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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东野语
此类甚多,不暇枚举,岂所谓脱胎者耶?
○汉租最轻
自井田之法废,赋名日繁,民几不聊生。余尝夷考,在昔独两汉为最轻,非惟后世不可及,虽三代亦所不及焉。自高、惠以来,十五税一。文帝再行赐半租之令,二年、十二年,至十三年,乃尽除而不收。景帝元年,亦尝赐半租,至明年,乃三十而税一,即所谓半租耳。盖先是十五税一,则三十合征其二,今乃止税其一,乃所谓半租之制也。自是之后,守之不易。故光武诏曰:“顷者,师旅未解,故行什一之税。今粮储差积,其令三十税一,如旧制。”是知三十税一,汉家经常之制也。
以武帝南征北伐,东巡西幸,奢靡无度,大司农告竭。当时言利者析秋毫,至于卖爵、更币、算车船、租六畜、告缗、均输、盐铁、榷酤,凡可以佐用者,一孔不遗。独于田租,不敢增益。
虽至季世,此意未泯。田有灾害,吏趣其租,于定国以是报罢;用度不足,奏请增赋,翟方进以是受责。重之以灾伤免租(始元二,本始三,建始元、元康二,初元元,鸿嘉四)。初郡无税(《食货志》),行军劳苦者给复(高二年),陂、湖、园、池假贫民者勿租赋(初元元年)。又至于即位免,祥瑞免,行幸免(文帝三。武帝元封元、四年、五年,永始四,天汉三,宣帝神爵元,元帝初元四),民资不满三万免(平帝元始二年)。而逋租之民,又时贷焉,何与民之多耶!此三代而下,享国所以独久者,盖有以也。
○真西山
真文忠公,建宁府浦城县人,起自白屋。先是,有道人于山间结庵,炼丹将成。忽一日入定,语童子曰:“我去后,或十日、五日即还,谨勿轻动我屋子。”后数日,忽有扣门者,童子语以师出未还。其人曰:“我知汝师久矣。今已为冥司所录,不可归。留之无益,徒臭腐耳。”童子村朴,不悟为魔,遂举而焚之。道者旋归,已无及。绕庵呼号云:“我在何处?”如此月余不绝声,乡落为之不安。适有老僧闻其说,厉声答之曰:“你说寻‘我’,你却是谁?”于是其声乃绝。时真母方娠,忽见道者入室,遂产西山。幼,颖悟绝人。家贫,无从得书,往往假之他人及剽学里儒,为举子业。未几登第,初任为延平郡掾。
时倪文节喜奖借后进,且知其才,意欲以词科衣钵传之。每假以私淑之文,辄一二日即归,若手未触者。文节殊不平曰:“老夫固不学,然贤者亦何所见,遽不观耶?”西山悚然对曰:“先生善诱,后学何敢自弃?其书皆尝窃观,特不敢久留耳。”文节谩扣一二,皆能成诵,文节始大惊喜。于是与之延誉于朝,而继中词科,遂为世儒宗焉。
○书史载箕子比干不同
《书?微子?篇》曰:“父师、少师,殷其弗或乱正四方。”孔注:“父师、太师、三公,箕子也。少师、孤卿,比干也。”《史记?殷纪》乃云:“纣淫乱不止,微子数谏不听,与太师、少师谋,遂去。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乃强谏。纣剖比干心,箕子惧,乃佯狂为奴,纣又囚之。殷之太师、少师乃持其祭器奔周。”《周纪》又云:“纣杀比干,囚箕子,太师疵、少师强,抱其乐器奔周。”又《宋世家》:“微子数谏,纣弗听,欲死之,及去,未能自决,乃问于太师、少师。箕子披发,佯狂为奴。比干谏,纣剖其心。太师、少师乃劝微子去,遂行。”注但云时比干已死,而云少师者似误。盖三处皆以太师、少师,非箕子、比干。独《周纪》明言,太师名疵,少师名强。《汉?古今人物表》,亦有太师疵,少师强,殊与孔注不合。然二子同武帝时人,何以见异而言不同欤?及苏子由作《古史》,乃用安国之说,刘道原作《通鉴外纪》,则又从《史记》之言,二公必各有所见故耳。
○梓人抡材
梓人抡材,往往截长为短,斫大为小,略无顾惜之意,心每恶之。因观《建隆遗事》,载太祖时,以寝殿梁损,须大木换易。三司奏闻,恐他木不堪,乞以模枋一条截用(模枋者,以人立木之两傍,但可手模,不可得见,其大可知)。上批曰:“截你爷头,截你娘头,别寻进来。”于是止。
嘉中,修三司,敕内一项云:“敢以大截小,长截短,并以违制论。”即此敕也。大哉王言,岂区区靳一木哉?是亦用人之术耳!
