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听途说

  翟妇有无赖弟,贪杯谲诈,日与游手者谋行不 义。琳既发,妇招弟来,将与计杀胡。弟曰:“律文杀人者死,利于姊而害于弟,谁为姊行此酷妒哉?不如货之,千金可得。吾与姊瓜分焉,各饱其私橐,而又不任 杀人之名,利孰大焉?”妇曰:“言之诚善。然杀之犹可托病以报,若嫁胡女,则阿大性暴急,必将毙吾而甘心焉。”弟曰:“不然。天下安有不白之冤哉?杀人之 条,不惟律有难逭,枉死鬼一灵不泯,畴能默默泉下哉?天下事患无阿堵物,则不可为耳。苟获千金,弟将徙居与姊邻,更多买酒肉以交里中之强暴者。阿大无他 长,所恃者少壮有力耳。我众彼寡,势将不敌,其又何惧焉?”计遂决,嫁胡于邑城某宦。
  明年琳归,闻胡已嫁,忿甚,怒目裂眦,立索杖与妇寻斗。 无赖率众助妇,恶党繁多,势如狼虎。琳不能胜,恨恨而出,四处踪迹。知胡在某宦家,而侯门似海,青鸟难通,徘徊观望者已匝月,欲谋一面不可得。一日,闷坐 水西寺,见有香车到门,服饰炫耀,仆从甚繁。审睇之,胡女也。琳两目荧荧,寸心如割。胡亦扶婢停趾,相对潸然。终格于宦眷,脉脉不能通一语。诸仆从似微窥 其意,促胡行香,匆匆遂去。
  琳自是丧魂失魄,积恨成狂,哭笑无恒,语言舛谬。间行至金陵,寓聚宝门外一同乡茶肆中。虽患癫疾,而行动不甚乖常,惟敛迹楼居,不喜与人接语。时或闭门一哭,惨痛之声,闻者酸鼻。又忽日征楮墨,昼夜誊录不辍,但不知其何作也。
   一日,冠而入城。值制府陈公旌节过三山街,琳遮道揖之,以封函进。制府遂执之回署,开函阅视,皆狂悖之言,罔知忌讳,大抵以重爵饵制府,冀其助己为逆 也。并书逆党姓名为一册,各署封衔:某也将,某也相,及戚友数十人并列显职,伦次井然。且自夸其巢穴之固,某山某水,悉以营寨命名。所封戚友,各有主者。 制府大骇,鞫之则所供与册胥同;而吐词不经,多所迷罔,且空言无所征实,未可据以为信,姑下诸狱。
  适某将军以他事见过,语及董琳事,将军以谑 语应之,意似相讽。公惶惧不知所对,但言其人似有疯疾,当严鞫之。将军去,公与诸幕僚商其事,且言将军之讽己也。幕僚谓:“情关逆案,非可以私意矜全。不 如奏闻请旨,宽严出自圣裁,功过皆不自居。”公方拟具稿,而数十人性命株连,犹迟疑不绝。
  晚鼓后,忽军署九炮连发,公惊曰:“将军弹章上矣, 不奏则祸将及我!”乃具状以闻,立下机密札,收琳眷属。籍其家,并无军装器械;捕诸逆党,类皆茶商之同贩者;营寨亦讫无证验。星使奉按是狱,以其无状也, 乃免其族灭,而尽释株连者不问。惟琳夫妇论极刑,其子发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后遇赦归,不数年卒,董氏之祀遂斩。
  其子云:“黑龙江多鱼,居人每收曝日中,令干以代薪;地少树木,遍处修篁丛杂。论人贫富,唯以牛羊之多寡计。每数十家于露处作一大灶,置巨釜其上,晨夕各以盛器割牛羊肉纳巨釜中,蒸胾以为食。其大灶所用以炊爨者,皆竹也。”
