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乐


  复又闻知瓜洲南米到了极多,价贱利重。因此不候全愈,就到瓜洲买了一船米,贩到扬州卖。不意船到扬子桥,河路涌跻,被一漕船上篙捣着米船,将船截漏,米被水浸。急忙另雇一船,呼人挑运过船,已是许多水入船,坏去米三十余石。每石不得半价,人尚憎嫌不要。韩人气填胸膈,不由不焦愁气恼。漕船是奉上行运粮的,谁敢控诉。无极奈何,只得隐忍而归。形容顿变,饮食减少,只是昼夜叹气。才四五日,腰上忽起一发背大疽,急请内外科钱亿林医治。钱云:“总因心事焦愁,抑郁不伸,气血凝滞,致成此患。但今饮食甚少,疮顶平塌,药饵在次,全要自己诸事放下,开怀排遣,时长欢悦,药才见效。服药之后,若是疮不高起,饮食不加,即另请高明,切莫自误。”那知韩人,当此重疽,并不宽怀,心里又焦愁这件,又焦愁那件。时刻暴燥,只要急速求愈。后五六日,更换数医,越医越重,汤水不进,烂成深塘,浓血淋漓,日夜叫喊,竟至命绝。寿只四十二岁。

  子虽十八岁,世事不谙,亲族代为料理,收殓,治办丧事。尚未半年,子被坏人引诱,奸一私窠妇人。有恶棍串通拿获,拷打送官,掯去二百多金,方才释放。又未半年,复又被坏人引诱赌钱,将家财尽数白送与人。竟弄得衣不充身,食不充口。饥寒难忍,无极奈何,只得自己挑菜卖银餬口。可怜韩人辛苦刻薄,挣起若大家财,不肯教子成人,痴愚至此。不可不述,以为世人切戒。

