名,江左称“葛氏八麟”。胜仲、次仲同登何昌言榜进士,后文献公一科耳。师仲、正仲继之,亦一时衣冠之盛。而其后举者,亦十余人,咸得外家之教。
文献公年二十一岁登哲宗绍圣元年进士,以荐试学官高等除教授,三转至礼部员外郎,权国子司业,迁司封郎,进太常卿兼谕德,累除国子祭酒中书舍人给事中,拜兵部尚书,寻知枢密院,除观文殿大学士,知建康府加少保。致仕年八十五,薨,赠少师,谥文献。
文献公有抄写义子平真,自孩时即茹素,便利可喜,侍公颐指当意,公甚爱之。真年十九,公出重赀,取沙头王氏女为妻。明年八月十五子时,王氏产一女,从左胁下出,举家往视之,无不惊愕其胁开缝,三月余始没,尚有丹线一大条,久之可验。所产女名曰佛奴,慧悟异常,面貌端丽,方五岁,举动如成人,至秋渐不食,形体日小一日。八月十五子时,其母丹线忽开,女便跃入母腹,即痛死。公命以僧家法焚之,筑小塔于赤石岭葬焉。平真日夜思念妻女,不两月亦死。
文献公末年虽迁居东带河上,世祠犹在许舍山。一日守第人闻祠堂中哭声甚高,明日开户视之,神主前大铜炉裂为八块。人以为不祥。至八月廿八日,文献公无疾而薨。
工部侍郎九龙公(讳著),字少蒙,文献公长子。生而右手六指,四岁时尚未能言。秋日从母张太夫人往东门回溪庄,途遇老僧,忽前抱公曰:“六指禅师其生于此乎?又落富贵劫矣。”公曰:“别来安善。”相对而泣,自此能言,其敏慧非人所能及。公为姑苏王寺丞婿,多游胥台、虎邱之间,二十八以苏籍登第,甫耆悬车徙于鹅湖西僖里,更号西僖居士。再修觉林寺,时时谢事而游处焉。一日,在寺见老僧复来,而公卒于寺左先祠中。
工侍公绍兴二年第二名进士,有文名,尝主管吏部架阁文字,除太学录兼实录检讨官,擢博士,改宗正簿,累官兵部郎官,由礼部郎中为太子詹事,兼秘书监权工部侍郎,以疾致仕。
工侍公致仕后,徙居鹅湖,既创大第,复筑名园,以其余力改造觉林寺,寺傍创文献公祠堂五楹,自为之记,凿石树祠中,记曰:“觉林在吾西僖,吾家为檀越者百年。大观初,先文献公致政归寺,适倾圯廓而新之。予时为童子,尝从先公游寺中,寺僧辄坐,先公衔杯赋诗,留连忘返者恒数日。比余既冠,假寺以读,僧之坐我酒我者视昔逾密,予若将终身乐焉。后释褐官行在所,时偷簿书,暇过西湖上,流憩诸刹,恍然觉林旧境也,然心之闷沈万万矣。已念吾大人投绂而归,归未数年而先公弃世。既葬,僧渊来谒,请以其旁院五楹奉先公香火,即先公尝坐而饮者。余感其意,复出金买田三顷畀之,俾为擦烛费,时时展拜先像,留与僧觞咏,翩翩然少年佳思一旦复也。恨先公坐临其上不能觞咏如旧日耳。间语渊曰:‘吾再世有德于寺僧,尔寺僧亦奉我先公香火如孙子,此诚左右手不可背也。愿镌石壁间,示我后人无替先公之志,俾寺之或毁而不能新也,僧或散之四方而不能使复也。尔寺僧亦虔祠事,世相守无相忘,嗟乎!一切有为,咸如梦幻,梦而觉焉,安知觉林之为色邪?空邪?余之贪痴,乃谆谆于世守,渊当戒我曰:‘檀越何久不起矣。’余以先公之故不能忘情,聊为之铭,铭曰:‘茫茫苦海,有此觉林。释我吏事,来厅梵音。不同者道,有契者心。心之感矣,言念昔今。在昔先公,策杖兹寻,今也何之?肖像余临,华灯明灭,青篆浮沉,庭宾啼鸟,帘迓遥岑。既瞻既拜,亦咏亦斟,尔赓我酢,涤此尘襟。笑回远社,知结牙琴,愿言永世,讲议弥深。我铭末后,式也如金。”