  箨园氏曰:董琳籍家时,余年虽当童稚,然已略有知识,至今犹能记忆之也。论者多咎琳以雏狐之毙,致此惨报。然即以人命之条重,按律文论抵足矣。何至一家星散,略无逃罪哉?但胡女之作合,其事甚怪,又不可谓非狐之故也。
祝蔼
   平原祝蔼,字吉人,富有金帛,颇不严重。人无贵贱,皆得与论交。同里宋五者,贩卖鲜果为业。天赋朴茂,能谈院本,雅好吹竹,遣兴者每趣其人。祝以买果相 识,攀谈日久,两相甚昵。因谓宋曰:“以汝一介孤贫,终鲜兄弟,行年三十,鳏泳以游,将何以延宋氏之祧乎?盍择佳配,早为中馈计。婚钱之所需几何,则仆任 其责。待相妇成,当来自取也。”宋不可。祝曰:“请为立券,俟子力饶,而后取偿焉。”宋仍犹豫,屡促之而后诺。
  有王氏女,宋相之,意甚惬。或 短宋于王,曰:“负贩奴家徒四壁,得此以为婿,将累室人忧。”婚遂阻。复择于濮阳氏女,更优于王女,而或谓女有不产之疾,乃止。有冰人袁媪者,以项氏女 荐。女美姿容,幽沉渊默;针黹女红,恒不释手。里巷有识者,咸以为非此女无以言得妇也。宋悦之,乃蠲吉赋夭桃焉。
  既结缡,落落难合,晨夕起 居,不通一语。宋一小贩,事事拮据,不独室庐假之祝氏,即洞房陈设,亦祝周旋。谁道庸人福薄,辜负良朋。芙蓉帐里,虽同覆鸳衾,实不啻蓬山万里。然只淡淡 相对,谇诟之声,亦未闻出于闺闼。而又口不言贫,每宋五出贩,唯自闭门拈线,刺荷囊,制綦履,倩邻媪卖之,得钱自给。祝见宋,取醇谆劝调琴瑟。宋五乡里 儿,惭腼罔知所答,俯首默默而已。
  祝告同里曰:“宋氏之婚,窃自诩美举。不谓奈何天中,人各向隅,则无功可录也。此必选择不精,日者之误耳。 当更卜吉,重谐花烛,则逑好自敦矣。”乃商之星家,诹得吉日,重展氍毹,鼓吹交作,趣宋夫妇登堂成礼。邻舍少年设酒席贺,撤帐后即牵合两夫妇,并角坐坑沿 上,而反阖其扉,加锁焉。祝偕诸少年奏金革于门外,谓所以助兴于新人也。仿梨园乐部,演打常遇春破采石矶及诸葛武侯破蛮诸剧,筚篥箜篌,杂以铙钹,此断彼 续,斗喧不绝。
  四漏既届,众响方毕,闻新人房中,搏击声甚厉。振管以伺,见宋五披发涂面,手舞一杖,夺门以出,便捷如飞,其狂暴无可当者。急尾之,迅不及挽,倏抵大溪,跃入深濑中,没不见影。随雇善泅者沿流穷搜,杳无所得。
   鸣于邑,邑宰不能鞫。提妇讯供,则言:“下钥后妇惟低头向壁,宋坐灯下,亦默无一言。移时,妇卸妆就寝,而心甚悬悬,不能交睫。迟之又久,忽闻笑声,隔 帐窥之,见所坐如故。夜及半,闻狂笑者屡矣。忽又跃起,鼓掌胡卢,笑不可仰。笑已则继以哭。俄而索杖以舞,宛转盘旋,与门外钲鼓声若应节者然。每众响声益 急,则舞益豪,且屡屡拔关欲出,徒以扃鐍牢固,而不得肆耳。迨诸君启扉,遂如溃围以去。时妇犹伏寝帐中,不图意外之殃,宋已死于非命。”历历泣诉,情状可 怜。
  宰问妇曰:“宋自弃其天年,特受报于前生耳,与汝何尤?然而焉置汝也?”妇曰:“有夫而与无夫者同,薄命已可知矣;而又折翼中途,其为孤 鸾守命,天实主之。畴能与冥冥者争成败乎?”宰曰:“汝与宋五名虽夫妇,而实无枕席之情,何可系念者?青春年少,来日苦长,既鲜姑嫜,又乏嗣续,守此无 益,盍早自思焉?”妇曰:“命之不穷,则不值宋五;天将厄我,天下之宋五岂少哉!设又一宋五也,徒多此醮耳。父母之心,妾当铭之肺腑。然而妾计已决,幸勿 为妾虑也。”宰嘉其守,且赏其断,乃善词以遣之。
