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坡异纂

　　赵涓，宁波人。其姑少从诸女郎入山中游。人迹既远，忽遇二女子在松下对奕。赵就问之，二女子稍为指示行子侵绰联断之说，初亦不知弈为何事也，归以告其父母。心异之，从亲戚家借得棋子试之。又无人可与为敌，乃以意授兄子涓，涓仅得其概。数日间名著郡中，虽素号国手者，对涓便缩数子。当时鄞人楼得达，江阴相子先，皆以棋知名，得入供奉宪庙初涓至京，并召人与二人弈。每以金盛赏银，多少无定数，胜者叩头启盒取之。二人连日不能胜，夜出私叩涓曰：“吾以棋取上宠，顾今君累胜名已著矣，若数局不一复，且将得罪。计上盒子中赏银虽多，不过三两。今愿以银一锭为君寿，乞诈败以示与君能相上下。”涓许之明日入楼先对局，涓诈败。楼叩头启盒中乃补锦衣百户空名御札，及一牙牌也。帝初意欲官涓，涓竟不得。帝叹曰：“敦谓天子能造命哉，卒官楼。”后范洪亦得涓分数，视涓姑高下，益悬绝矣。

　　李孜省，南昌人。初为小吏至都下，以雷法动宪庙与僧季晓同被宠幸。孜省为太常日，有御史巡按江西。将行，孜省嘱之曰：“吾婿龚正弼乡人皆以抡魁拟之，岁当大比，幸为属意。”御史许诺，凡各省秋试临场，巡按察院例有堂考，遂以正弼名置第一实为秋闱地也。至初场正弼不至，御史遣人传呼于门，门吏追访于其家，略无踪迹。至巳刻，始锁院降题，迨二场日将晡，正弼忽自外归。家人惊喜问之，曰：“吾携卷赴院时，有数人相持而行，心志昏愤，迳入城隍庙，置我于神像后。耳目闻见无异平生，心亦了了。神前祈祷之人，其语言一一皆能记忆。晨昏钟鼓，亦悉闻之，但口中不能言，手足不能动耳。吾窃计今日已过二场，默祷求归，遂脱然能行矣。乃知国家之事，莫重于进用贤才，当自有鬼神司之，岂一奸邪小人所能干挠哉。”初孜省喜房中术，又能巧为淫媟之具惑人，及以雷法进幸。上于内禁建立皇坛，二人得日入诵经礼神。宠渥既深，权倾一时。弘治初，孜省虽已伏诛，而坛内供用物料器具久犹未除。弘治五年六月初四日，户科给事中丛兰、河南道御史彭程，会本言其事。兰疏奉旨造作皇坛家火，并支给工价数目。着光禄寺便查来看，该部知道，程疏奉旨先帝被李孜省等所误。事已往了，这御史却又归咎先帝。锦衣卫拿送镇抚司，好生打着问二疏同时一事，而批答迥异如此，亦甚异也。

　　先大夫讳舫为莒日，莒小吏尉玉家产一马，白色骝也。州常有公事，欲申青州府。府去州三百六十里，事急莫可遣者，玉自陈有良马，一日可达。遂遣之，行数十里，有郡盗见玉马。邀之，玉绐曰：“固吾愿相易，然马有良驽，请先试之。”于是郡盗马与玉马并发，未数里，玉马前至一村巷，出公文示村民曰：“吾莒吏也，有群盗欲夺吾马，来避于此。”民匿之，俄而盗至，将尽杀村民求马。玉知盗在外杀人，策马越数重墙出，直走府中，日尚未午，至是马名大著。先大夫以重价取之，每有事白府，则一日能往返。后归吴中，死厩下。又常修莒城，莒民马良得一瓦函。上并列二穴，一穴有水，清彻无滓，一穴有一剑，良持归，置榻下。夜有光，洞照一室。乃以纸布裹数重，绳绕其外，光如故。明旦视之，布绳皆两离，剑脱刃而出矣。良惧，掘地埋之。尝持示余，余时年甫十岁，不知其奇也，后莫知所在。

