馗书


附:上武论征张良事
  《楚汉春秋》曰:淮阴武王反,上自击之,(淮阴武王,韩信也。汉世诸王,诛死者亦有谥。燕刺王是其比矣。言上自击之者,即伪游云梦事,古史文不甚明了耳)张良居守。上体不安,卧辒车中,行三四里,留侯走东追上,簪堕被发,{耳夂}辒车排户,曰:(案《说文》:“{耳夂},使也,从攴,耴省声。”此非其字,当是搑之或字。《说文》:“搑,推捣也,从手,茸声。”此则从攴.茸省声。搑辒车者,推启其窗)“陛下即弃天下,欲以王葬乎?以布衣葬乎?”上骂曰:“若翁天子也,何故以王及布衣葬乎?”良曰:“淮南反于东,淮阴害于西,(案:反、害,字当互讹。时淮南未反也。淮阴王楚,亦在长安东南,视淮南则在西矣)恐陛下倚沟壑而终也。”(引见《御览》三百九十四)世读《大史公书》,言留侯如妇人好女,皆念以为运谋深婉,不兆于声色间。观其簪堕被发,一何厉也?秦汉间游侠之风未堕,良又素习于椎击者。下邳受书而后,优游道术以自持,忍也。而轻使蹈厉之气,遇亟则亦显暴,固与诸葛亮、谢安之徒异矣。武德衰,学士慕良,乐闻其阔缓宁靖,其材性则莫之崇法也。是故登为大帅,而不任举一佩刀;谋于轩较之下,目可瞻马。

儒兵第七
  甚矣,《阴符经》之缪也。其言曰:“天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以为杀机之蛰,必至是而后起也。夫机之在心也,疾视作色,无往而非杀,无杀而非兵。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民之有威力,性也。武者不能革,而工者不能移,岂必至于折天柱、绝地维哉?
  儒者曰:“我善御寇,「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虽文王之用师,莫我胜也。”君子曰:田儓!其一曰:“我善御敌,仰屋以思,为兵法百言。虽以不教民战可也。”君子曰:黠而愚!隅差智,故而騃。
  夫治兵之道,莫径治气。以白挺遇刃,十不当二;以刃遇火器,十不当一;以火器遇火器,气不治,百不当一。治气者,虽孟、荀与穰苴,犹是术也。有本有末而已矣!
  末而末者,可以撢其本。故蹴鞠列于技巧,(《汉·艺文志》兵家有《蹴鞠》二十五篇)棋势、皇博列于术艺,(《隋·经籍志》兵家有《棋势》四卷,《皇博法》一卷。案,今德意志教陆军有兵棋,其来远矣)不知者以为嬉戏也。其知者,以为民性有兵,不能旦旦而用于寇,故小作其杀机,以鼓其气。与儒者之乡射,其练民气则同。虽孟、荀与穰苴,犹是术也。此兵之本也。
  若夫临敌之道则有矣。方机动时,其疾若括镞;非先治气,则机不可赴;赴机以先人,而人失其长技矣。故曰:智者善度,巧者善豫,羿死桃棓不给射,庆忌死剑不给搏。王守仁知气,此所以成胜。

学变第八
  汉晋间,学术则五变。
  董仲舒以阴阳定法令,垂则博士,教皇也。使学者人人碎义逃难.苟得利禄,而不识远略。故杨雄变之以《法言》。
  《法言》持论至剀易,在诸生间,陖矣。王逸因之为《正部论》.以《法言》杂错无主,然已亦无高论。(《正部论》元书已亡,诸书援引犹见大略,下论亡书准此)顾猥曰:颜渊之箪瓢,则胜庆封之玉杯。(《艺文类聚》七十三,《御览》七百五十九引)欲以何明.而比儗违其伦类?盖忿狷之亢辞也。
  华言积而不足以昭事理,故王充始变其术,曰:“夫笔箸者,欲其易晓而难为,不贵难知而易造;口论,务解分而可听,不务深迂而难睹也。”作为《论衡》,趣以正虚妄、审乡背。怀疑之论,分析百端,有所发擿,不避孔氏。汉得一人焉,足以振耻。至于今,亦未有能逮者也。然善为蜂芒摧陷,而无枢要足以持守,斯所谓烦琐哲学者。惟内心之不充熲,故言辩而无继。充称桓君山素丞相之迹,存于《新论》。(《定贤篇》)《新论》今亡,则桓、王之学亦绝。或曰:今之汉学,论在名物,不充其文辩,其正虚妄、审乡背,近之矣。
