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乱录

二较曰:
「言之有理。」
遂弃履、只捞纱巾带去、各自分别。
  至是夜、苍头回胜果寺、不见先生。问之主僧亦云、
「不知。」
乃连夜提了行灯、各处去(找)寻了一回。不见一些影响。其年丁卯乃是郷试之年、先生之弟守文在省应试。仆人往报守文。守文言于官、命公差押本寺僧四出寻访。恰遇沈、殷二人亦来寻守文报信。守文接了絶命词及二诗、认得果其兄亲笔、痛哭了一场。未几又有人拾得江邉二履报官。官以履付守文。众人轰传以为先生眞溺死矣。守文送信家中。合家惊惨自不必说。

  龙山公遣人到江邉遗履之处、命渔舟捞尸。数日无所得。门人闻者无不悼惜。惟徐爱言:
「先生必不死。」
曰:
「天生阳明、倡千古之絶学。岂如是而已耶。」
  却说先生果然不曾投水。他算定江滩是个絶地没处走脱。二较必然放心。他有酒之人、怎走得这软滩。以此独歩下来、脱下双履、留做证见、又将纱巾抛弃水面、却取石块向江心拗去。黄昏之后、远观不甚分明。但闻扑通声响、不知眞假。便认做了事。不但二较不知、连沈玉、殷计、亦不知其未死也。

  先生却沿江滩而去、度其已远、藏身于岸坎之下。次日趂个小船。船子怜其无履、以草履赠之。七日之后、已达江西广信府。行至铅山县。其夜复搭一船。一日夜到一个去处。登岸问之、乃是福建北界矣。舟行之速、疑亦非人力所及。巡海兵船见先生状貌不似商贾、疑而拘之。先生曰:

「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也。因得罪朝廷受廷杖、贬为贵州龙场驿驿丞。自念罪重。欲自引决、投身于钱塘江中、遇一异物。鱼头人身、自称巡江使者、言奉龙王之命前来相迎。我随至龙宫。龙王降阶迎接。言我异日前程尚远、命不当死、以酒食相待。即遣前使者送我出江、仓卒之中附一舟至此。送我登岸、舟亦不见矣。不知此处离钱塘有多少程途。我自江中至此。纔一日夜耳。」

兵士异其言:亦以酒食款之、即驰一人往报有司。
  先生恐事渉官府、不能脱身、捉空潜遁、从山径无人之处、狂奔三十余里、至一古寺。天已昏黒、乃叩寺投宿。寺僧设有禁约、不留夜客歇宿。寺傍有野庙乆癈。虎穴其中。行客不知、误宿此庙、遭虎所啖。次早寺僧取其行囊、自利以为常事。先生既不得入寺。乃就宿野庙之中。饥疲已甚。于神案下熟寝。夜半羣虎遶庙环行、大吼。无敢入者。

  天明寂然。寺僧闻虎声、以为夜来借宿之客、已厌虎腹。相与入庙、欲简其囊。先生梦尚未醒。僧疑为死人、以杖微击其足。先生蹷然而起。僧大惊曰:

「公非常人也。不然岂有入虎穴而不伤者乎。」
先生茫然不知。问、
「虎穴安在。」
僧答曰:
「即此神座下是矣。」
僧心中惊异、反邀先生过寺朝餐。
  餐毕、先生偶至殿后。先有一老道者打坐。见先生来即起相讶曰:
「贵人还识无为道者否。」
先生视之、乃铁柱宫所见之道者、容貌俨然如昨。不差毫髪。道者曰:
「前约二十年后相见于海上。不欺公也。」
先生甚喜。如他郷遇故知矣。
  因与对坐、问曰:
「我今与逆瑾为难、幸脱余生。将隐姓潜名、为避世之计。不知何处可以兼容。望乞指教。」道者曰:
「汝不有亲在乎。万一有人言汝不死、逆瑾怒逮尔父。诬以北走胡、南走越。何以自明。汝进退两无据矣。」
因出一书示先生。乃预写就者。诗曰:
二十年前已识君
今来消息我先闻
君将性命轻毫髪
谁把纲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夸令德
皇天终不丧斯文
英雄自古多磨折
好拂青萍建大勲
  先生服其言:且感其意。乃决意赴谪。索笔题一絶于殿壁。诗曰:
险夷原不滞胸中
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
月明飞锡下天风
  先生辞道者欲行。道者曰:
「吾知汝行资困矣。」
乃于囊中出银一锭为赠。先生得此盘纒、乃从间道游武夷山、出铅山、过上饶、复晤娄一斋。
  一斋大惊曰:
「先闻汝溺于江。后又傅有神人相救。正未知虚实。今日得相遇、乃是斯文有幸。」
先生曰:
「某幸而不死。将往谪所。但恨未及一见老父之面。恐彼忧疑成病。以此介介耳。」
娄公曰:
「逆瑾迁怒于尊大人、已改官南京宗伯矣。此去归途便道可一见也。」
先生大喜。娄公留先生一宿、助以路费数金。
  先生径往南京、省觐龙山公。父子相见出自意外。如枯木再花。不胜之喜、居数日不敢乆留。即辞往贵州、赴龙场驿驿丞之任。携有仆从三人。始成行李模样。

