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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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横 撰

  一

  比年以来,我台人士辄唱乡土文学,且有台湾语改造之议;此余平素之计划也。顾言之似易而行之实难,何也?能言者未必能行,能行者又不肯行;此台湾文学所以日趋萎靡也。夫欲提唱乡土文学,必先整理乡土语言。而整理之事,千头万绪:如何着手、如何搜罗、如何研究、如何决定?非有淹博之学问、精密之心思,副之以坚毅之气力、与之以优游之岁月,未有不半途而废者也。余,台湾人也;既知其难,而不敢以为难。故自归里以后,撰述「台湾语典」,闭户潜修,孜孜矻矻。为台湾计、为台湾前途计,余之责任不得不从事于此。此书苟成,传之世上,不特可以保存台湾语,而于乡土文学亦不无少补也。

  二

  凡一民族之生存,必有其独立之文化,而语言、文字、艺术、风俗,则文化之要素也;是故,文化而在,则民族之精神不泯,且有发扬光大之日,此征之历史而不可易者也。台湾今日文化之销沉,识者忧之。而发扬之、光大之,则乡人士之天职也。余虽不敏,愿从其后。

  三

  台湾文学传自中国,而语言则多沿漳、泉。顾其中既多古义,又有古音、有正音、有变音、有转音。昧者不察,以为台湾语有音无字,此则浅薄之见。夫所谓有音无字者,或为转接语、或为外来语,不过百分之一、二耳。以百分之一、二而谓台湾语有音无字,何其傎耶!

  四

  台湾之语,无一语无字,则无一字无来历;其有用之不同,不与诸夏共通者,则方言也。方言之用,自古已然。「诗经」为「六艺」之一,细读「国风」,方言杂出:同一助辞,而曰「兮」、曰「且」、曰「只」、曰「忌」、曰「乎」,而诸夏之间犹有歧异;然被之管弦,终能协律,此则乡土文学之特色也。是故「左传」既载「楚语」、「公羊」又述「齐言」,同一诸夏而言语各殊。执笔者且引用之,以为解经作传之具,方言之有系于文学也大矣。

  五

  「论语」为孔门记载之书,所谓儒家「雅言」也,而其中亦有「方言」。『文莫吾犹人也,从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今之学者,「文」字为读、「莫吾犹人也」为句,此从朱子之说也;不知「文莫」二字实为「齐语」,犹言「勉强」;犹曰「勉强吾犹人也」,与下二句语气较顺。盖今之「论语」,合「齐论」、「鲁论」而用之,故尚有「齐语」也。

  六

  「尔雅」为世界最古之辞典,相传周公所作,而保氏以教国子者。「岁阳」、「月阳」之名,郭璞之注既不明晰,后儒解说尤多附会。盖所谓「阏逢、旃蒙、柔兆、强圉」者,为一种之方言,且为他族之语;輶轩所釆、象寄所译,故曰「太岁在甲曰阏逢、在乙曰旃蒙也」。余别有「岁阳月阳考」,载「文集」中。

  七

  「楚辞」为词章之祖,而南方文艺之代表者也。方言之用,尤多异彩:如「荃」之为「君」、「羌」之为「爰」、「些」之为「兮」,则其着也;而灵修、山鬼、蕙茞、杜衡,更足以发挥乡土文学之特色。

  八

  自汉以来,作史者多宗龙门。龙门之文章千变万化,莫可端倪。而「陈涉世家」「伙颐涉之为王沉沉」者,盖欲状一乡人之惊愕欣羡,故用其方言也。楚人谓多为「伙」;「沉沉」,宫室深邃貌:是诚巧用方言者矣。至如「单于」、「阏氐」之名,「当户」、「且渠」之属,来自匈奴、载于国史,此如近人之用欧语而译其音者耳。

  九

  「后汉书」「西南夷传」有白狼王唐最等慕化归义,作诗三章;犍为郡掾田恭译其语,帝嘉之。事下史官,录其歌。歌本夷语,诂以华言。其一「远夷乐德歌」,辞曰:『提官隗构,魏冒逾糟。罔译刘脾,旁莫支留。征衣随旅,知唐桑艾。邪毗■〈纟甚〉■〈纟甫〉,暇潭仆远;拓拒苏便,局后仍杂。偻让龙洞,莫支度由;阳雒僧鳞,莫稚角存』。译曰:『大汉是治,与天意合。吏译平端,不从我来。门风向化,所见奇异。多赐缯布,甘美酒食;昌乐肉飞,屈伸悉备。蛮夷贫薄,无所报嗣;愿主长寿,子孙昌炽』!此不特采用方言,且采用外夷之方言,以见汉德及远焉。

  —○

  台湾厅县各志均载番歌,译以华言,大都祀祖、耕田、饮酒、出猎之辞;而男女情歌亦釆一、二,以存其俗。夫人类之进化,先有绘画而后有文字、先有歌谣而后有文学,此智识发达之程序。台湾蒙昧之番,尚无文字而有绘画、尚无文学而有歌谣,故考古学者、历史学者、民俗学者以此为贵重之文献。得其遗迹只语,详细研求,可知大体。原人时代之景象亦复如是,如「吴越春秋」所载「断竹歌」则其例也。其歌曰:『断付续竹,飞土逐肉』。此则未有文字以前,十口相传,征为信史,而为中国最古之歌谣也。