　　唐文，字仪卿，上世华州人，徙居河东。文少从父宦城阳，城阳君初无子，晚独生文。然性质鲁钝，日课读唐人五言诗二十字，师口授数十百过，令自诵即茫然不能举一辞。城阳君怒，日挞之，不能进。乙卯岁，延庠生章敬教之。敬患文鲁钝，托以秋将大比，请入定林寺温习故业。定林寺者，去城阳西十五里山中古寺也，前有大树巨围，阴蔽数十亩，盖胜境也。城阳君遣文从行，是秋敬下第，九月未望。一日再至寺，文以父命邀敬还。初文之从章读书寺中也，寺故有梓潼像，颇著灵异，士子多来祈请。文旦暮焚香拜礼，乞稍慧，以全父子之爱。是日早食毕，文独出坐，树西石床上，见有美女子从树东来，意甚闲静，文问之，女曰：“予文曲辅星之精，子之配也。”文不省，女又曰：“今世人所共见七星旁，各有一小星，文曲旁小星，即吾也。子即文曲星之精，往者岁在戊申，紫微初御世，土气掩斗，故子蒙尘下谪，今盖八载矣。凡贵星有谪者，法当聪慧，大魁天下，位极人臣，子孙满前，出入殿陛者，多至五六十年，少亦不下三四十年，但子于下谪时，值牛女交会之夕，潜窥天汉中戏狎之象，又愆期五百九十刻，被诉于天帝，天帝大怒，减福之半，故暂令子鲁钝，不出三四年，复本性矣。”文亦不省，谓女子曰：“何物二人，能令吾不慧，伤吾父子，吾且必报之矣。”女子笑曰：“子真所谓下愚者，彼天神耳。子今下谪尘世将奈彼何哉？虽然，无庸报也，畴昔之事，有犯尘缘，亦终与子会矣。方子潜窥时，天孙误以子为牵牛，揽子衣渡河，天帝知而丑之，亦谪尘中。天孙谪时，执牵牛手，不忍别，帝又大怒，以为牵牛恋天孙，批其颊，伤左眉中，血流被体，并谪牵牛矣。特贯索躔牛女度，当缓十六年乃发，又牵牛法不得同行，后天孙一载耳。”文曰：“然则汝为少妇，行空山中，将何为？”女曰：“吾不见子久，请于天帝，即得下从子矣。”然山中秋气早肃，得无寒乎。口中吐五色云，手捧云掣拽之，成锦蜕，长丈余，辉光灿烂，覆文身，视之目眩。忽女子上树杪，文惊异，呼寺中人出，共观之，已不见女子，惟见彩云南飞，隐隐如闻音乐之声。章备记其事，及为长歌刻石寺中（已上皆敬文后事，长歌石已毁，不能复记。先大夫遵谷府君为莒守日，犹及见其抄本，以下并得之土民相传）。文后果大开悟，文名倾海内。年二十三，前夫人钱氏死，明年再娶于清河张氏，少文七岁。问其生，即见神女时也，心异之。又五年而发解，又十年而登进士，以使事携家属入吴。其冬北还至毗陵，冰合，舟不能进，乃舍舟陆行。道中见一童子称牛郎，愿自鬻文。遂携之以北。牛郎事文甚谨，文抚之殊厚，若其子易其名曰寿安。久之，自言有家祸请暂归省。文曰而县尹武元功，吾同年友也，吾为若致书与尹，尹当有以处汝矣。遂发书遣归，文夫人在毗陵，为文置一妾，名玉英，甚彗丽。冰解，偕行至京，文亦宠之。先是元功为尹政今严肃，部中有胡氏子名朝者负官缗亡去，亲戚皆逮系。事连其妇兄成进，进曰：“吾妹尚未有行，朝自甲申夏窜，历五年矣，奈何事及我。”辨于县尹，遂判牒付进，许其妹别嫁。朝归，以书进尹。尹初欲脱朝罪或说尹曰，朝妻公已判别嫁矣，若脱朝朝必求故妻于进。是公吐权贵而食牒辞也，有二失焉。尹以为然，遂正朝罪，流陕州。文之再入朝也，又使山东。将行时微闻其妾有夫，嘱夫人使访其亲戚。还之，文行适夫人母死，弟幼莫恃以为葬，遂携妾还河东。思还妾计无由求妾亲戚，欲得南士人嫁之时，朝既流关内间游河东，唐公僮仆中无识朝者，朝亦无由见夫人。独媒氏知朝与妾同乡里，卒嫁与之。欢会之夕，各道乡邑父母姓名。妾即进妹，朝前所聘妻未行者也，相向悲泣，明日俱至夫人家陈谢。愿服勤至死，文归。因诘寿安者，即朝。其生以乙丑，牛为丑神，故小字牛郎。妻又果先牛郎一年生，朝之初窜时，父怒甚，以斧伤右眉间，痕固在焉。乃私叹天人之际，虽若玄穆，而兆命不渝，章敬石记。悉有征焉，文讳言其事，使山东时自毁其石，故时罕传焉。

