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吟杂录

  钦定四库全书     子部十
  钝吟杂録总目     杂家类六【杂编之属】卷一
  家戒上
  卷二
  家戒下
  卷三
  正俗
  卷四
  读古浅说
  卷五
  严氏纠谬
  卷六
  日记
  卷七
  诫子帖【附社约】
  卷八
  遗言
  卷九
  通鉴纲目纠缪
  卷十
  将死之鸣
  【臣】等谨案钝吟杂録十卷
  国朝冯班撰班字定逺号钝吟居士常熟人卷首自署曰上党从郡望也是书凡家戒二卷正俗一卷读古浅説一卷严氏纠缪一卷日记一卷诫子帖一卷遗言一卷通鉴纲目纠缪一卷将死之鸣一卷班著述颇多殁后大半散佚其犹子武捜求遗藁仅得九种裒而成编家戒多涉厯世故之言其论明末儒者之颇为深切正俗皆论诗法读古浅説多评诗文日记多説笔法字学皆间附杂论严氏纠缪辨严羽沧浪诗话之非诫子帖多评古帖论笔法末附以社约四则皆论读书之法遗言将死之鸣皆与家戒相出入纲目纠缪未成书仅标识五条武録而存之耳大扺明季诸儒守正者多迂骛名者多诈明季诗文沿王李钟谭之余波伪体竞出故班诸书之中诋斥或伤之过激然班学有本原论事多达物情论文皆究古法虽间有偏驳要所得者为多也乾隆四十四年二月恭校上
  总纂官【臣】纪昀【臣】陆锡熊【臣】孙士毅
  总 校 官 【臣】 陆 费 墀





  钦定四库全书
  钝吟杂録卷一
  常熟冯班撰
  家戒上
  读李习之答朱载言书云其理是而词章不能工者太公家教也今此书不传习之所谓不工者我不能与之覆较顾尝思之矣谓之家教是父兄以教其子弟者也不应雕饰文词其理是矣则于圣人之所谓修身齐家入以事父兄出以事长上者必有当焉矣是天下之良书也惜哉我不及见不得采取以善我身教我子弟可胜叹耶我无行少年不自爱不堪为子弟之法式然自八九歳读古圣贤之书至今六十余年所知不少更歴事故往往有所悟家有四子每思以所知示之少年性快老人谆谆之言非所乐闻不至头触屏风而睡亦已足矣无如之何笔之于书或冀有时一读未必无益也是即李习之所谓词章不工者勿以文字求我
  孟子曰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只如此便完全是个尧舜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俗人只为不知学问识见浅薄遇要紧处料理不来任情随俗做得不好便把人品弄坏但孝悌二字甚不易料理没有十二分学问举手动足便错了
  有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此是儒者功夫中庸曰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是儒者学问蒲团上騃坐殊不了事
  程子敎人读书曰一部论语未读时是这般人读了只是这般人便是不曾读一般此言最恳切最难读者论语圣人说话简略说得浑融一时理防不来是难读也亦最易读读一句是一句理会得一分是一分是易读也不似他书认错了要误人赵普用半部论语治天下大是会读书如吾所见只一二句便终身受用不尽庄子曰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亦是一句说话但此是道家学问不如易云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积字最妙积善成名不是虚名这名便不害事若为恶于冥冥者不有人祸必有天殃不于其身必于其子孙恶字一毫来不得如老子云天网恢恢疎而不漏这话却好小人只看了疎处不曾看他不漏处便去放肆是他识见不济看理不明也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便是积的工夫
  俗语亦有益人处吴人谚云风潮过了世界在吾一生用之虽经歴事变至今无大患但众人汹汹时不可随他自己有个把捉汹汹的定了便受用
  太平时做错了事却有救乱世一毫苟且不得一失脚便送了性命
  信而好古温故而知新是读书得力处
  儒者有一种门户有一种习气须洗得尽方是好学的人方是真儒
  君子之孝莫大于敎子孙敎得好祖宗之业便不坠于地不教子弟是大不孝与无后等
  儒者之业莫如读书记诵以为博是读书病处亦强似不读
  读书有一法觉有不合意处且放过去到他时或有悟入不可便说他不是
  君子立身行己只要平实不行险则无祸患不作伪则无破败此是实实受用儒者功夫不是老生常谈君子居易以俟命不愿乎外只是一个平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方是实