  
  龙场地在贵州之西北。宣慰司所属。万山丛棘中、蛇虺成堆、魍魉昼见、瘴疠蛊毒、苦不可言。夷人语言:又皆鴂舌难辩。居无宫室、惟累土为窟、寝息其中而巳。夷俗尊事蛊神、有土中人至、往往杀之以祀神、谓之祈福。

  先生初至。夷人欲谋杀先生、卜之于神不吉。夜梦神人告曰:
「此中土圣贤也。汝辈当小心敬事听其教训。」
一夕而同梦者数人。明旦转相告语。
  于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语者、夷人央之通语于先生、日贡食物。亲近欢爱如骨肉。先生乃教之范木为墼(音激)、架木为梁、刈草为葢、建立屋宇。人皆效之。于是一方有栖息之所。夷人又以先生所居湫隘卑湿、别为之伐木构室、寛大其制。于是有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统名曰龙冈书院。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

  先生日夕吟讽其中、渐与夷语相习。乃教之以礼义孝悌、亦多有他处夷人特来听讲。先生息心开导略无倦怠之色。
  乆之得家信。言逆瑾闻先生不死、且闻父子相会于南都、益大恚忌、矫旨勒龙山公致仕还郷。先生曰:
「瑾怒尚未解也。得失荣辱、皆可付于度外。惟生死一念、自省未能超脱。」
乃于居后凿石为椁、昼夜端坐其中。胷中洒然、若将终身夷狄患难倶忘之矣。
  仆人不堪其忧、毎毎患病。先生辄寛解之、又或歌诗制曲、相与谐笑、以适其意。因思设使古圣人当此、必有进于此者。吾今终未能免排遣二字、吾于格致工夫未到也。

  忽一夕梦谒孟夫子。孟夫子下阶迎之。先生鞠躬请教。孟夫子为讲良知一章。千言万语指证亲切、梦中不觉叫呼。仆从伴睡者倶惊醒。
  自是胷中始豁然大悟。叹曰:
「圣贤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二字。所谓格物、格此者也。所谓致知、致此者也。不思而得、得甚么。不勉而中、中甚么。总不出此良知而已。惟其为良知。所以得不繇思、中不繇勉。若舎本性自然之知、而纷逐于闻见、纵然想得着、做得来、亦如取水于支流、终未达于江海。不过一事一物之知、而非原原本本之知。试之变化、终有窒碍。不繇我做主。必如孔子从心不踰矩、方是良知满用。故曰:无入而不自得焉。如是又何有穷通荣辱死生之见、得以参其间哉。」

于是嘿记五经、以自证其旨、无不脗合。因着五经臆说。
  水西安宣慰、闻先生之名、遣使馈米肉。又馈鞍马金帛。先生倶辞不受。
  夷人传说、益加敬礼。时正德三年、先生三十七歳事也。
  
  明年癸巳、贵州提学副使席书号元山、亦究心于理学。素重先生之名、特遣人迎先生入于省城。叩以致知力行、是一层工夫、还是两层工夫。先生曰:

「知行本自合一、不可分为两事。就如称其人知孝知弟、必是已行过孝弟之事、方许能知。又如知痛、必然已自痛了、知寒必然已自寒了。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古人只为世人贸贸然胡乱行去、所以先说个知。不是画知行为二也。若不能行、仍是不知。」

席公大服、乃建立贵阳书院、身率合省诸生以师礼事之、有暇即来听讲。先生乃大畅良知之说。
  
  正德五年、安化王寘鐇反、以诛刘瑾为名。朝廷遣都御史杨一清、太监张永率师讨之。未至而寘鐇已为指挥使仇针用谋擒缚。一清因献俘、阴劝张永以瑾恶密奏。永从之。武宗皇帝听张永之言:族瑾家、并诛其党张文冕等。凡因瑾得官者尽皆罢斥、召复直諌诸臣。

  先生得升庐陵县知县。临行之际、缙绅士民送者数千人倶依依不舎。过常德辰州、一路讲学从游者甚众。有睡起写怀诗为证。
红日熈熈春睡醒
江震飞尽楚山青
闲观物态皆生意
静悟天机入窅冥
道在险夷随地乐
心忘鱼鸟自流形
未须更觅羲皇事
一曲沧浪击壤听
先生时年三十九歳。
  既至庐陵、为政不事刑威。惟以开导人心为本、愼选里正三老坐申明亭、凡来讼者使之委曲劝谕。百姓有盛气而来、涕位而归者。繇是囹圄日清风俗大变。