国子公(讳时泰)资禀神异,一目十行,尝举博学宏词,除国子监主簿,不赴。志乐幽寂,多从高僧道士游,常得王八百井中,储丹如璧如月,尽食之。遍游名山,更名道元,号浩光道人,历数年不返,人以为死矣。至乾道中,年已百余岁,乃一旦还家,童颜黑发,无异少年。子孙皆亡,独两曾孙在,侍奉又二十年,无疾化去。化五日,闻棺中呼人名,速开之,惟有一履一玉冠耳。公乃工侍公从弟也(邑志有传)。
闽僧普明,喜为人相葬地。文简公(讳袤)父云耕翁卒,普明遍相吴塘山之阳而葬之。文简公庐于墓者三年。其始葬,方十日,月夜见万灯满湖,叱声震地,文简公惧,与二三僮仆栖隐乔松之下,空中问曰:“此地发福三百年,彼人子有何德而畀之,速令发去。”又闻空中高声应曰:“尤时亨累世,积德袤,又纯孝之子也。”空中又曰:“世德纯孝,可当此地矣。其善护之。”此绍与十四年秋事也。文简公服阕,即登上第,祖孙皆尚书,至不肖巳凡六世,而金紫未绝也(邑志详)。
文简公生靖康丁未,资质绝人,五岁能为诗句。文献公曰:“此天上骐ら,吾不如也。”十岁亲授以经。蒋偕、施以神童荐于有司,年十五以词赋为诸士冠。毗陵自置郡以来,未有举进士。第一人者,文简公。二十二岁名冠南宫,廷拟状元,因不呈卷,秦桧易以王佐。时文献公尚在。
文简公与朱文公同榜,俱有文名,召除将作监簿。虞允文以史事过三馆,问孰可为秘书丞者。共以文简名对,亟授之。张先生┉曰:“尤君真秘书也。”及张说入西府,公率三馆上书悟说,补外守台州,声名同前守赵汝愚。上得其善政,又得其东湖四诗,嘉之,遂除淮东提举。太上崩,文简公定号高宗。洪迈请易世祖。公率颜师鲁奏:“太上亲为徽宗子,子为祖,父为宗,失昭穆之序,在天之灵不安。”迈论遂屈,卒如公议。孝宗尝与文简公论人才,曰:“如卿才识,近世罕有。”语宰执曰:“尤袤甚好,前此无一人言,何也?”擢直学士院。公荐陆游,不许,内禅制册,海内士服其博雅。
文简公造就门生最盛,即江南已有十人,郡邑后进无不游公之门,如郡邑士胡宝庆镗、李祭酒、肃简公祥、蒋状元文忠公重珍、丁宝谟、常任,皆公陶铸而成者。
韩胄以应办赏直转横行,文简公奏胄四年间已转。二十七年合转之官又欲超授四阶,是朝廷官爵专徇胄,非磨砺之具也,诏遂不行。上以疾不省寿皇。文简公上封事千言,驾即日过重华宫,都下欢呼。中宫谒家庙,官吏推赏者一百七十二人。文简口奏其滥,乞大裁节。上嘉纳,汰其半,擢公礼部尚书,兼侍读。陈源、姜特立召用,人情惊骇,公上封事,极言二人之恶,不听。时公年七十,遂引年归,又八年,薨。《宋史》言年七十终于位,误也(文集可考)。