  士人读书学古不免要作文字切忌勿作论成败得失古人自有成论假令有所不合阙之可也古人逺矣目前之事犹有不审况在百世之下而欲悬定其是非乎宋人多不审细止如苏子由论蜀先主云据蜀非地也用孔明非将也考昭烈生平未尝用孔明为将不据蜀便无地可措足此论直是不读三国志宋人议论多如此不可学他 致堂胡氏作读史管见其论人也如酷吏之狱词见法辄取不原情不考事君子恶称人之恶此便是他心不正癖于恶人而不知其美斯言之玷也孔子每言仁孟子竝言仁义义字难体认有硁硁小人之义有匹夫匹妇自经于沟渎之义更有刺客游侠盗贼奸人之义君子不可不明辨也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贤臣也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孝子也偾国事灭家族以死求名者贼儒也乱臣逆子之尤者也
  所欲有甚于生者死有所不敢爱儒者之死忠死孝仁之至义之尽也然子死孝父必不全臣死忠君必有患忠臣孝子平居无事不忍言之近代有平居无事处心积虑冀君父之有难以成其名者【其人名不便言】此乱臣贼子之不若也让千乗之国好名者君子犹不取况乎幸君父之有难社稷苍生六亲九族一切不顾而可曰仁义乎好名之患真有不可言者
  曹孟德将杀陈宫谓之曰公台如卿老母何宫曰老母在公不在宫也婉而不屈然竟全其母方孝孺将死曰必无十族此为不如陈宫矣孝孺虽逊词亦不免九族然亦不至于十族矣
  诵农黄之书用以杀人人知为庸医也诵周孔之书用以祸天下而不以为庸儒我不知何说也庸儒者非孔子之徒也不惟一时祸天下又使后世之人不信圣人之道
  食人之禄者死人之事君子当大难亦不徒死也持其危扶其颠尽心力而为之事穷势极然后死焉斯可以言事君之节矣文文山其人也
  君子有心于古道慎无以学术误天下
  乐无与于衣食也金石丝竹先王以化俗墨子非之诗赋无与于人事也温柔敦厚圣人以敎民宋儒恶之汉人云大者与六经同义小者便丽可喜言赋者莫善于此诗亦然也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咏之何害 风云月露之词使人意思萧散寄托髙胜君子为之其亦贤于博奕也以笔墨劝淫诗之戒然犹胜于风刺而轻薄不近理者此有韵之谤书唐人以前无此不可不知也君子不亲教延师亦是难事气习相染师不如友爱子弟者必慎其所与得淳厚有家风者为上其次则自好喜读书者市井轻薄最不可近
  先兄谓我曰见利思义义不胜利小人必不能自克我应之曰不若见利思害无故之利害之所伏也君子恶无故之利况乎为不善以求之乎君子固穷不求利所以无害则利莫大焉
  或曰裴晋公之功名富贵可谓盛矣还带小善恐不足以致之余曰大人君子好义为善其根伏于胸中如火之伏于薪下也特未发耳一发则燎原矣晋公之致福亦犹火发之燎原也事之大小非所计也匹夫匹妇一事之善如将枯之禾偶得一溉其福微矣然必胜于不为一善者
  韩商之道其用民也残其养民也狭施之于乱世可以徼利事平则受其祸矣秦二世而亡是也天道神明好此术者必有殃
  君子以礼义安人养人俗儒则以礼义桎梏天下不知礼义之本也汉儒释经不必尽合然断大事决大疑可以立可以权是有用之学去圣未逺古人之道其有所受之也宋儒视汉人如讐是他好善不笃处
  谈性命叙人伦茍无宋儒人其为鬼魅乎但于世事上少疎施之于事不见作用朱子尝自说如此
  尚论古人不是与古人争是非好讥评者其为学必不得益
  昔人有作中山狼传者为负恩者喻也中山狼所在有之但无与老牸枯树语则可矣斯言也不更事者不知也小人之敢于为恶有助之者耳天下惟助恶者为无人心
  祸福之来天与人相参诗曰自求多福书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一委之于命者愚人也纣曰我生不有命在天此其所以亡也
  盛怒不可饮酒
  凡人之是非当决之于君子儒者之是非当裁之以圣人之言茍不合于仲尼虽程朱亦不可从也 圣人好读书豪杰好读书文人亦好读书惟宋儒不好读书夫子曰性相近也孟子曰性善较说得透爽夫子曰习相逺也朱子曰气禀所拘人欲所蔽较说得圆满虎狼好搏噬是气禀所拘父子不相食是性善相近处正是善相逺处即是恶大抵恶是第二层念头善念是独发的恶念是有对而发的须知甘食悦色亦是善方可言性善好甘不好苦好美不好恶自爱也未有不自爱而能爱人者君子有时损己以益人只从自爱处推出阮嗣宗至慎不臧否人物陶渊明诗篇篇说酒不及时事
  顾仲恭先生不能作诗尝自言不解其故余告之曰温柔敦厚先生似不足
  道家有雷门忠孝一派其说曰精炁者身之本也不爱精炁者为不孝心者身之君也不敬其心者为不忠我最爱此说
  君子处人骨肉之间不可无作用亦不必多巧只是一个平恕一个忍耐
  六亲不和有孝慈君子不可不勉
  婢妪用事则妇女生变外家太亲则兄弟疎