  莫愁诗

  予先大人维石公,手抄俚俗旧诗数十首,每常自诵。予今选订新翻,或妄改几句,或妄换几字,颜曰莫愁诗。惟供我愚人吟咏快乐而已,未可以诗法较也。

  世事茫茫无了期,何须苦苦用心机。

  寻些乐处酌杯洒,偷个闲时诵首诗。

  放荡五湖思范蠡,纵横六国笑张仪。

  百年光景须臾事,日日追欢也是迟。

  诸般得失总虚花,展放眉头莫自嗟。

  几朵鲜花除世虑,三杯美酒醉韶华。

  徐行野径闲情爽,静坐茅斋逸趣嘉。

  分外不须多着意,惟将快乐当生涯。

  衣食无亏便好休,人生在世一蜉蝣。

  陶朱不享千年富,韩信空成十大谋。

  花落三春莺怨恨,菊开九月燕悲愁。

  闲居安静多清福,何必荣封万户侯。

  也学如来也学仙,携尊随处乐陶然。

  人情只堪付一笑,世事须知无百年。

  皓首难陪东阁宴,清风自足北窗眠。

  休将烦恼盘心思,急须嬉笑舞疯癫。

  人生安分且逍遥,莫向明时叹不遭。

  赫赫有时还寂寂,闲闲到底胜劳劳。

  一心似水惟平好,万事如棋不着高。

  王谢功名有遗恨,怎如颜性乐陶啕。

  花甲之外乐余年,秃发留须半是禅。

  杖挂百钱村店里,手持一卷草堂前。

  功名与我无干涉,事业随他别处牵。

  恼怒不生愁闷灭,饥来吃饭因来眠。

  歌几回时笑几回,人生全要自开怀。

  百千万事应难了,五六十年容易来。

  得一日闲闲一日,遇三杯饮饮三杯。

  焦愁恼怒都销散,兔致浮躯气早衰。

  六尺眼前安乐身,四时怎忍负良辰。

  温和天气春秋月,道义宾朋三五人。

  量力杯盘随草具,开怀笑语任天真。

  细看如此清闲事,虽老何须更厌频。

  为士幸而居盛世,住家况复在中都。

  虚名浮利非我有,绿水青山何处无。

  胜游只宜寻美景,命俦须是选吾徒。

  快乐原属闲人事,况与偷闲事更殊。

  得失乘除总在天,机关用尽也徒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螂捕蝉。

  无药可延卿相寿,有钱难买子孙贤。

  家常安分随縧过,便是逍遥快乐仙。

  穿几多来吃几多,何须苦苦受奔波。

  财过北斗成何用,位列三台做甚么。

  眼底浮云轻似纸,天边飞兔疾如梭。

  而今痴梦才呼醒,急享茅底快乐窝。

  举世不忘浑不了,寄身谁识等浮沤。

  谋生尽作千年计,公道还当一死休。

  西下夕阳难把手,东流逝水绝回头。

  世人不解苍天意,空令身心夜半愁。

  一寸光阴不暂抛,徒为百计苦虚劳。

  观生如客岂能久,信死有期安可逃。

  绿鬓易凋愁渐改,黄金虽富铸难牢。

  从今莫着惺惺眼,沉醉何妨枕曲糟。

  人生在世数蜉蝣,转眼乌头换白头。

  百岁光阴能有几,一汤扯淡没来由。

  当年楚汉今何在,昔日萧曹尽已休。

  遇饮酒时须饮酒,青山偏会笑人愁。



第三种 《通天乐》



  沈大汉

  天授以圣贤才能,岂令其自有余而已,诚有以补其不足者也。我于世之有力者,亦是如此。人遭生死危难,在于顷刻。此时虽有钱财语言,俱无所施。惟有大力者,才能救济。予之愚见,乃以用力,又为诸德之首。

  有一人姓沈,因他生得比常人高一头,胖一倍,远近都称他为沈大汉。他即自以大汉为名。这人两膀力有千斤,能开敌十多人。又善能走路,一步有常人两步,一日能行二百里。虽如此勇猛能干,为人却忠义正直。但见人或以强欺弱,或以奸掯愚,他即挺身解救。倘若不顺,就拳打推跌,不怕不从。人有危难,即愤不顾身,竭力救援。他住在缺口门外,并无家眷。有两间屋,几亩旱田。同一老仆帮种麦豆,仅供食用。有表兄在某将军麾下,曾与谈讲许多刀、枪、剑、戟、铳、炮、弓、箭。劝他道:“你有这样大气力,能干。乘此壮年,何不出去立些功勋,也有许多荣贵。”大汉答道:“我每常见许多将弁,好的少坏的多。只知掳人财物,奸人妇女,杀人性命,罪孽重大,还报不了。我只甘贫守淡,到比他们落得心里安稳,享许多快乐。”表兄不能相强,辞去。但他的好事甚多,我只说一二件,便知其余。

  那一年春间,大汉睡至二更时候,忽听得喊声烘烘,又有嚎哭,吵闹嘈杂。大汉火急被起短袄,飞奔衔上,只一箭路远,有许多邻人围绕,有一老妇痛哭。问明,方才有七八个大盗,惧用刀斧劈开门户,将老妇的女儿平空抢去。大汉不候说完,即随便拿了-条扁担,如飞的赶去。这大汉走路最急,诸人不及,未一时已经赶到。果见许多强盗,火把齐明,背着一女。大汉将手中扁担竖起,高喊道:“我是滩上沈大汉,远近都知得我武艺,知事的好汉,速将女儿放下,饶汝等性命。如若少迟,我一扁担一个,都送残生。”那众盗正要对敌,他只一扁担先打倒了一个,众盗见势头凶勇,料难抵敌,没奈何即放下女儿,将打倒的盗,星飞蜂拥奔散。大汉也不去远追,随将女儿驮回,交与老妇。说道:“此地你不可居,我有好友在城内某处,他现有空房,你即刻收拾家伙,我黑早送你母女到彼安活。”母女感激跪谢。果然不候天明,大汉即来送母女往城内安住。

  原来这老妇系寡居,只生此一女,略有些须颜色。二十余岁,高不成,低不就,每日母女针指纺绩度日。因房屋浅促,被盗看知,所以来抢劫。这老妇感念沈大汉恩救,知他并无妻室,因向大汉哭诉道:“小女性最贞烈,若不是恩人力救,久已丧命。今情愿将女服事恩人箕帚。”大汉摇头,立意不允。转烦许多媒人打听婚配,隔了几年,女已二十七岁,只守着不肯许人。