元丰中,赵伯山为将作监。太后出金帛,建上清储祥宫,内侍陈衍主其役,请辍将作镇库模枋,截充殿梁,伯山执不与,且援引建隆诏旨,惟大庆、文德殿换梁方许用,乃已。《邵氏闻见录》乃以为晋邸内臣奏请,且文其辞云:“破大为小,何若斩汝之头乎?”失其实矣。
○林夏
林复字端阳,括苍人。学问材具,皆有过人者,特险隘忍酷,略不容物。绍熙中,为临安推官。有告监文思院常良孙赃墨事,朝廷下之临安狱,久不得其情。上意谓京尹左右之,尹不自安。复乃挺身白尹,乞任其事。讫就煅炼成罪,当流海外,因寓客舶以往。中途遇盗,无以应其求。盗取常手足钉著两船舷,船开,分其尸为二焉。林竟以劳改官,不数年为郎,出知惠州。
时,常有姻家当得郡,愤其冤,欲报之,遂力请继其后,林弗知也。既知惠,适有诉林在郡日,以鸩杀人,具有其实。御使徐安国亦按其家,有僭拟等物。于是有旨令大理丞陈朴追逮,随所至置狱鞫问。及至潮阳,遇诸道间。搜其行李,得朱椅、黄帷等物,盖林好祠醮所用者,乃就鞫于僧寺中。林知必不免,愿一见家人诀别。既入室,亟探囊中药,投酒中饮之。有顷,流血满地,家人号泣,使者入视,则仰药死矣,因具以复命。然其所服,乃草鸟末及他一草药耳。至三日,乃苏,即亡命入广,其家以空柩归葬。
始就逮时,僮仆鸟散,行囊旁午道中。大姓潘氏者,为收敛归之,了无所失。其家与之音问相闻者累年,至嘉定末始绝,竟佚其罚云。
此陈造周士所记,得之括医吴嗣英,甚详。《夷坚志》亦为所罔,以为真死,殊可笑也。
○汪端明
汪圣锡应辰端明,本玉山县弓手子。喻樗子材为尉,尝授诸子学。有兵在侧,言某儿颇知读书,可使侍笔砚。呼视之,状貌伟然,不类常儿。问:“能属对否?”曰:“能。”曰:“马蹄踏破青青草。”应声曰:“龙爪拿开白白云。”喻大惊异,曰:“他日必为伟器。”留授之学,且许妻以子。后从张横浦游,学益进。年十八,魁天下。天资强敏,记问绝人。其帅福州,吏闻其名,欲尝之。始谒庙,有妪持牒立道左,命取视之,累千百言,皆枝赘不根。即好谕曰:“事不可行也。”妪呼曰:“乞详状。”公笑曰:“尔谓吾不详耶?”驻车还其牒,诵之不差一字。吏民以为神,相戒不敢犯。
公以忠言直道,受知寿皇。自蜀还,为天官兼学士,向柄用矣。近习多不悦之,朝夕伺间。一日,内宿召对,天颜甚喜,曰:“欲与卿款语。”方命坐赐茶,汪奏:“臣适有白事。”上欣然问:“何事?”时德寿宫建房廊于市廛,董役者不识事体,凡门阖辄题德寿宫字,下至委巷厕溷皆然。汪以为非所以示四方,袖出札子极言之。且谓:“陛下方以天下养,有司无状,亵慢如此。天下后世,将以陛下为薄于奉亲,而使之规规然营间架之利,为圣孝之累不小。”上事德寿谨,汪言颇过激。闻之,变色曰:“朕虽不孝,殆未至是。”汪曰:“臣爱陛下切至,不欲使陛下负此名,故及此。”上终不怿。奏毕,请退,上颔之,不复赐坐,自是眷顾颇衰。
会德寿宫市蜀灯笼锦,诏求之,不获。他日,上诣宫言其故,太上曰:“比已得之。”上问所从来,曰:“汪应辰家物也。”上还,即诏应辰与郡。盖近习揣上意,因事中伤(一作之),君臣之际,难哉!