  居无何,宰以劝耕出郊,过妇舍。时以宋死匝月,妇方上食,烧纸门中。宰故下舆入视,妇状则雪 衣麻髻,哀怨涕零,无异公庭泣诉时。宰略加询问,抚慰而去。明年,宰以他故更过其庐。见妇设祭中庭,黄鸡麦饭,罗列几筵。哀恸之态,虽以稍替;而致敬尽 礼,非有贰心者。问之,知为宋死之周年也。
  宰擅青囊术,以宋五之死其状甚异,既非妖魅,即是宅相不吉,或放水误犯黄泉;或廉文破禄,克害山 向。当讲修方法,以补不足,乃东西审睇,俱无甚差谬。渐近寝室,其西北奥有疏棂两扇。宰曰:“是其启闭有常乎?”媪曰:“门虽设而常关也。”宰曰:“启 之。”启则帘帷清洁,槛净无尘。宰怪其纤埃不翳,不似常年键锢者。妇谓:“独处无聊,勤于拂拭耳。”窗外一小有天,置梯倚于檐。宰问:“梯胡为者?”妇以 “工匠之整屋者”对。
  徙倚间,宰惊顾谓从者曰:“何来白鼠,适窜寝门下,汝曹见之乎?”众唯唯,宰因言:“地下必有窑金,当掘之。”妇曰:“栖息之地,朝夕检视甚详,固知其无金也。”宰不听,强掘之,有碎尸埋其下。严鞫项氏,始知宋五之死,祝与项杀之也。
   盖项在清闺待字时,祝已与有私,两情甚昵。只以格于正室,莫遂于飞。乃假宋五之婚,布置项女居庐,仅隔一墙,可梯而过。又以鱼水不谐,为之重完花烛,预 伏健儿于暗陬中,待门前钲鼓相喧,而后出刃宋五以毙。瓜分其尸,瘗诸床下。其启闭时所见者,非宋五,乃祝蔼之专诸也。时当昏夜,变其形状,以走燎影中,真 赝谁辨?卒且伪为溺者,以为宋五之死,众目之所共睹,则谁为宋五讼冤哉?
  虽然,贫富非切交之友,娇美非负贩之妻;洞房何取于钲锽,新人何睿于 锁钥?宋氏素不疯魔,何至遇佳期而癫作?项女即能贞守,何堪恋非偶而心甘?事非情理,必有可疑。彼宰官者,见是狱处处乖常,而临时不敢道破。因一侦而再 侦,时时体察。论项女之守,贤者所难。而一青春少妇毅然行之,事已经年而矢意不衰,知其心有所系也。当宰官启窗问梯时,妇必有踧踖之见于神色者。故诈言白 鼠,以兴掘地之谋,而妇果有“知地无金”之对,则宰官之意益明矣。强掘之而宋五之尸以出,彼祝蔼之谋,项女之谲,究有何益哉?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
   箨园氏曰:无锡顾蒹塘先生尝令吾邑,有甲乙争讼而不能决者。先生言是狱非所易断,当为择日牒诉于城隍庙,其各开写生庚月日以呈。将并两造同集庙中,以所 呈生庚焚而祝之,不实者必有凶兆。邑俗尚佛,谶其祝词,则合一社之生庚俱书其上。及甲乙之生庚既呈,公求得其祝词校之,则甲之生庚真而乙之生庚伪也,遂不 直乙。宋五之狱,白鼠之窜,非真有所见也,其法亦犹是耳。
蛇妖
  宣邑麻姑山,与南湖接壤。其间居庐丛杂,风俗朴陋,家置一泥灶,以安巨釜。时逢炎夏,拨火煮汤,男女老幼,以次就浴于中,曰浴锅。
  某甲家一童养媳,日司浴锅爨。每夕汤热未试,辄有争先为快者。拍拍锅中,激水淋漓,宛似湔濯状。然未有所睹,惟水气腥秽,瞬息污浊耳。媪恶其不洁,数鞭挞媳。