　　阳永贞，吉水人，精易卜。成化末其县有商人将贸易蜀中，求卜于允贞。允贞曰：“是行也，遇不测之险，获无穷之利。”商人素熟西南诸夷橐中有利剑以药淬之，佩以自卫。所经蜀中一山多丰蛇猛兽，百二十余里无居民行，且半见一巨象伏大树下，若有所甚畏者。遥窥之，树上有巨蟒张口吐舌，舌长数尺，将下吞象。商人巨甚，自度进退无所据。乃挺剑直走树下，仰斫蟒数刃急趋避之。蟒初若不知，须臾闻有声，若山摧谷应，林木皆震，心丧力殚颓然倚石。顾盼间，则蟒舍象来逐，仅隔数十步，药发而毙。良久，又见象来。渐近，商人计莫能脱。遥指叱象曰：“汝厄巨蟒，吾脱汝蟒口而顾困我耶。”象进伏商人前，双泪并落，若有叩谢之状。商人会其意，坐象背上，象即走山谷中，以鼻掘地，有蜕牙无算，商人尽取以归遂成富翁。

　　成化中，济宁城东古木深巷，破屋二三间，一老人居之。日惟啖枣栗数枚或菜数茎，饮水而已。人见之已数十年，白发被颐，肌肤莹白如少壮。初不知何人也，济宁有指挥王宣往见之，问其姓名履历。自言我王士能也，本海州人，生元至正甲辰。少慕神仙入蜀，闻雪山有异人，往求之。见一人披毡卧山洞中石床上，身三尺余，仅如婴儿。座侧悬一囊，中有物如粉而色黑。时取啖之，或掬饮涧水，士能以囊中物苦涩不能入，拾山果食之。执役左右三年不懈，老人一旦谓曰：“子可以语道矣。”遂授以摄生炼气之要。学既成，辞出居此忽复一周甲子矣。不久亦将往访之耳，宣大惊曰：“吾固海州人也，闻吾祖言，上世有叔祖名士能，好道出家得无是乎。”又问家世之详，言悉与宣世谱合。由是居人信慕往来使客尊官贵人多就见之，事闻朝廷，命守臣具安车送入京师召见，便殿赏赉甚厚，遣归不知所之。

　　正统戊辰，宝坻县民周本家马生一角，长二寸，本纵逸之。明年己巳八月八日，太阳将入地犹有余照，金星见于月中。月色淡而星光甚大，时车驾北征未回。至十五日，遂有土木之变，景泰中先大夫知安州以事至宝坻，问生角马何在，本言虏骑至，驱之北去矣。