  曾一日,沈大汉到旧城内回拜朋友,行至府西街,忽见一家屋上大烟迷罩,火头已出,邻人惊慌叫喊,聚有几百,束手无策。适值沈大汉过路,才一看见,急将外边长衣脱放傍户杂货店内,跳入屋内。不顾火猛,忙将屋柱只一扳,屋已倾倒。再将墙只一推,墙已卸下。火因此不得上炎,其在下的火,已压熄一半,只烧去此家三间房屋,旁边邻居总不曾漫延。原来这家只有三人,都到城隍庙里看戏,因灶下的余火,未曾全熄,不意延出来烧着壁柱,致有此灾。众邻见火已熄下,俱皆大喜,齐来叩头奉谢。大汉身上烧有十几个大泡,却急忙穿起衣服来。众人问其姓名住处,他并不答应,就如飞的跑去了。

  那时昭武杨将军,回家公干,闻知大汉有力重义,着人传来面谈。参见后,将军问其武艺,他就将如何智勇,如何操演,如何重义的话,细细讲说。将军情投意合,大加喜欢,即与他千总官的粮饷,着他时刻跟随左右,不可暂离。大汉随将军到松江年余,小心应酬,甚是得意。

  忽一日,有某处贼寇蠢动,将军前往征剿。那一日正在对敌时,帐蓬外前,列着许多兵队拥护,将军坐在马扎交椅上,指挥号令。大汉紧随在旁,他猛然把将军坐的交椅推倒,自己同将军都跌倒地下。将军大怒,正在发话究问,只见前列执刀枪军器的护卫兵员几十人,都被贼突然放炮来,也有将头脑连身打去半边的,也有把全身都打去不见的。若不是大汉推倒跌地,性命俱休。原来都是他表兄,平昔讲武艺时,熟知炮发先有如何烟兆,可以预避。因死生在于呼吸,若稍迟半刻,已无救矣。将军知其能干,深感其功,即赐许多金银彩缎,随赏他游击之职,复又时加青目。未久贼已剿灭,大汉赴任甚是荣贵。不多时告假回到扬州,方知那寡母同女,已株守四年,并不婚嫁,专候大汉成亲。这大汉感其厚情,因而允配夫妇。后来女之寡母养生送死,俱系大汉承管。生有二子,与乃父不同,竟改武习文,都继书香科第。未久辞官回家,共享快乐,寿至八十六岁,无病而终。可见有良心,有力而重义之人,必有好报,上天必不有负也。

  武略私议

  治平以文,勘乱以武,文武并重也。今以武学论之,首在主将得人,粮草足备。设有贼寇蠢动,兵饱马壮,精神充实,已先夺敌人之气魄矣。尤在平时号令严明,勤加操演。要知技艺不精,即难以应手。军令不信,即难以遵行。兵器不可不齐,更须旗帜鲜明。刀枪明亮,上可耀日贯天,下可崩山裂地。此为将之要也。惟三军出师,迤延甚远。被乡村镇市,男女老幼,闻风逃避,俱所不免。全在为主将者,预先严论兵弁,大军到处,不许紊乱队次,不许妄杀平民,不许掳抢财物,不许奸淫妇女,犯即按以军法。是此仁义之兵,所至境界,鸡犬不惊,井里安然。总其始勤令于供备之官,毋迟粮草;严治于领旗之弁,毋轻离汛。庶各各凛遵法纪,不敢少有违犯。则兵将无欺,先声胜敌,功成伟烈,又何疑乎。



第四种 《通天乐》



  麻小江

  天付人以膂力,不肯济人,反为损人害人之事,致令立毙杖下,谁谓天道冥冥耶。

  钞关门外约二里远,有一恶棍名唤麻小江。此人生得矮小面麻,两膀力敌十余人。这人性情却与沈大汉相反。但有钱赚,虽坑人害人的事,都去代做,是个敢作敢为的光棍。彼时有个赵富翁,因被一油刮屡次索诈,痛恨切骨,曾烦小江去寻事斗打,他即去把那油刮打个半死。富翁大喜,谢银若干。岂小江后来恶掯富翁十多次,不止二百余金。又半里远有一家,因斗殴缢死。小江即插入中间,自认尸亲。先拿住被告,一顿拳头,打得重伤,苦主大喜,认为至亲。两边播弄,小江于中原被各索三四十金,方代结案。因银不应手,遂代为唆讼。又于中代为料理衙门书差,赚银甚多。及至官审几次,原被俱受刑法,两家费得赤贫。水落时,方知俱是小江所为,各恨切骨。他的坏事甚多,说也说不尽。他住有七进大瓦屋,常与盗贼往来。但有偷来的衣服财宝,都窝藏在他家内。凡有远近偷来的耕牛,进了他的门,不论上好的精壮肥牛,实时牵到后屋宰杀灭迹,垫银与偷贼。他杀的牛,也不计其数。因他有钱,有力捕役俱畏惧,不敢拿他。