  一一

  「竹枝」、「柳枝」之词,自唐以来久沿其调;而台北之「釆茶歌」,可与伯仲。采茶歌者,亦曰「褒歌」。为采茶男女唱和之辞,语多褒刺;曼声宛转,比兴言情,犹有「溱洧」之风焉。二十年前,李耐侬发行「台湾文艺杂志」,曾采数十首,且为评注;撷翠扬芬,感均顽艳,诚浪漫之文学也。近者台南小报亦载「黛山樵唱」、「消夏小唱」,颇有佳构。而厦门某氏曾刊台湾情歌,惜其用字遣辞尚欠斟酌。今之提唱乡土文学者,何不起而搜罗以存妙制,为艺苑中放一异彩也!

  一二

  「方言」之作,昉于子云。子云当西汉之末,郡国上计绎络都门,怀铅握錾记其殊语;退而诂之,以成此书,说者谓可与「尔雅」并行。而汉之方言至今不泯,则子云之功也。清杭世骏氏有「续方言」二卷,采摭注疏「说文」、「释名」诸书以补其阙;引据典核极有根柢,亦可以知古今方言之变易也。

  一三

  自是以来,代有作者。若张慎仪氏之「蜀方言」、吴文英氏之「吴下方言」、茹敦和氏之「越言释」、全祖望氏之「勾余土音」以及「直音补正」、「广东新语」等,皆为一隅保存其语。而晋江庄俊元氏有「里言征」二卷,可为闽南方言之书;惜其捃摭不多、流传未广,故知者亦少耳。

  一四

  章太炎先生为现代通儒,博闻强识,著述极多;而「新方言」一书尤为杰作。太炎之自序曰:『方今国闻日陵夷,士大夫厌古学弗讲;独语言犹不违其雅素,殊言绝代之语尚有存者。世人学欧罗巴语,多寻其语根,溯之希腊、罗马;今于国语,顾不欲推见本始。此尚不足齿于冠带之伦,何有于学问乎』?又曰:『读吾书者,虽身在陇亩与夫市井贩夫,当知今之殊言不违姬汉,既陟升于皇之赫戏』。案以临瞻故国,其恻怆可知也。盖太炎此书,作于有清之季;痛黄冑之不昌、振夏声于未绝,光复之志见乎辞矣!

  一五

  余之研究台湾语,始于「查甫」二字。台人谓男子为「查甫」,呼「查埔」,余颇疑之;询诸故老,亦不能明。及读钱大昕氏「恒言录」,谓『古无轻唇音,读甫为圃』。「诗」「车攻」:『东有甫草』。笺:『甫草,甫田也;则圃田』。因悟「埔」字为「甫」之转音。「说文」:『甫为男子之美称』。「仪礼」:『伯某甫、仲、叔、季以次进』。是「甫」之为男子也明矣。顾「甫」何以呼「埔」?试就闽、粤之音而据之,则可以知其例。福建莆田县呼蒲田县、广州十八甫呼十八铺,是甫之为圃、圃之为埔,一音之转耳。章太炎「新方言」谓从「甫」之字,古音皆读「铺」或若「逋」。查,此也,为「者」之转音;「者个」则此个。所谓「查甫」,犹言「此男子」也。

  一六

  「里言征」所载方言,如鏖糟、汉、謰漫、謱、奊■〈奊,吉代圭〉,与余「语典」所收相同。而「查某」一条,引「封氏闻见录」谓:『妇人放纵不拘礼度者呼为查,发声之辞也』。余不以为然。夫「查」为发声辞,其引可用;然「查某」一语,重在「某」字。女子有氏而无名,故曰「某」;如曰某人之女某氏、某人之妻某氏,此例多见于「左传」。查,此也,说见前;所谓「查某」,则曰「此女」,犹「诗」「召南」之称「之子」也。

  一七

  台湾语之高尚典雅,有妇女辈能言而士大夫不能书者,试以灶下之语言之,曰「饙飰」、曰「煮糜」、曰「渧泔」、曰「倒潘」、曰「馏粿」、曰「芼面」、曰「■〈备灬〉肉」、曰「刉鱼」;凡此八语,闻之甚熟,而读书十年者恐不能知其出处。然则,台湾语为鄙俗乎?为典雅乎?