  城中失火。先生公服下拜。天为之反风。乃令城市各辟火巷。火患永絶。
  是冬入觐馆于大兴隆寺、与湛甘泉、储柴墟(讳巏)等、讲致良知之旨。进士黄宗贤等、闻其说而叹服、遂执贽称门生听讲。
  十二月、升南京刑部主事。湛甘泉恐癈讲聚、言于冢宰杨一清。
  
  明年正月即调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时有吏部郎中方叔贤讳献夫位在先生之上。闻先生论学有契、遂下拜、事以师礼。先生赠以诗云、
休论寂寂与惺惺
不妄繇来即性情
却笑殷懃诸老子
翻从知见觅虚灵
  是年十月。升文选司员外。
  
  明年三月升考功司郎中。弟子益进。如穆孔晖、冀元亨、顾应祥、郑一初、王道、梁谷、万潮、陈鼎、魏廷霖、萧鸣凤、林达、黄绾、应良。皆一时之表表者、余人不可尽述。徐爱等亦至京师、一同受业。先生尝言:

「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
诸如此类、乍闻之、亦自骇然。其后思之既乆、转觉亲切不可移动。
  十二月升南京太仆寺少卿。驻札滁州、专督马政。便道归省。未几至滁州。门人从者颇众。地僻官间。日与门人游遨琅琊(山在州城)瀼泉(即六一泉)之间。月夕则环龙潭(在龙蟠山)而坐者数百人。歌声振谷。诸生随地请益。先生就眼前点化。各有所得。于是从游益盛。

  
  正德九年四月、升南京鸿胪寺卿。滁阳诸友送至江浦。不忍言别。遂各赁居、候先生渡江。先生以诗促之使归。诗曰:
滁之水入江流
江潮日复来滁州
相思若潮水
来往何时休
空相思亦何益
欲慰相思情
不如崇令德
掘地见泉水
随处无不得
何必驱驰为
千里道远相即
君不见尧羮与舜墙
又不见孔与跖
对面不相识
逆旅主人多殷懃
出门转盻成路人
  五月至南京。徐爱等相从。又有黄宗明、薛侃、陆澄、季本、萧惠、饶文璧、朱虎等二十余人、一同受业。
  
  正德十年。先生念祖母岑太夫人年九十有六、思一修觐、乃上疏请告、不允。
  时汀漳各郡皆有巨冦。兵部尚书王琼特举先生之才、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先生因得归省岑太夫人及龙山公。
  
  正德十二年正月、赴任南赣。道经吉安府万安县。适遇流贼数百、肆刼商舟。舟人惊惧、欲回舟避之、不敢复进。先生不许。乃集数十舟、联络为阵势。扬旗呜鼓、若将进战者。贼见军门旗号、知是抚院、大惊、皆罗拜于岸上、号呼曰:

「某等饥荒流民、求爷赈济活命。」
先生命将船从容泊岸、使中军官传令谕之曰:
「巡抚老爷知汝等迫于饥寒。一到赣后、即差官抚挿。宜散归候赈。若更聚刼郷村、王法不宥。」
贼倶解散。既抵赣。即行牌所属、分别赈济、招抚流民。置二匣于台前、榜曰:
   「求通民情、愿闻己过。」
  
  因漳贼詹师富、温火烧等连年寇盗、其势方炽、移文湖广、福建、广东三省、克期进剿。赣民多受贼贿为之耳目。官府举动、贼已先觉。先生访知军门有一老隶奸狡尤甚、忽召入卧室、谓之曰:

「有人告尔通贼。罪在必死。若能改过、悉列通贼诸奸民告我、我当赦汝之命。」
老隶叩头悉吐其实。备开奸民姓名。先生倶密拿正法。
  又严行十家牌法。其法十家共一牌、开列各戸籍贯姓名年貌行业日轮一家、沿门诘察、遇面生可疑之人、即时报官、如或隐匿、十家连坐。所属地方、一体遵行。

  又以向来远调狼达上军、动经歳年、糜费巨万、骄横难制、有损无益。乃使各省兵备官、令府州县挑选本地眞正骁勇。毎县多者十人、少者七八人。大约江西、福建二省、各以五六百名为率、广东、湖广二省、以四五百名为率、其间有魁杰出羣通晓韬略者署为将领。所募骁勇、随各兵备官屯箚训练、无事拨守城隘。有事应变出奇。到任十余日、调度略毕。即议进兵。

  
  兵次长富村、遇贼大战。斩获颇多。贼奔至象湖山拒守。我兵追至地名莲花石、与贼对垒。会指挥覃桓率广东兵到、与贼战、小胜遂进前合围。贼见势急、溃围而出。覃桓马蹶、为贼所杀。县丞纪用亦同时被害。诸将气沮、谓、

「贼未可平、请调狼兵侯秋再举。」
  先生阳听其说、进屯汀州府上杭县、宣言大犒三军、暂且退师蓄锐、俟狼兵齐集征进。密遣义官曾崇秀觇贼虚实。回言贼还据象湖只等官军一退、复出刼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