文简公始任扬州泰兴令,改江阴学官,召为将作监簿太宗正丞,进秘书丞兼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迁著作郎兼太子侍读,出知台州府,除淮东提举,改江东召直秘阁,迁江西漕兼知台州府,召为敷文阁,改江东提刑,召为吏部郎官、太子侍读,累迁枢密院正兼左谕德,进太常少卿,权礼部侍郎兼同修国史侍讲,又兼直学士院中书舍人与祠起,知婺州,改太平州,召为焕章阁待制,除给事中兼侍读,擢礼部尚书。以改政奉大夫致仕,赠太师金紫光禄大夫。
文简公致政归,不居许舍山,专居东带河大第,数步即出西关渡梁溪,因造圃梁溪之上,后有高冈眺望。沿溪左种梅、右种海棠,各数百树。公有《瑞鹧鸪》词二首,一咏落梅,一咏海棠。落梅词云:“梁溪西畔小桥东,落叶纷纷水映空。五夜客愁花片里,一年春事角声中。歌残玉树人何在,舞破山香曲未终。却忆孤山归醉路,马蹄香雪衬东风。”海棠词云:“雨行芳蕊傍溪阴,一笑嫣然抵万金。烈火照临光灼灼,彤霞射水影沉沉。晓妆无力胭脂重,夜醉方酣酒晕深。定自格高难著句,不应工部总无心。”(文简公有诗文集五十卷)。
临海公(讳),工侍公子也。娶久不育,一日游饮鹅湖中,狂风骤发,睹一失风覆舟,心甚怜惜,悬重赏命渔人往拯之,乃常熟州ヘ汪受,任满携家入京者,赀囊皆失,幸一家十一口俱获生全。受甚德公,出其长女以献。时女年二十有二矣,亦有姿色。公厚实其行,橐而领之,又二年而生。正平公(讳梁),汪ヘ女所产也。
正平公好洁,虽畜妻妾而不喜近。一日间数盥洗手面,不茹荤、不饮酒。稍闻妇女发油气,呕吐不已,或云终身未尝行人道。好焚异香,日狎一驯鹿,所至随之。书室中洁不容一尘。公必来自仙位中者乎?享年八十八,卒无子女,以太常博士公(讳概)次子寺丞公(讳□)为嗣,即巳之高祖也。
兵部侍郎五湖公(讳),初生时全体刺百花鸟雀,十岁时隐隐尚存。资极慧,倦于诵读,以父荫入仕,仕二十年至兵部侍郎,享高年令终。
兵侍公性爱蟹。秋风蟹肥日,把酒持蟹,与客笑傲山阴。术士袁大韬者,其术动帝皇,孝宗时时召前席,赐赉不可胜计。大韬挟人主之宠,往来三公九卿间,而与兵侍公最昵。一日,访公里第,值公在华藏寺,遂操扁舟擢湖而来。公方与客饮云海亭上,渔人网得八大蟹,其内有三,大几一斤,非复平日所见。公甚喜,捐钱数百文赏之。而大韬适至,喜而剧饮,大韬曰:“某近遇一异术,能知人食料。”兵侍公曰:“今得八蟹,一主六客,孰兼食者?”大韬嘿坐,屈指数十回之,面渐赤,大叫曰:“异事!异事!七人俱不得食蟹。”众皆大笑。大韬复嘿,者久之,谓兵侍公曰:“公五年以内未得食蟹。”公亦大笑。未几,客有朱朗卿与弟遂卿者偕去。酒方数行,催庖人治蟹甚急,忽遂卿奔来,吾兄催蟹,启釜观之,睹一落足甚巨,取而尝之,顷刻眩倒。众共奔视,朗卿死矣。二三客迎医治木,各司其事,至暮遂不能救。大韬手取诸蟹倾于湖滨,偶遗一二落足于岸,左一犬食之,立毙,而湖滨大小鱼之死者,不可以数计。湖中渔舟百十,皆仰尤氏为衣食者,乃召进蟹人问之,曰:“得于湖岸大垂杨下。”公命仆夫持锸掘之,得赤首巨蛇数十。蟹之大者,以久餐毒气也。兵侍公甚怜朗卿,厚葬而恤其子弟,厚赐大韬数十金,终身戒不食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