  那时高府尊讳承爵,新到任,就有二十余纸状子,控告小江恶迹多端。府尊尚不遽信,即着内署贴身的至亲,前往彼处密访回复,果是真正恶棍。府尊即差干役,拿来重责四十板。合衙门皂快,都恨他恶毒,各用切手头号重打。府尊还要枷号示众,不料小江已经气绝,吩咐头役用芦席裹尸,实时于郊外掩埋。那时钞关至南门宝塔湾一带河堤纤路,俱倾倒不堪,天有雨雪,每每伤损行人甚多。府尊上任,访知明确,即传江都县来当面吩咐,将小江的房产财物尽数抄没变价,都为修造河堤之用。远近人民,第一乐事是除恶棍之害,第二乐事是行堤安稳,称颂功德不朽。

  拟禁打降告示

  为严禁刮棍打降以除民害事,照得欲植嘉禾,先除蟊贼。目今有等不营生业,游食趁闲之徒,专学拳棒,结党成群,见事鸱张,沿街虎踞,每多受他人之雇倩,代为泄忿报仇;抑且入豪右之牢笼,甘作飞鹰走狗。究其极,则为人命之凶手,强盗之把风。种种流毒,深为民害。除现在密访剪除外,合亟饬禁。为此示仰某属官吏军民人等知悉。嗣后该地方,但有油手刮棍,倚仗膂力,遇事生风,插入打降,乡保小甲实时公举到官,重责枷示,驱逐出境。若审有诈财者,照新例究拟立斩。如乡保受嘱徇隐,或被害禀发,或另有访闻,一并究治。其有延请教师,习学拳棒害民者,同居父兄,并拿重处,决不轻贷。



第五种 《通天乐》



  追命鬼
中国古籍全录
  人之心念,平昔能持,则当境自定。叶生具如此大才,取科名如拾芥。只因一念差错,遂至破家丧命。深为可惜,可怜。世人不可不慎也。

  叶介眉字九之,十七岁初考即进学,此人不独扬州知为才子,即通省各处,莫不闻名。他有三件奇处:第一出口成章,下笔千言,不假思索。第二字法铁画银钩,不亚钟王。第三他年方二十五岁,容貌标致,犹如潘安。其妻悍妒,房中有婢女才十七岁,略有颜色,叶生常有爱意,奈妻寸步防间。那时岳母寿日,妻回家庆祝,连过两日。叶生即同婢私语,婢正色说道:“奴婢人虽下贱,志却清贞,守一不二。今相公如此才貌,若得配偶,即终身服肆,亦所甘心。奈主母十分森严,万一知风,奴婢遭其毒手,竟有性命之忧。相公若不能保全,即万不可行。”叶生笑道:“内人虽妒,毕竟我是夫男,他何敢为持。到那时我自以理说情求,包管无事。”婢因顺从。其妇回家,细询小奴知情。怒将此婢棍打无数,遍体皆伤。叶生方开言辩求,妇即痛骂,扯耳跪倒,亦被重打。又将婢女另锁空屋,每日另送一餐粗饭,隔日又打。叶生无奈,密请同交二十余人,俱是生员举监,齐来劝解。妇在屏内高声喊道:“男女虽异,理原无二。譬如妇女,守定一夫。倘若再私一男,诸公若是容得,我即宽恕。”众人只得勉强回道:“事虽叶某不是,推众人情分,可将此婢发媒配人,交还身银,何等相安。”妇亦不允。众人无奈,只得辞回。婢闻众劝不解,是夜痛哭几场,自缢惨死。因婢无父母尸亲,妇即收殓掩埋。