  东京之衰.刑赏无章也。儒不可任,而发愤者变之以法家。王符之为《潜夫论》也,仲长统之造《昌言》也,崔寔之述《政论》也,皆辩章功实,而深嫉浮淫靡靡,比于“五蠹”;又恶夫以宽缓之政,治衰敝之俗。《昌言》最恢广,上视杨雄诸家,牵制儒术,奢阔无施,而三子闳达矣。法家之教,任贤考功,期于九列皆得其人,人有其第.官有其伍,故姚信《士纬》作焉。乱国学者,盛容服而饰辩说,以贰人主之心,“修誉不诛,害在词主。”(二语即《阮子正论》之言,见《意林》四引)故阮武《正论》作焉。自汉季以至吴、魏,法家大行,而钟繇、陈群、诸葛亮之伦,皆以其道见诸行事,治法为章。然阔疏者苟务修古,亦欲以是快其佚荡。故魏衰而说变。
  当魏武任法时,孔融已不平于酒几,又箸论驳肉刑。及魏,杜恕倜傥任意,盖孟轲之徒也。凡法家,以为人性忮駻.难与为善,非制之以礼、威之以刑不肃。故魏世议者言:“凡人天性多不善,不当待以善意,更堕其调中。”惟杜恕惎闻之,而云:已得此辈,当乘桴蹈仓海.“不能自谐在其间也。”(《魏志·杜恕传》注引《杜恕新书》)恕为《兴性论》,其书不传。推校之,则为主性善者。其作《体论》,自谓疏惰饱食,“父忧行丧,在礼多愆,孝声不闻。”(引见《意林》五)荀卿所谓顺情性而不事礼义积伪者也。盖自魏武审正名法,钟、陈辅之.操下至严。文、明以降.中州士大夫厌检括苛碎久矣。势激而迁,终以循天性、简小节相上,固其道也。会在易代兴废之间,高朗而不降志者,皆阳狂远人。礼法浸微,则持论又变其始。
  嵇康、阮籍之伦,极于非尧、舜,薄汤、武,载其厌世,至导引求神仙,而皆崇法老庄,玄言自此作矣。(魏晋间言神仙者,皆出于厌世观念,故多借老庄抒其愤激。独葛洪笃信丹药,而深疾老庄,恶放弃礼法者如仇雠。观《抱朴》外篇《疾谬》《诰鲍》,其大旨在是矣。盖吴士未遭禅让,无所忿恚,故论多守文。及其惑于仙道,根诸天性,亦视愤世长往者为甚也)
  凡此五变,各从其世。云起海水,一东一西,一南一北,触高冈、象林木而化。初世雄逸,化成于草昧,而最下矣。
  然箸书莫易以杂说援比诸家。故季汉而降,其流不绝。汉时周生烈已为《要论》,其后蒋济作《万机论》,谯周作《法训》,顾谭作《新语》,陆景作《典语》,杜夷作《幽求新书》,杨泉作《物理论》。秦菁、唐滂之徒,皆有论箸。或称杂家,或缘儒老,上者稍见行事兴坏,其次乃以华言相耀。惟荀悦、徐幹为愈。《申鉴》温温,怀宝自珍。《中论》朴质理达矣。殷基曰:“质胜文,石建;文胜质,蔡邕;艾质彬彬,徐幹庶几也。”

学蛊第九
  宋之余烈,蛊民之学者,程、朱亡咎焉,欧阳修、苏轼其孟也。
  修不通六艺,正义不习,而瞍以说经,持之无故,諓諓以御人,辞人也。不辩于名理,比合训言,反覆其文,自以为闻道,遭大人木强,而己得尸其名,以色取仁,居之不疑矣。
  轼之器,尽于发策决科,上便辞以耀听者;义之正负,朝莫之间,不皇计也。又飞钳而善刺也,审语默以自卫也,不知者一,宁墨藏其九;知不合一也,九合者不言。导人于感忽之间、疑玄之地以取之。故终身言谈无衅。且听辩之道,甲乙是非,本以筹策校计少多而断优绌。斯道少衰,惟后胜以为倞。故轼之诘人,专以后起伏击,无问其得失盈于算术未也。
  夫程、朱虽未竟竘眇,犹审己求是;夸不若修,无寻常丈墨检式不若轼。修之烈,令专己者不学而自高贤,自谓以文辞承统,正体于上,玄圣素王。轼也使人跌逖而无主,设两可之辩,仗无穷之辞,遁情以笑,谓道可见端,而不睹其尾;谓求学皆若解闭者,以不解解之也。孔子曰:亡而为有,虚而为盈,难乎有恒矣!巫医尚不可作,况朴学百艺邪?