   媳冤愤无以自伸,乃预觅一小罾置锅畔,伺汤热时,觉有泳游声息,急取罾掩盖汤上,添薪助火,沸汤腾涌。妖不能堪,摆脱无所自遁,而气焰倍兴,煎熬益急。 觉有物奔窜无门,纵横乱攘,水珠激射,飞如暴雨。翻搅片时,方始帖然。则尺许小蛇,僵毙于沸汤中,且靡烂矣。燔销焉,其怪乃绝。
旅店冤鬼
  余在皖江陈太守署,陈戚周十六,言其先人因之官陕右,道经太行。连日轮辕,意颇烦殆。解骖旅店,草草杯羹,即展衾安枕。群从人悉屏去,下房惟一仆,袱被卧东壁下。风尘劳倦,夯鼾鼾酣梦矣。
  时几上犹一灯一烛,烛已见跋。而青灯含蕊,淡焰沉沉,凄凉殆甚。甫一交睫,昏梦中见有披发鬼,血淋淋被面,不可辨其形状,张手启幕,跪坑沿下。周父狂骇嘶喊,蓦然惊醒,鬼影随灭。觉茵褥间有动物蠕蠕然,触手皆冰,心益异之。
  仆闻呼,起秉烛至坑前。遂披衣起,相共检视,则蛆白成团,纵横散走。心知所见冤鬼,势必瘗埋坑下,尸腐蛆生,延及茵褥耳。然而萍蓬异乡,戒途甚严,不遑诘也。时甫二鼓,遽束行装,翦烛坐俟,三漏即发。展軨效驾,顷刻数十里。事不干己,谁肯于黑暗狱中拨云雾、见天日哉?
  噫,是鬼亦太唐突,想亦冤情过急耳。然使遇人即求,安见必无人焉代伸其公忿哉!
  箨园氏曰:周子之官陕右,非羁旅齐民可比。既有所见,极宜我尽我心。夫子之道,忠恕而已,尽己为忠。既筮仕,而未能尽心于民命,岂鬼之所料哉l然则鬼非太唐突,而斯人则甚模棱耳。
卷二
狐母
   湾沚镇南货铺,有楼五楹,积储冗杂,惟东偏半楹地空隙落落。学徒项喜子设榻其间,独卧无侣。一夕,方假寐,有四十许丽人,推楼窗以进。项觉胸次恍惚,情 怯怯殊不自安。丽人抚项曰:“儿无恐,我胡氏,乃神仙者流,非啮人者。以儿孤寂,来共晨夕耳。儿家世零落,深堪怜悯,能母我乎?我且福汝l”
   项少失怙恃,闻胡言,乃投拜于地,而再呼曰:“母。”母以银如意授项曰:“愿事事似此,无患家道不兴也。”嗣是朝往暮返,相呼相应,母子其子,子母其母 矣。项尝问母里居,母曰:“本北产也。然而朅来无定,谁为吾里居者?今母子团聚于此,是亦一里居也。”母无他异,惟浣濯之需、缝纫之事,初未见其操怍,而 布置悉已完备,项甚便之。
  铺中人咸知项有狐母,或夜窥其窗,见项谈笑自若,无睹狐母者。母时以红罗帕挈佳果遗项,多千里外物,味甚鲜美,非其 时亦可致也。又尝训项曰:“世所谓廉士者,不惟取之廉,用之必更廉,未有用之不廉而能廉于取者。我辈韬光晦迹,动止非人所能窥。苟不自节制,何物不可取? 冥冥者不敢行,况昭昭者乎?童稚之年,虽一铢之细,不敢妄有挥霍,则养廉之道也。”
  项问估计之术于母曰:“世所谓「人弃我取」者,其说果是 乎?”母曰:“是亦有道焉。贷殖者之所忌,眼热也。往往前人之所科,后人争趋之。众趋之物,其得之也难,则贵价购之矣;众归之物,其出之也难,则贱价售之 矣。夫安得为利乎?若夫丝棉粟麦之为物也,则又不然。来取者之日见其众也,我则可取也,以其缺于此者之多也;来取者之日见其寡也,我则不可取也,以其足于 此者之多也。”其论事之爽利如此。母尚布素、崇俭约,往来者几五六年,未尝见其衣罗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