  嫁女娶妇但择儒素有家法者最善古人云娶妇当娶其不如我者嫁女当择其胜我者此言大有病外家贫薄为累最重不可以一端尽且妇女之性罕能自卑只如婢妾此不如我家亦甚矣一旦得宠目无正嫡不如我家不足恃也胜我之家娣姒必多富贵妇女以家势相轧我家子女必为所薄则一日不能安矣胜我不如我相形争之道也儒者论事多空中揣量不试实事故多败齐家治国平天下道理须是实实体贴空中揣摩便是白面书生不通事势为天下安用腐儒谓此辈也孝经孔子之行也小学朱子之行也但朱子有小疵处醇儒不习事也亦不过一两段耳此良书不可不读宋儒有四大病近代犹甚不喜读书则君子小人渐无别不作文字则词气鄙倍而不自知不事功业则无益于世不取近代事则迂疎
  君子使人可爱不如使人可敬敬人者人恒敬之未有可敬而不可爱者也
  孟母敬姜千古难得妇人敎子未有不败坏者也父欲敎子者必不可使母搀一字
  庄生喜言上古上古之风必不可再得于今日徒使晋人放荡不事事宋儒専言三代其于三代之事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徒使方孝孺辈迂执不通其言不同误天下苍生则一也
  为子弟择师是第一要事慎无取太严者师太严子弟多不令柔弱者必愚刚强者怼而为恶鞭扑叱咄之下使人不生好念也凡教子弟勿违其天资若有所长处当因而成之敎之者所以开其知识也养之者所以达其性也年十四五时知识初开精神未全筋骨柔脆譬如草木正当二三月间养之全在此际噫此先师魏叔子之遗言也我今不肖为负之矣
  子弟不可把世间刻薄事敎他子弟刻薄一时无所展其恶必先施于父母则不孝必先用于兄弟一家不和则万事瓦裂矣兄弟至亲至近不和便伸手动脚不得外人不和只一遍相争便走开去了兄弟不和终身并做一处有许多不便世人之不睦于兄弟者自以为得计我不知其何心
  子弟小时志大言大是好处庸师不知一味抑他只要他做个庸人把子弟弄坏了又有一种人一味奬誉都不课实后来弄得虚骄都不成器子弟小时极难调养与君子交当以恕君子或有不如人意时也与小人交当以敬小人好侮人也
  不为快意语不作快意事人世尤悔十分便减却七分言有近正而实不近人情不合圣人之道者儒者多有之大略近于隘狭便不是好话
  释氏言地狱报应儒者矫之遂言无鬼无鬼非圣人之言即为异端若无鬼则圣人宗庙之礼愚且诬矣此种议论大害事能知阮宣子是异端可与言儒矣
  俗人说通变只是小人而无忌惮不是君子之时中文人儒者大有异端不信五经喜毁古贤人招合虚誉立党败俗皆圣人之罪人少正卯之流也
  善气迎人亲于兄弟逆气迎人惨于戈矛
  知人则哲惟帝难之然亦有一法大略取其平和近人情者则十得六七矣
  周孔之道是谓之儒人不可不学儒学儒必从师师最难得不近人情不通世务不读书者便是小人儒 俗儒多傲便不合孔子之道儒者必谦俗儒多短见故好非古人
  凡学问皆须实见实行不可虚空揣摩
  吾见人家教子弟未尝不长叹也不读诗书云妨于举业也以余观之凡两牓贵人粗得名于时者未有不涉猎经史读书好学之士不幸而踬于场屋犹为名于一时为人所宗慕其碌碌不知书者假令窃得一第或鼎甲居翰苑亦为常人其老死无成者不可胜计岂曰学古不利于举业乎又不喜子弟学道脱有差喜言礼义者呼为至愚不知所谓道者只在日用中惟不学也居家则不孝不悌处世则随波逐浪作诸不善才短者犹得为庸人小有才者往往陷于刑辟中世网而死其人不可胜屈指也见三十年前士人立身尚依名敎相见或言诗书论经世之务今则絶无矣有一老儒见门人读书则杖之罚钱一贯斯人也竟困于青衿而死亦何益哉
  仁义圣人之道也徐偃王宋襄公以之败亡而儒者犹称之斯亦仁义之惑也韩文公作徐偃王碑公羊称文王之师是已近代建文君又不及此二君者也至今好事者犹惜之或曰仁义足以败亡乎余曰此徒慕而为之其心则善矣实不得圣人之道也如燕哙之让子之亦慕尧舜也此亦可称乎建文君有大罪今人不知耳夫子言孟庄子之孝以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为难能也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建文不孝不孝足以亡国但其心实慕善当时臣下果于行其所学颠覆典刑遂以至于亡也尧典曰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建文之九族何如是乌能法尧舜哉人各有业所以为生也祖父之业生而习焉长而安焉废而习其所习败而无成者十八九矣读书业之美而贵者也奈何其废之乎
  人于其所业当竭一生之力而为之毋求其便者必为其难者吾少年学举子之业敎我者曰此敲门甎也得第则舍之矣但猎取其浅易者可以欺考官而已逺者髙者不足务也必无人知则踬矣后从魏叔子先生见缪当时先生二先生之言曰欺人者欺之以所不知也尽天下之人方竭才力以为举业谁不知者而子欲欺之以浅易子其困矣始知向来之误也农必为良农贾必为良贾工必为良工至于士人之业乃欲为其不良者何也 为人之所不能为知人之所不能知尽心力而务之不得利必得名人皆不如我我得名利也 鼔钟于宫声闻于外天下未有有其实而无其名者 何云有文名时人重之然无名者其人妒嫉同学者恶之也妒嫉极损名如张汤有后可以为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