  幸有顾炎武、戴震以形名求是之道约之,然犹己不能胜。何者?淫文破典,軵靡者众。今即诮士人以程、朱,辄勃然,以为侏儒鄙生我矣;诮以修、轼,什犹七八驩舞。校其乡背之数,学之不讲,谁之咎也?
  《易说》曰:“阴羽之鸣,其子和之,不如翰音,丧其中孚;中孚之丧,不如大风,噫气落山;风之噫而山材落也,款言所以为蛊也。”嗟乎!赫赫皇汉,博士黯之。自宋以降,弥又晦蚀。来者虽贤,众寡有数矣。不知新圣哲人,持名实以遍诏国民者,将何道也?又不知齐州之学,终已不得齿比于西邻邪?
  世言尊君卑臣,小忠为教,至程、朱始甚。此则未是。唐末说《春秋》者日众,要以明其事君尽谄之义。盛均作《仲尼不历聘解》,孙郃作《春秋无贤臣论》,皆持此旨。宋人张之,亦其势也。然程、朱犹有是非然否之辩。程于妇人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说,盖一言以为不智尔。欧阳则壹任名分,无复枉直可变;其余孙复,颂美不尽,正以所见翕合故也。朱元晦亦言明复《春秋尊王发微》,推言治道,癝癝可畏。此则欧阳之余烈,已流及朱学矣。吾不谓程、朱绝无瑕疵,然即小忠为教一言,其祸首亦非程、朱也。

王学第十
  王守仁南昌、桶冈之功,职其才气过人,而不本于学术。其学术在方策矣,数传而后,用者徒以济诈,其言则只益缦简粗觕。何也?王守仁之立义,至单也。
  性情之极,意识之微,虽空虚若不可以卷握,其{角思}理纷纭,人鬓鱼网,犹将不足方物。是故古之为道术者,“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庄子·天下篇》语)《周官》《周书》既然,管夷吾、韩非犹因其度而章明之。其后废绝,言无分域,则中夏之科学衰。况于言性命者,抱蜀一趣,务为截削省要,卒不得省,而几曼衍,则数又亡以施。故校以浮屠诸论、泰西惟心合理之学说,各为条牒,参伍以变者,蛰之与昭、跛之与完也。
  夫浮屠不以单说成义,其末流禅宗者为之。儒者习于禅宗,虽经论亦不欲睹,其卒与禅宗偕为人鄙。义窭乏而尚辞,固陿质也。尝试最观守仁诸说,独“致良知”为自得,其他皆采自旧闻,工为集合,而无组织经纬。
  夫其曰“人性无善无恶”,此本诸胡宏,(胡宏曰:“凡人之生,粹然天地之心,道义完具,无适无莫,不可以善恶辨,不可以是非分。”又曰:“性者,善不足以言之,况恶邪?”)而类者也,陆克所谓“人之精神如白纸”者也。
  其曰“知行合一”,此本诸程颐,(程颐曰:“人必真心了知,始发于行。如人尝噬于虎,闻虎即神色乍变。其未噬者,虽亦知虎之可畏,闻之则神色自若也。又人人皆知脍炙为美味,然贵人闻其名而有好之之色,野人则否。学者真知亦然。若强合于道,虽行之必不能持久。人性本善,以循理而行为顺,故烛理明,则自乐行。”案:此即知行合一之说所始)而紊者也,徒宋钘所谓“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者也。(案:以色变为行,是即以心之容为心之行也。此只直觉之知,本能之行耳。自此以上,则非可以征色发声.遽谓之行也。