　　镇蜀太监李文中还京师，偶会皇甫子中裘汝温巫汝功于途，三人皆楚之英俊。文中一见，极加礼遇，联舟同行。至采石，有袁生者自称蜀人，携一弟二侄，诣三人舟中求附。仪文俊雅，情辞款曲三人皆自失。遂令携行李入舟，其长曰：“幼儿无知，误犯镇蜀李监，今李公还京，槛付舟中，将顺途哀恳，冀全余生，倘不见悯，一度长淮，风土失宜，父子兄弟，便无全理。前所附舟，至此已泊。访之邻舟人，知三君高义。雅为李公所重，或幸以此脱吾儿耳。”言毕潸然泪下，率弟侄罗拜。三人皆为之动容，悯之曰：“李公虽粗相识，然亦未知贤郎事体，未审重轻，俟缓图之时侦重九，天犹未晚，因共步于江岸。见长林中有一亭甚幽绝，欣然同造命舟人具酒肴。亭主人亦携一友至，将行酒进肴核，袁生起曰：“堂上有老母，舟中有罪儿，我辈远来，皆戒肉食祈福，若赐菜果，则可，若鱼肉也，则请辞，恐重得罪，不敢不预告也。”子中笑曰：“孰谓敏达俊爽如四子，亦信奉夷鬼教耶。”欢饮之次，月色在地，情兴悠然，汝功请各赋诗纪胜。主人遽起曰：“吾二人皆贱商，幸遇贵客，得厕坐隅，若酒肴则请倾囊奉欢，诗固不能也。家有故书，颠揭韵，佐成诸君新篇耳。”众又大喜，命其仆持一册书至，乃杜律也。主人起，对客一举，得送李八秘书七言，以首句青帘白（莒州府君家讳）益州来为韵。汝温笑曰：“主人出韵中事固高才也，孰谓南丰不长韵语耶。”袁得青字云：“月华映袍碧，江影度帆青。”次子中得帘字云：“夜色月万倾，秋香风一帘。”次袁生弟得白字云：“藉子黄金杯，寒江吊李白。”次汝温得（家讳字）云：“开尊集群英，伐皷和官。”（讳舫）次袁氏长侄得益字云：“岂谓万里途，邂逅逢三益。”次侄得州字云：“迢迢出采石，郁郁见黄州。”最后次汝功得来字云：“蜀船三峡来，两岸猿声哀。”陈未竟，四袁生皆色动，起曰：“咄咄逼人乃尔。”遂去不复顾。诸客大惊愕追留之，叫啸入林薄中，不知所在。乃诣李监船问槛京师罪人袁氏，无所得，独前舟有一猴子在阱中。三人归舟，发其行李，惟橡栗三箧而已。共诣李详言其事，李监悯然，开阱纵之。

　　南京王指挥敏，初无子，以运粮把总至京。过济宁，买一妾，色美而贤。内外宗姻，咸敬爱之，生一子。未几，夫与正室相继死，妾治家教子，极有法度。既而子袭官，复为把总。部运北上，恳请其外家所在，但言嫁时年幼，已忘之矣。妾之归王氏者三十余年，早起必梳沐于榻上帏幕中，至老愈严肃。子妇晨省，立于户外，伺其自出，然后敢前谒拜。近侍有二婢，亦未尝见其梳沐也。一日晨兴颇迟，二婢立榻前，忽风动帐开，乃见一无头人坐帐中，持髑髅置膝上，妆饰犹未竟。见二婢，仓皇举髑髅加颈，不及，身首俱仆。婢惊呼，子妇入，则固一枯骨也，人因呼其子为鬼头王。

　　江西副使周宪，字时敏，湖广安陆州人。正德六年，赣州华林山马脑岩贼乱，周与参将赵越督兵捕之。南昌府知府李公承勋时以他事偶至赣，闻土人陈枚善以符水召将，言未来事甚验。其法作符咒毕，锁笔砚于空室中，须臾闻阁笔声，开扃视之，则纸上诗成矣。读毕，即投诸火，不许留一字。周赵二公召枚至，招李夜会，初亦不甚信也，但密置纸笔于东室，而封识枚于西室，三入夜张灯宴于中堂，周善笑，谑浪恣肆，略无敬礼。其夜天无纤云，忽震雷击案，庭烛尽灭，盘盂皆中裂。三公辟易而起，枚从西室排户出。暗中伏地请罪，启东室视之，纸上但有“周钥如何好笑”六字。因共敬礼，各书姓名，封宪如故。而修谨以伺，周公求得诗落句云“千金难买汝心肝。”未几，周遇贼，同其子干策马以进，为士卒先，大战于桐梓岭。援兵不至，为贼所擒，父子俱死，剖食其心。贼既平，李公复求诗，于红纸上作字甚佳。李公欲收其笔，因以别纸色似者对枚付火，而以诗纸密藏书帙中。明旦，忽书中烟起，发视之，惟纸灰，一幅宛然书无纤毫熏灼痕也。周既死后，有以其事奏闻，谥节愍，旌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