  一八

  「日台大辞典」为督府所编辑,错谬之多,不遑枚举。台湾有「白若雪」一语为形容之辞,「若」呼「惹」、「雪」呼「薛」,正音也;而辞典以为「白白白」三字之变音,不知其何所据?夫中国文学之形容辞,多至迭字成双,如山之「峨峨」、水之「浩浩」、风之「瑟瑟」、雨之「潇潇」,未尝有用三字者;而编者不知其为正音,遂有此误。

  一九

  台湾之语各有来历,昧者不察,随便乱书,以讹传讹,至今未改。台人谓宰杀曰「刉」,而俗作「刣」字;谓不明曰「普」,而俗作「氆」字;谓缓行曰「徐」,而俗作「趖」字。考「集韵」:『刣,音钟,刔削物也』;非宰杀之义。『氆,音榜,西夷织绒也』;非不明之义。而「广韵」:『趖,音梭,疾行也』;与缓相反。盖因小儒市侩不知「说文」、不明经传,故有此谬。而读书不求甚解者亦沿其谬,无怪俗子辈奉「日台大辞典」为金科玉津也。

  二○

  台湾之语既有古音古义,又有中土正音,如「纪纲」之呼「起江」、「彭亨」之呼「掽风」、「高兴」之呼「交兴」、「都好」之呼「诛好」,则其明著者也。夫台湾之语传自漳、泉,而漳、泉之语传自中土。晋、唐之际,闽南渐启,中土人士之宦游者日多,则其语言必有存者。以今考之,且有各地方言,若关中语、若蜀中语、若河朔语、若沅湘语,尚杂于台湾语中;特无人为之分析耳。野史谓郑氏居台之时,中土士大夫奉冠裳而渡鹿耳者,盖七百余人。是此七百余人之子孙,必有尚居台湾;而台湾语中之有正音,固其宜也。

  二一

  台湾语中之正音,余既详载「语典」;又有转音、有变音,非研究音韵学者不能知。台人谓「阿谀」曰「阿老」、谓「庶羞」曰「庶秀」,此自然之语调也。今之提倡台湾语者,将用「阿老」、「庶秀」之音而舍其本义,则台湾语之范围狭矣。

  二二

  迭韵连语之字,必有其义而后可通。台人谓拾曰「却」,而通用「拾」字;然则,「却拾」将为「拾拾」乎?谓「迾」曰遮,而通用「遮」字;然则「迾遮」将为「遮遮」乎?盖「拾」字、「遮」字为习见之字,用之较易;而「却」字出于张说「虬须客传」、「迾」字出于「汉书」「舆服志」,非读书有得者不知其义。

  二三

  发语之辞,有音无义,自古已然。「史记」之「伊优亚」、「乐府」之「妃呼豨」,则其类也。台湾之语亦有此类,然甚少;有之,则就其音而写之,所以存方言之本色。

  二四

  台湾方言有沿用漳、泉者,如「恁厝」、「阮兜」、「即搭」、「或位」。若以转注、假借之例释之,其义自明。何以言之?「恁,汝等也」;「厝,置也」,引申为居。「阮,我等也」;「兜,围也」,引申为聚。「即,就也」;「搭,附也」,附则为集。「或,未定也」;「位,犹所也」。虽属方言而意可通。又如「那是」、「安仍」、「藉会」、「即款」、「忽喇」、「佳哉」、「敢采」、「崭然」,凡此八语,有音有义,较诸他处方言为文雅。

  二五

  台湾俪语,每有一用常字、一用偏字,如老曰「老」而幼曰「茗」,勇曰「勇」而弱曰「■〈那,羽代阝〉」,少曰「少」而多曰「济」,热曰「热」而冷曰「■〈氵靓〉」;此偏字也,实非偏字。其见于故事雅记者,用之已久;特浅人不知,以为偏字耳。

  二六

  台湾有特别之语而与诸夏不同者,台人谓畜生曰「清生」、犬曰「觉罗」、豕曰「胡亚」。觉罗氏以东胡之族,入主中国,建号曰清;我延平郡王起而逐之,视如犬豕。而我先民之奔走疏附者,渐忠厉义,共麾天戈,以挽落日;事虽未成,而民族精神永留天壤,亦可为子孙之策励也。

  二七

  方言之中,颇难解索;细心思之,亦有其意。台人谓事之未成曰「要未唏哈」,以为有音无义矣。一日,与洪逸雅品茗,因悟唏哈为瓶声。盖水未沸时,瓶声不作,则不得沦茶;以喻事之未成,尚有待于勉力也。

  二八

  台人又有「加礼连锣」一语,谓事尚未就而在进行中也。逸雅因谓「加礼戏」扮演之时,须先连锣数次,而后出台;亦以喻事之尚待也。台谓傀儡曰「加礼」,故「傀儡」番曰「加礼番」。

  二九

  台南有「无端且出赵简子」一语,以喻事之唐突。盖掌中班演「窃符救赵」至平原君出台,报名之时误唱「赵简子」;闻者大哗。此百数十年前事,故老相传,留为笑柄;今时子弟已少知者。

  三○

  「佗去」、「食未」两语,为台人相见相问之辞。细思其言,饶有意义。台为海上荒土,我先民入而拓之,草莱蒙薉,野兽横行,土番起没;一出家门,辄有灾害。故询以「佗去」,用戒不虞;亦守望相助之义也。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手足胼胝,尽力畎亩,犹忧岁歉;故问以「食未」,以祝其平安无事之意。则此两语,可见我先民惨淡经营之苦。我辈今日之得衣食于斯者,受其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