然程说知行,犹有先后。希腊琐格拉底倡知德合一说,亦谓了解善为何物,自不得不行之。并有先后可序。王氏则竟以知行为一物矣。卒之二者各有兆域,但云不知者必不能行,可也;云知行合流同起,不可也。虽直觉之知,本能之行,亦必知在行先,徒以事至密切,忘其距离,犹叩钟而声发,几若声与叩同起。然烛而暗除,不见暗为烛所消。其实声浪、光浪,亦非不行而至,其间固尚有忽微也。要之,程说已滞于一隅,王氏衍之,其缪滋甚)
  其于旧书雅记邪,即言“尧、舜如黄金万镒,孔子如黄金九千镒”,则变形于孔融者。融为《圣人优劣论》曰:“金之优者,名曰紫磨,犹人之有圣也。”(《御览》八百十一引)即言人心亡时而不求乐,虽丧亲者,蓄悲则不快,哭泣擗踊,所以发舒其哀,且自宁也,则变形于阮籍者。籍为《乐论》曰:“汉顺帝上恭陵,过樊濯,闻鸟鸣而悲,泣下横流,曰:「善哉鸟鸣!使左右吟声若是,岂不佳乎?」此谓以悲为乐也。”(《御览》三百九十二引)
  夫其缀辑故言如此众,而士人多震慑之,以为自得。诚自得邪?冥心孑思以成于眇合者,其条支必贯,其思理必可以比伍。今读其书,顾若是无组织经纬邪?守仁疾首以攻朱学,且朱学者,恒言谓之支离矣。泛滥记志而支离,亦职也。今立义至单,其支离犹自若。
  悲夫!一二三四之数绝,而中夏之科举衰。故持一说者,傀卓于当年,其弟子无由缘循干条以胜其师,即稍久而浸朽败。自古皇汉先民以然,菲独守仁一人也。(丘震曰王氏自得之义,独“致良知”说。此固不可推究以极其辞,何者?良知不可言“致”,受“致”则非良知,当言“致可能性”尔。王氏胶于《大学》致知之文,以是傅会,说既违于论理,推究之则愈难通。宜其弟子无由恢广也)
  抑吾闻之,守仁以良知自贵,不务诵习,乃者观其因袭孔、阮,其文籍已秘逸矣。将钩沉捃啧以得若说,而自讳其读书邪?夫不读书以为学,学不可久,为是阴务诵习,而阳匿藏之。自尔渐染其学者,若黄宗羲、李绂,皆博览侈观,旁及短书。然宗羲尚往往以良知自文。章言不饰,李绂始为之。

颜学第十一
  明之衰,为程、朱者痿弛而不用,为陆、王者奇觚而不恒。诵数冥坐与致良知者既不可任,故颜元返道于地官。以乡三物者,德、行、艺也,斯之谓格物。(案:以习行三物为学,无为傅会格物。傅会则“格”宇训诂,终不可通)保氏教六艺者,自吉礼以逮旁要三十六凡目也。更事久,用物多,而魂魄强,兵农、水火、钱谷、工虞,无不闲习。辅世则小大可用,不用而气志日以奘驵,安用冥求哉?观其折竹为刀,以胜剑客,磬控驰射,中六的也;当明室颠覆,东胡入帝,而不仕宦,盖不忘乎光复者。藉在輓近,则骑颿而动旝也。故曰:“勇,达德也。”又数数疢心于宋氏之亡,儒生耆老痛摧折才士,而不用其尚武,则义之所激已。然外敕九容、九思,持之一跬步而不敢堕《曲礼》;自记言行,不欺晦冥;持志微眇若是,斯所以异于陈亮也。苦形为艺,以纾民难;其至孝恻怆,至奔走保塞,求亡父丘墓以归;讲室列弦匏弓失,肄乐而不与众为觳;斯所以异于墨子也。形性内刚,孚尹旁达,体骏驵而志齐肃,三代之英,罗马之彦,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