○张定叟失出
建康溧阳市民,同日杀人,皆系狱。狱具,以囚上府,亦同日就道。二囚时相与语,监者不虞也。夕宿邸舍,甲谓乙曰:“吾二人事已至此,死固其分。顾事适同日,计亦有可为者。我有老母,贫不能自活。君到府,第称冤,悉以诿我,我当兼任之。等死耳,幸而脱,君家素温,为我养母终其身,则吾死为不徒死矣。”乙欣然许之。
时张定叟以尚书知府事,号称严明。囚既至,皆呼使前问之。及乙,则曰:“某实不杀某人,杀之者亦甲也。”张骇异,使竟其说,曰:“甲已杀某人,既逸出,其家不知为甲所杀也。平日与某有隙,遂以闻于官。已而甲又杀某人,乃就捕。某非不自明,官暗而吏赇,故冤不得直也。”张以问甲,甲对如乙言,立破械纵之,一县大惊。甲既论死,官吏皆坐失入抵罪,而张终不悟。甚哉!狱之难明也。
○放翁钟情前室
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于其姑。既出,而未忍绝之,则为别馆,时时往焉。姑知而掩之,虽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隐,竟绝之,亦人伦之变也。
唐后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云:“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实绍兴乙亥岁也。
翁居鉴湖之三山,晚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尝赋二绝云:“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怅然。”又云:“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盖庆元己未岁也。
未久,唐氏死。至绍熙壬子岁,复有诗。序云:“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诗云:“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辞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又至开禧乙丑岁暮,夜梦游沈氏园,又两绝句云:“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沈园后属许氏,又为汪之道宅云。
●卷二
○张魏公三战本末略
△富平之战
建炎三年五月,以张浚为川陕宣抚处置使,许便宜黜陟。初,上问大计,浚请身任西事,置司秦州,别遣大臣与韩世忠镇淮东,令吕颐浩扈跸来武昌,从以张俊、刘光世,以相首尾。浚发行在,王彦统八字军从之。浚以御营司提举事务曲端屡挫敌,欲仗其威声,乃承制拜为威武大将军、本司都统制。浚抵秦州置司,节制五路诸帅。
四年春,金帅娄室破陕州,李彦仙死之。既而与其副撤离歇及黑峰等,寇州。曲端拒之,两战皆捷。至白店原,寇引众来犯,又为端所败。
既而寇势复振,献策者多以击之为便。浚于是欲谋大举,召端问之。端曰:“平原易野,贼便于冲突。而我师未习战,须教士数年,然后可以大举。”复谋之吴,以宜守要害,以待其弊,然后可以徐图。浚曰:“吾宁不知此?顾今东南之事方急,不得不为是尔。”
浚以端沮大议,意已不平;而王庶与端有龙坊之憾,因谮之曰:“端有反心久矣,盍早图之。”浚乃罢端兵柄,迁之秦州狱。其部将张中孚、李彦琪,并诸州羁管。时陕西军民,皆恃端为命。及为庶谮,无罪而贬,军情大不悦。
《西事记》云:“张浚之至陕西,易置诸路帅臣,权势震赫。是时五路未破,士马强盛。加以西蜀之富,而贷其赋五年,金银粮帛之资,不绝于道,所在山积。浚为人,忠有余而才不足;虽有志,而昧于用人,短于用兵。曲端心常少浚,故夺其兵废之,西人为之失望。”
浚于是决策治兵,移檄河东问罪。兀术闻变,自京西星驰至陕右,与娄室等会。而浚亦合五路兵四十万,马十一万,会战于耀州。以熙河经略刘锡为都统制,与泾原经略刘倚、秦凤经略孙渥、环庆经略赵哲,各帅所部兵以从。吴、郭浩,极言虏锋方锐,且当分守其地,犄角相援,待其弊乃可乘。浚不从。
军行至富平县,吴曰:“兵以利动,今地势不利,未见其可也。”将战,乃诈立前军都统曲端旗以惧敌。娄室曰:“闻曲将军已得罪,必绐我也。”遂拥兵骤至,直击环庆军。赵哲离所部未至,哲军遂惊遁,而诸军悉从之,大溃,陕西为之大震。
浚闻军溃,自州退保河池县,又退保兴州。遂归罪赵哲,斩之,责刘锡合州安置,陕西兵皆散归本路。收秦凤余兵,闭大散关。关师古收泾原余兵保岷、巩,孙渥收泾原余兵于阶、成、凤三州。未几,大散关复不守。浚时止有亲兵千余人,又退保阆州。或建策徙治夔州,刘子羽以为不可。遂檄吴,郭浩据和尚原,而敌复至,于是下令徙治潼州。军士皆愤,取其榜裂之,乃止。
《西事记》云:“张浚之战于富平也,金人初亦畏之。而浚锐于进取,幕下之士多蜀人,南人不练军事,欲亟决胜负于一举,以至于败。遂走兴元,又走阆中。陕西诸郡,不残于金人者,亦皆为溃兵所破矣。”
既而张中孚、李彦琪、赵彬,相继降敌,遂犯秦州,又犯熙河,又围庆州,于是五路悉陷。浚以三人皆曲端心腹,疑端必知其情,王庶复谮端不已。时西人多上书为端诉冤者,浚亦忌其得众心,乃杀之于秦州狱,时人莫不冤之,军情于是愈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